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是”
    皇帝笔直的脊背松懈下来,倚坐在桌案之后,看着桌案上的那一方山河印玺出神。
    当年自己跟伍仁、付知约等人同在国子监修习课业时,也曾是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
    一起畅谈理想抱负,一起抱怨朝政不清。
    三人本相约他日自己登基,便由二人辅佐, 清一清这世家把持的朝堂。
    却不想,还不等他登基,伍仁倒是先受命去了西疆领军。
    待自己登基之后,付知约也远赴东疆,经许相逢举荐,成了当时镇东侯的副将。
    镇东侯老去后, 由许相逢推举,付知约接了镇东侯的位置。
    从前的好友,如今也不知心向着谁。
    伍仁大抵是能信的。
    晏家虽然排斥朝廷插手西疆的事, 但却始终坚守着当年五家的合约,对于朝廷派去的伍仁,也依旧能委以重任。
    赤诚的人手下的兵,总是比别处的单纯,更何况伍仁本就不是什么喜欢筹谋的。
    他如今也没多少能信的人了。
    比起不知根底的,伍仁已经好了太多。
    这京城六卫交给伍仁,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自己留给孟舒澜的皇诏,永不生效。
    只是世事无常,未到尘埃落定的时候,谁也不能断定最终的结局。
    昏黄的夕阳自窗外落了满殿,光与暗交织,将殿内的一切,以陈旧的丝线,织成苍古的画卷。
    皇帝于光影阑珊间偏首,正见窗外残阳如火。
    西斜的落日之下,大漠浩渺无边。
    滚滚的热浪在沙石地上蒸腾, 扭曲着残辉映照下的大漠戈壁。
    时至六月, 西疆大漠中白日里的气温已然高得吓人,到了夜里却又冷得宛若寒冬。
    孟舒澜踩着余晖洒下的城垛影子,拾阶而上。
    上得城楼,一眼便望见了那倚靠着城垛立着远眺落日西沉的人。
    火一样的夕阳落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金边,模糊了那略显锋锐的眉眼,平添了几分柔和。
    散乱的青丝被大漠的风沙拂乱,远眺的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好似远处的沙丘大漠中有什么神妙之处,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
    “在看什么?”
    孟舒澜缓步行至晏清身后,抖开手中的披风,搭在她单薄的肩上,“夜里寒凉,你伤刚好些许,莫要在城楼久站。”
    “这次离开,恐怕就再难见这大漠孤烟。”
    晏清拢了拢搭在自己肩上的披风,却道,“只是些小伤,早就好了。我自幼在这大漠长大, 又勤修武艺, 这点风寒碍不着什么事。倒是你……”
    说着,晏清转头,看着孟舒澜略显单薄的衣着,微微蹙眉,“先前的毒虽然解了,但身体也是吃了大亏,需得注意莫要再染风寒才是。”
    孟舒澜以她的话笑答:“我在这边疆四五年,武功不算多高深,强身健体却也是够了。这点风寒,碍不着什么。”
    说罢,双手往城垛上一搭,学着晏清的样子,望向无边大漠,余光却始终落在身旁人身上。
    见晏清并不为自己的玩笑话而开怀,始终皱眉盯着自己,孟舒澜撑在城垛上的手指微曲,手心渗出汗来,却转头轻快地笑言:“我这毒解了都一个多月了,有木老为我调理,如今已经是大好了。就是木老都说,我现在壮得跟头牛一样。”
    说着,孟舒澜像是为了佐证一般,后退两步拉开一个架势,“你要不信,咱们比划两招?我肯定打不赢你。”
    孟舒澜说着逗趣的话,小心翼翼地看着在仅剩的一点余晖映照下,面色冷肃的晏清,握拳的掌心一片濡湿。
    “孟舒澜,我应当同你说过,不要以身犯险。”
    残阳彻底落入地平线下,寒风一刮,便是漫天遮目的风沙,剐蹭着人裸露在外的肌肤。
    清冷的嗓音低响,却又字字清晰,随着这刮人的风沙落入耳中,却好似剐蹭在人心底。
    想起自己意识昏沉的时间里,眼前人在自己耳边声声哀婉的挽留,孟舒澜讨好的笑落下去,凤眼半敛,仿若做错事的孩子。
    “对不起。”
    孟舒澜收了架势,站直了身体,低垂着眼眸道歉,短暂的沉默之后,却又扭开头,躲了晏清紧抓着他的视线,望着无边暮色,声音低沉,“但若从来,我大抵还是会如此做。”
    晏清眉深锁,薄唇紧抿,心中明知此事孟舒澜的决策是对的,却仍是因他这句话而生了无名的怒火。
    晏清沉默未语,孟舒澜却是忽地转过头来,笑望着晏清,道,“阿清你知道吗?在这一战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了保家卫国而差点丢掉性命。”
    晏清未答,只是沉沉地看着他。
    那双略显狭长的丹凤眼中,映着城楼上亮起的火光,却又细碎地铺着一层微光,好似一幕星河。
    自己的影子,倒映在这星河正中,寡淡又冷漠。
    她大概猜到孟舒澜想说什么。
    他本是洒脱的性子,看似温文尔雅多情重义,但里子却是冷的。
    兄长曾说,孟舒澜是个没有心的,他只在乎自己所在乎的,但却可以为了自己在乎的,赌上一切。
    “我本无心家国天下,亦无天下大义。我是商人,只重利。商人的原则是,与人交,只为有利可图,不可倾心以付,否则就会满盘皆输。”
    孟舒澜缓缓地说着,那个被自己深深掩藏的自己,“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大抵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行商。就像孟家的祖祖辈辈一样,守着倾国的财富,来往于各国之间,可周旋于各国权贵,亦可终生闲云野鹤。”
    “那曾是我理想中的生活。”
    孟舒澜笑着,带着几分嘲意,“听起来是不是很市侩?”
    “人生在世,各有其志。”
    晏清道,“为利,为名,还是为人,为己,只要莫做伤天害理、有违道义之事,自私自利也并非就是坏事。”
    孟舒澜一怔,随即又笑开:“明明就是歪理,怎么经你之口说出来,却又偏生让人觉得有理呢?”
    “本就是此道理。”
    晏清说得认真,却惹来孟舒澜一阵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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