长安城从来不缺传奇。
    在这座世上最宏伟繁华的都城里面,有异国做人质的王子,有歌女当皇后,有马奴做大将军,有金屋藏娇,有倾国倾城,当然,也还有君王忽丧命,太子成庶民,皇后草席葬。
    长安城的人不会随便惊讶兴奋,在听惯传奇的他们看来,能让他们惊讶兴奋的传奇一定得是真正的传奇。什么某人做了将军,谁家姑娘麻雀变凤凰嫁了藩王,这些都不是传奇,顶多算可供一谈的消息。
    可在这个春天,长安城又有一个传奇诞生,即使见惯传奇的长安百姓也知道这是一条真正的传奇,会和其他传奇一样,流传百年、千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巫蛊之祸牵涉众多,祸延多年,朕常寝食难安。先帝嫡长曾孙刘询,流落民间十余载。秉先帝遗命,特赦其罪,封阳武侯。”
    刘询,卫太子的长孙,刚出生,就带着盛极的荣耀,他的满月礼,先皇曾下诏普天同庆。可还未解人事,卫太子一脉就全被诛杀,小刘询被打入天牢。
    其后他所在的天牢就祸事不断。先是武帝身体不适,传有妖孽侵害帝星,司天监观天象后说有来自天牢的妖气冲犯帝星,武帝下令诛杀牢犯。再接着天牢失火,烧死了无数囚犯。还有天牢恶徒暴乱,屠杀狱卒和犯人。
    小刘询在无数次的“意外”中,生死渐成谜。有传闻已死,也有传闻他还活着。但更多人明白,所谓活着,那不过是善良人的美好希望而已。
    随着武帝驾崩,新皇登基,属于卫太子的一页彻底翻了过去。卫太子的德行功绩还会偶尔被谈起,但那个没有在世间留下任何印记的刘询已经彻底被人遗忘。
    却不料,十余载后,刘询又出现在长安城,还是不少长安人熟悉的一个人:游侠之首——刘病已。
    从皇孙到狱囚,从狱囚到游侠,从游侠到王侯。怎样的一个传奇?
    有关刘询的一切都被人拿出来谈论,似乎过去的一切,今日看来都别有一番深意。
    “游手好闲”成了“忍辱负重”,“不务正业”成了“大志在胸”,“好勇斗狠”成了“侠骨柔肠”。
    还有他与许平君的良缘,从许平君“鬼迷心窍、瞎了双眼”变成了“慧眼识英雄”,成了人们口中的又一个传奇女子。
    朝中文武大臣也对卫皇孙的突然现身议论纷纷。
    霍光细心观察着一切,可他怎么都猜不透刘弗陵究竟想做什么。
    皇帝一贯忌惮宗亲胜过忌惮大臣,因为宗亲篡位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臣子。
    可是刘弗陵却一步一步地替刘询铺路,先让刘询在朝堂上绽放光芒,博得朝臣赏识,再让刘询获得民间的认可。本来一些大臣还对皇帝提拔刘询不服,可知道了刘询的身份后,那点不服也变成了心悦诚服。
    刘弗陵封刘询为侯后,任命刘询为尚书令,录尚书事,负责皇帝诏命、谕旨的出纳。官职虽不大,却是个能很快熟悉政事的好位置。
    还有刘贺。
    霍光也一直看不透此人。若说他的荒唐是假,可刘贺并非近些年为了韬光养晦,才开始荒唐,而是先帝在位时,霍光看到的就是一个荒唐皇孙,那时刘贺不过十一二岁,霍光完全想不出来刘贺为什么要故作荒唐。可若说他的荒唐是真,霍光又总觉得不能完全相信。
    他现在完全猜不明白刘弗陵为什么要把刘贺召进长安。
    犹如下棋,现在虽然能看见对方手中的棋子,却不知道对手会把棋子落在哪里,所以只能相机而动。
    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要霍氏女子诞下第一个皇子,一旦有皇子依靠,别的什么都会好办许多。
    霍光为了送霍成君进宫,先去见小妹,与小妹商量。
    一则,不管刘弗陵喜不喜女色,为了皇位,他当然会愿意选纳妃嫔。如选了各个大臣的女儿入宫,将臣子的家族利益和皇帝的权力紧密联合起来,刘弗陵就会得到有力的帮助,可以大大削弱霍氏在朝堂上的力量。可这绝不是霍光想要看到的局面,如何阻挡身居要位大臣的女儿入宫,只选几个无关紧要的女子充数,明处就要全力依靠小妹。二则,他不想小妹从别人那里,听闻他打算送霍成君入宫的消息,那会让小妹感觉自己和霍氏不够亲密,他想让小妹觉得她也是霍家的一员。
    小妹还是一贯的温顺听话,对他所吩咐的事情一一点头,对霍成君进宫的事情,拍手欢呼,喜笑颜开,直呼:“终于有亲人在宫里陪我了。”
    上官皇后十四岁的生辰宴。
    在霍光主持下,宴席是前所未有的隆重。
    朝廷百官、诰命夫人齐聚建章宫,恭贺皇后寿辰。
    刘弗陵也赐了重礼,为小妹祝寿。
    小妹坐在刘弗陵侧下方,听到刘弗陵真心的恭贺,虽然不无寥落,却还是很欣喜。
    她大着胆子和他说话,他微笑着一一回答。他和她说话时,身体会微微前倾,神情专注。小妹在他的眼睛里,只看见两个小小的自己,她心里的那点寥落也就全散了,至少,现在他只能看见她。
    小妹忽地对霍光生了几分难言的感觉。他毕竟还是自己的外祖父,也只有他能记挂着给自己举办盛大的寿筵,也只有他才能让皇帝坐在她身边,陪她喝酒说话。
    酒酣耳热之际,礼部官员献上民间绣坊为恭贺小妹寿辰特意准备的绣品。
    八个宫女抬着一卷织品进来,只看宽度就有一两丈。
    小妹十分好奇,笑着问:“什么东西要绣这么大?”
    八个宫女将绣品缓缓展开。
    只看大红绸缎上,绣了千个孩童,神态各异,有的娇憨可爱,有的顽皮喜人,有的生气噘嘴,有的狡慧灵动,不一而足。
    送礼的官员磕头恭贺:“恭贺陛下、皇后百子千孙。”
    小妹的心,刹那就跌入了万丈深渊。原来这才是霍光给她举办寿筵的目的!这可是她的生日呀!
    袖中的手要狠狠掐着自己,才能让自己还微笑着。
    丞相田千秋站起,向刘弗陵奏道:“陛下,现在东西六宫大都空置,为了江山社稷,还请陛下、皇后早做打算。”
    霍光看向小妹,目中有示意。
    小妹的掌心已全是青紫的掐痕,脸上却笑意盈盈地说:“丞相说得有理,都是本宫考虑不周,是应该替陛下选妃,以充后宫了。”
    有了皇后的话,霍光才站起,向刘弗陵建议选妃,百官也纷纷劝谏。
    刘弗陵膝下犹空,让所有朝臣忧虑不安,即使政见上与霍光不一致的大臣,也拼命劝刘弗陵纳妃嫔,一则是真心为了江山社稷,二则却是希望皇子能不带霍氏血脉。
    刘弗陵淡淡说:“今日是皇后寿筵,此事容后再议。”
    田千秋立即洋洋洒洒开始进言,从高祖刘邦直讲到先帝刘彻,没有一个皇帝如刘弗陵一般,二十一岁仍后宫空置。
    情势愈演愈烈,在田千秋带领下,竟然百官一同跪求刘弗陵同意,起先还动作有先后。后来,偌大的建章宫前殿,黑压压一殿的人动作一致,齐刷刷地跪下,磕头,再高声同呼:“为了大汉江山社稷,请陛下三思!”声音震得殿梁都在颤。
    再跪下,再磕头,再高声同呼:“为了大汉江山社稷,请陛下三思!”
    跪下……
    磕头……
    高呼……
    起来……
    上百个官员一遍又一遍,声音响彻建章宫内外。
    众人貌似尊敬,实际却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逼迫,刘弗陵只要不点头,众人就会一直要他“三思”。
    连站在角落里的云歌都感觉到那迫人的压力滚滚而来,何况直面众人跪拜的刘弗陵?
    刘弗陵凝视着他脚下一遍遍跪拜的文臣武官,袖中的拳头越握越紧,青筋直跳,却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他们停止。
    鸾座上的上官小妹突然直直向后栽去,重重摔在地上。
    宫女尖叫:“皇后,皇后!”
    小妹脸色煞白,嘴唇乌青,没有任何反应。
    百官的“为了大汉江山社稷,请陛下三……”霎时咽在口中,呆呆地看着已经乱成一团的宫女、宦官。
    刘弗陵探看了下小妹,吩咐道:“立即送皇后回宫,传太医去椒房殿。”
    刘弗陵陪着皇后,匆匆离去。
    一帮大臣,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看已经空无一人的龙座凤榻,面面相觑。
    皇后生辰宴,皇后都没了,还庆个什么?众人悻悻地离去。
    田千秋走到霍光身旁,小声问:“霍大人,您看如何是好?”
    霍光脸上笑着,却语气森寒,对霍禹吩咐:“我不放心皇后身体,你去吩咐太医,一定要让他们仔细诊断,悉心照顾。”
    霍禹道:“儿子明白。”匆匆去了太医院。
    霍光对田千秋道:“老夫是皇后祖父,皇后凤体感恙,实在令老夫焦虑,一切等皇后身体康复后再说。”
    田千秋点头:“大人说得是。”
    霍光惊怒交加。
    皇后感恙,身为人臣,又是皇后的外祖父,他断无道理在这个时刻不顾皇后病体,请求皇帝选妃。霍成君若在这个时候进宫,传到民间,很容易被传成她与皇后争宠,气病了皇后。未封妃,先失德,对霍成君和霍氏的将来都不利。
    深夜,霍禹领着几个刚给小妹看过病的太医来见霍光。
    这几个太医都是霍光的亲信,他们和霍光保证,皇后是真病,绝非装病。乃是内积悒郁,外感风寒,外症引发内症,虽不难治,却需要耗时间悉心调理。
    霍光的怒气稍微平息几分,疑心却仍不能尽去。
    第二日,一下朝,霍光就求刘弗陵准他探病。
    到了椒房殿,先仔细盘问宫女。
    宫女向霍光回禀,在霍大人上次拜见皇后前,皇后夜里就有些咳嗽,侍女橙儿还唠叨着该请太医来看一下,却被皇后拒绝了。霍大人来见过皇后娘娘后,皇后显得十分兴奋高兴,话也变得多了,只是白天常会头疼和力乏,橙儿又劝皇后召太医来看一下,皇后娘娘再次拒绝了,说等忙完了这段日子,休息一下就好了。结果没想到,拖到现在竟成了大病。
    霍光算了算日子,怀疑小妹装病的疑心尽去,只剩无奈。有些迁怒于小妹身畔的宫女,竟没有一个真正关心小妹身体,只听到橙儿劝、橙儿操心,可这个橙儿却根本不是他的人。
    霍光去看小妹时,小妹在病榻上垂泪哭泣,“祖父,小阿姨什么时候进宫?我好难受,想要小阿姨陪我,祖父,你让小阿姨进宫来陪我。”毕竟是他的骨血,霍光心中也有些难受。若是长安城普通官员的女儿生病了,肯定有母亲细心照顾,有姐妹陪伴解闷,还会有父兄探望。小妹虽出身于最尊贵的家族,生病时,榻前却只有一群根本不真正关心她的宫女。
    霍光告辞后,特意将橙儿叫来,和颜悦色地向她叮嘱,“悉心照料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身体康复后,定不会亏待你,你的父兄也会沾光不少。”
    想到多年未见的父母、兄弟,橙儿有些黯然,向霍光行礼道谢,“服侍皇后娘娘是奴婢该做的。霍大人,有些话,也许不该奴婢说,可奴婢不说,也许就没有人说,所以奴婢只能平心而做,不论对错。”
    霍光道:“我不是苛责的人,你不必担心,有话直说。”
    “皇后娘娘这两日一直有些低烧,奴婢常能听到皇后娘娘说胡话,有时叫‘祖父’,有时叫‘娘’,有时叫‘舅舅’,还会边哭边说‘孤单’,半夜里突然惊醒时,会迷迷糊糊问奴婢‘小阿姨来了吗’。大人若有时间,能否多来看看皇后娘娘?依奴婢想,只怕比什么药都管用。”
    霍光目光扫向一侧的宫女,几个宫女立即低头。
    “奴婢守夜时,也听到过。”
    “奴婢也听到过皇后娘娘说梦话,有一次还叫‘祖父、舅舅,接我出宫’。”
    “奴婢们想着都是些不紧要的思家梦话,所以就没有……”
    宫女嗫嚅着,不敢再说。
    霍光心里最后的一点关于“内积悒郁”的疑虑也全都散去,嘉许地对橙儿说:“多谢你对皇后娘娘体贴的心思。”
    橙儿忙道:“都是奴婢的本分,不敢受大人的谢。”
    霍光出来时,碰到来看上官小妹的云歌。
    云歌侧身让到路侧,敛衽为礼。
    霍光早知云歌常来找小妹玩耍,小妹病了,云歌自会来看,所以没有惊讶,如待略有头脸的宫女一般,微点了个头,就从云歌身旁走过。
    橙儿看到云歌,高兴地把云歌迎了进去。其他人都冷冷淡淡,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陪云歌一起来的抹茶倒是很受欢迎。抹茶只是个普通宫女,无须过分戒备,人又性格开朗,出手大方,众人陆陆续续从她那里得过一些好处,所以看到抹茶都笑着打招呼。
    闻到抹茶身上异样的香,众人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熏香,味道这般别致?”
    抹茶得意扬扬地打开荷包给她们看,“太医新近做的,于总管赏了我一些,不仅香味特别,还可以凝神安眠,治疗咳嗽。”
    荷包一开,更是香气满室,犹如芝兰在怀。
    众人在宫中,闻过的奇香不少,可此香仍然令一众女子心动,都凑到近前去看,“真的这么神奇吗?我晚上就不易入眠。”
    抹茶一如以往的风格,东西虽然不多,但是见者有份,人人可以拿一些。
    云歌对仍守在帘旁的橙儿笑说:“你也去和她们一块儿玩吧!我常常来,什么都熟悉,不用特意招呼我。”
    橙儿闻到香气,早已心动,笑着点点头,“姑娘有事,叫奴婢。”也凑到了抹茶身旁,去拿香屑。
    “你好受一些了吗?”
    上官小妹听到云歌的声音,依旧闭目而睡,未予理会。
    “多谢你肯帮我们。”
    小妹翻了个身,侧躺着,“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病得有气无力,哪里还有力气帮人做事?”
    云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坐着。
    有宫女回头探看云歌和皇后,发觉两人嘴唇都未动,云歌只安静坐在榻旁,皇后似有些疲倦,合目而躺。
    宫女安心一笑,又回头和别的宫女谈论着熏香,只时不时地留心一下二人的动静。
    上官小妹虽合着双眼,看似安详,心里却是凄风细雨,绵绵不绝。
    祖父以为刘弗陵不宠幸她,是因为她不够娇,不够媚,以为刘弗陵为了帝王的权力,会纳妃嫔,散枝叶,可祖父错了。
    祖父不是不聪明,而是太聪明。他以为世上和他一样聪明的男人,懂得何为轻,何为重,懂得如何取,如何舍,却不知道这世上真有那聪明糊涂心的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口拒绝云歌,虽然她也绝不想霍成君进宫。也许她只是想看云歌失望和难过,她不喜欢云歌的笑。可是云歌再次让她失望了。
    云歌对她的拒绝未显不开心,也未露出失望,只是很轻声地说:“我明白,你比我们更不容易。”
    天下不会有人比她更会说谎,人家只是在生活中说谎言,而她却是用谎言过着生活,她的生活就是一个谎言。可她看不出云歌有任何强颜欢笑,也看不出云歌说过任何谎。
    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季节,偶感风寒很容易,所以她生病了。
    她担心祖父会把她生病的消息压住,所以她不但要生病,还要生得让所有人都知道。
    每年春天,皇后都要率领百官夫人祭拜蚕神娘娘,替整个天下祈求“丰衣”,所以她本打算当众病倒在桑林间,却不料风寒把她内里的溃烂都引了出来,昨天晚上气怒悲极下,突然就病发了。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自己而做,是为了横刀自刎的母亲而做,是为了小小年纪就死掉的弟弟而做,是为了上官家族的上百条人命而做。
    她不是帮他,绝不是!
    有宫女在帘外说:“皇后,到用药的时辰了。”
    上官小妹抬眸,含笑对云歌说:“你回去吧!我这病没什么大碍,太医说安心调养三四个月就能好,不用太挂心。”
    云歌默默点了点头,行礼后,离开了椒房殿。
    温室殿内,刘弗陵正和刘贺谈话。看到云歌进来,刘贺笑着要告退。刘弗陵挽留住了他,未避讳刘贺,就问云歌:“小妹如何?”
    “她不肯接受我们的道谢。”
    刘弗陵微点了下头,未说话。
    云歌说:“小妹只给我们三四个月的时间,以后的事情就要我们自己去解决。”
    刘贺笑:“还在为霍成君犯愁?不就是拿没有子嗣说事吗?照臣说,这也的确是个事。陛下,晚上勤劳些,想三四个月弄个孩子,别说一个,就是几个都绰绰有余了。臣倒是纳闷儿了,陛下怎么这么多年一次都未射中目标?”
    刘贺的惫懒的确无人能及,这样的话也只他敢说。
    刘弗陵面无表情,云歌却双颊酡红,啐了一声刘贺,“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扭身匆匆走了。
    刘贺凝神打量刘弗陵,竟觉得刘弗陵的面无表情下,好似藏着一丝羞涩。
    错觉?肯定是我的错觉!刘贺瞪大眼睛,绝不能相信地说:“陛下,你……你……不会还没有……没有……难道你还是童子身……不,不可能……”
    太过难以置信,刘贺张口结舌,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刘弗陵淡淡打断了他,看似很从容平静地说:“朕刚才问你,羌族、匈奴的问题如何处理,你还没有回答朕。”
    刘贺还想再问清楚一点,殿外宦官回禀,刘询求见,刘贺方把话头撂开。
    等刘询进来,刘弗陵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让刘询也思考一下。
    刘贺笑嘻嘻地回道:“西域各国一直都是我朝的隐虑,但他们国小力弱,常会择强而依,只要我朝能克制住羌人和匈奴,他们不足担心。何况还有解忧公主在乌孙,抚慰联纵西域各国,靠着她和冯夫人的努力,即使先帝驾崩后最动荡的那几年,西域都没有出大乱子,现在吏治清明,朝堂稳定,西域更不足虑。最让人担忧的是羌族和匈奴,而这两者之间,最可虑的却是羌族的统一,羌族一旦统一,我朝边疆肯定要有大的战事。”
    刘弗陵点头同意,刘询神色微动,却没有立即开口。可殿上的两人都是聪明人,立即捕捉到他的神情变化,刘贺笑道:“看来小侯爷已经想到应对办法了。”
    刘询忙笑着给刘贺作揖:“王叔不要再打趣我了。”又对刘弗陵说:“这事倒不是臣早想过,而是有人抛了个绣球出来,就看我们现在接是不接。”
    刘贺听他话说得奇怪,不禁“咦”了一声,刘弗陵却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讲。
    “陛下一定还记得中羌的王子克尔嗒嗒。克尔嗒嗒在赛后,曾去找孟珏说话,当着臣和云歌的面,对孟珏说‘他日我若为中羌王,你在汉朝为官一日,中羌绝不犯汉朝丝毫’。”
    刘询重复完克尔嗒嗒的话后,就再无一言,只静静看着刘贺和刘弗陵。
    殿堂内沉默了一会儿后,刘贺笑嘻嘻地说:“中羌虽不是羌族各个部落中最强大的,可它的地理位置却是最关键的。横亘中央,北接西域、西羌,南接苗疆、东羌,不仅是羌族各个部落的枢纽,也是通往苗疆的关隘,不通过中羌,匈奴的势力难以渗入苗疆,不通过中羌,羌族也不可能完成统一,可一直主张羌族统一,设法联合匈奴进攻我朝的就是如今的中羌酋长。”
    刘询点了点头,“王叔说得极是。有明君,自会有良臣,让孟珏这样的人继续为官,并不难。只是据臣所知,克尔嗒嗒是中羌的四王子,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他若想当王,却不容易,如果他和父王在对汉朝的政见上再意见相左,那就更不容易了。”
    刘弗陵淡淡说:“那我们就帮他把‘更不容易’变成‘容易’。”
    刘贺说:“克尔嗒嗒能想出这样的方法去争位,也是头恶狼,让他当了王……”他摇着头,叹了口气。
    刘弗陵淡笑道:“猎人打猎时,不怕碰见恶狼,而是怕碰见毫不知道弓箭厉害的恶狼。知道弓箭厉害的恶狼,即使再恶,只要猎人手中还有弓箭,它也会因为忌惮,而不愿正面对抗猎人,但不知道弓箭厉害的狼却会无所畏惧,只想扑杀猎人。”
    刘贺想了一瞬,点头笑道:“陛下不常打猎,这些道理却懂得不少。都是恶狼,也只能选一只生了忌惮心思的狼了。”
    刘弗陵说:“这件事情只能暗中隐秘处理,我朝不能直接干预,否则只会激化矛盾。”他看向刘询,“你在民间多年,认识不少江湖中的风尘侠客,此事关系到边疆安稳、百姓安危,我相信这些风尘中的侠客定有愿意助你的。”
    刘询立即跪下,磕了个头后,低声说:“臣愿效力,可是臣有不情之请。
    刘弗陵淡淡应道:“什么?”
    “此事若交给臣办,陛下就不能再过问,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
    刘弗陵点头同意,只叮嘱道:“此事朕再不过问,只等着将来遥贺克尔嗒嗒接位。不过,你若需要任何物力、财力,可随时来向朕要。”
    刘询心中激荡,强压着欣喜,面色平静地向刘弗陵磕头谢恩。
    等刘询退出去后,一直笑眯眯看着一切的刘贺,坐直了身子想说话,转念间,却想到连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刘弗陵如何会想不到?他既然如此做,定有他如此做的因由,就又懒洋洋地歪回了榻上。
    刘弗陵却是看着他一笑,道:“多谢。”
    刘弗陵的通透让刘贺暗凛,想起二弟,心里黯然,面上却仍是笑着。
    刘询的新府邸,阳武侯府。
    霍成君不能顺利入宫,对他们而言,应该是件好事,可刘询总觉得孟珏心情不好,“孟珏,你好像很失望陛下不能纳妃。”
    “有吗?”孟珏不承认,也未否认。
    刘询道:“皇帝纳妃是迟早的事情,就是不纳妃嫔,还有个上官皇后。以云歌的性格,可以容一时,却绝不可能容一世,她离开是必定的事情。再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人未过门,你就三心二意,就是一般女子都有可能甩袖而去,何况云歌?云歌如今给你点颜色瞧瞧,也很对。”
    孟珏微笑着说:“侯爷对我的事情了解几分?当日情形,换成你,也许已经是霍府娇客。”
    刘询未理会孟珏微笑下的不悦,笑问:“你不告诉我,我怎么能知道?你究竟为什么和霍光翻脸?”
    孟珏淡笑,“侯爷今后需要操心的事情很多,不要在下官的事情上浪费功夫。”
    仆人在外禀报:“昌邑王来贺侯爷乔迁之喜。”
    刘询忙起身相迎。
    刘贺进来,看到孟珏,什么话都没有说,先长叹了口气。
    刘询似解非解。
    孟珏却已经明白,面上的笑容透出几分寂寥。
    刘贺将云歌拜托他带给许平君的东西递给刘询,“全是云歌给夫人的。云歌还说,若夫人的伤已经大好了,可以选个日子进宫去看她。现如今她出宫不及夫人进宫来得方便。”
    刘询笑着道谢。
    春天是一年中最有希望的季节,秋天的收获正在枝头酝酿。
    因为百花盛开的希望,连空气中都充满芳香。
    云歌和刘弗陵并肩沿沧河而行。
    沧河水滔滔,从天际而来,又去往天际,它只是这未央宫的过客。
    云歌看水而笑,刘弗陵也是微微而笑,两人眼底有默契了然。
    “陵哥哥,你想做什么?”
    云歌的话没头没脑,刘弗陵却十分明白,“还没有想好,想做的事情太多。嗯,也许先盖座房子。”
    “房子?”
    “青石为墙,琉璃为顶。冬赏雪,夏看雨,白天望白云,晚上看星星。”
    云歌为了和刘弗陵面对面说话,笑着在他前面倒走,“你要盖我们的琉璃小筑?你懂如何烧琉璃?对呀!煅烧琉璃的技艺虽是各国不传之秘,你却掌握着天下秘密,只此一门技艺的秘密,我们就不怕饿死了。”
    说着,云歌突然瞪大了眼睛,十分激动,“你还知道什么秘密?”
    刘弗陵微笑:“等以后你觉得无聊时,我再告诉你。只要你想,有些秘密保证可以让我们被很多国家暗中培养的刺客追杀。”
    云歌合掌而笑,一脸憧憬,“不就是捉迷藏的游戏吗?不过玩得更刺激一些而已。”
    刘弗陵只能微笑。禅位归隐后的“平静”生活,已经完全可以想象。
    两人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向御花园行去。
    “小心。”刘弗陵提醒倒走的云歌。
    “啊!”
    可是云歌正手舞足蹈,孟珏又步履迅疾,两人撞了个正着,孟珏半扶半抱住了云歌。
    “对不……”话未说完,太过熟悉的味道,已经让云歌猜到来者是谁,急急想挣脱孟珏,孟珏的胳膊却丝毫未松,将她牢牢圈在他的怀抱里。
    刘弗陵伸手握住了云歌的手,“孟爱卿!”语短力重,是刘弗陵一贯无喜无怒的语调。可波澜不惊下,却有罕见的冷意。
    云歌感觉到孟珏的身子微微一僵后,终还是慢慢放开了她,向刘弗陵行礼,“臣不知陛下在此,臣失礼了,臣想请陛下准许臣和云歌单独说几句话。”
    刘弗陵询问地看向云歌。
    云歌摇头,表示不愿意,“你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孟珏起身,黑眸中有压抑的怒火,“我闻到不少宫女身上有我制的香屑味道,你身上却一点没有,你怎么解释?”
    “怎么解释?我把香屑送给她们,她们用了,我没用呗!”
    孟珏微微笑起来,“这个香屑统共才做了一荷包,看来你是全部送人了。”
    云歌不吭声,算默认。
    “若一更歇息,二更会觉得胸闷,常常咳嗽而醒,辗转半个时辰,方有可能再入睡……”
    “宫里有太医给我看病,不需要你操心。”
    “云歌,你真是头犟牛!这是你自己的身体,晚上难受的是自己。”
    “你才是头犟牛!我都说了不要,你却偏要给我。你再给,我还送!”
    刘弗陵总算听明白了几分来龙去脉,“云歌,你晚上难受,为什么从没有对我说过?”
    云歌没有回答。心中暗想:你已经为了此事十分自责,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想因为一点咳嗽让你更添忧虑。
    刘弗陵又问:“孟珏既然有更好的法子治疗你的咳嗽,为什么不接受?”
    “我……”看到刘弗陵目中的不赞同,云歌气鼓鼓地扭过了头。
    “孟珏,拜托你再制一些香屑,朕会亲自监督云歌使用。”
    孟珏向刘弗陵行礼告退,行了两步,忽地回头,笑对云歌说:“药不可乱吃,你若不想害人,赶紧把那些未用完的香屑都要回来。”
    云歌郁闷,送出手的东西,再去要回来?抹茶会杀了她的。
    “孟珏,你骗人,你只是想戏弄我而已。”
    “信不信由你了。”孟珏笑意温暖,翩翩离去。
    云歌恼恨地瞪着孟珏背影,直到孟珏消失不见,才悻悻收回了视线。
    一侧头,碰上刘弗陵思量的目光,云歌有些不知所措,“陵哥哥,你在想什么?”
    刘弗陵凝视着云歌,没有回答。虽然孟珏人已走远,可她眼中的恼怒仍未消。
    云歌对人总是平和亲切,极难有人能让她真正动气,一方面是她性格随和,可另一方面却也是云歌心中并没有真正把对方当回事,只要不在乎,自然对方如何,都可以淡然看待。
    “陵哥哥……”云歌握着刘弗陵的手,摇了摇。
    刘弗陵握紧了她的手,微笑着说:“没什么,只是想,我该握紧你。”
    晚上。
    云歌正准备歇息,刘弗陵拿着一个木匣子进来,命抹茶将金猊熏炉摆好,往熏炉里投了几片香屑,不一会儿,屋子就盈满幽香。
    云歌嘟囔,“他的手脚倒是麻利,这么快又做好了。”
    刘弗陵坐到榻侧,笑赞道:“如此好闻的香屑,就是没有药效都很引人,何况还能帮你治病?免了你吃药之苦。”
    云歌不想再提孟珏,拉着刘弗陵,要刘弗陵给她讲个笑话。
    刘弗陵的笑话没说完,云歌就睡了过去。
    孟珏所制的香十分灵验,云歌一觉就到天明,晚上没有咳嗽,也没有醒来。
    所以,这香也就成了宣室殿常备的香,夜夜伴着云歌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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