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田润叶提前打过招呼,孙少安今天没有和他爹一起出山。
    他现在也仅十四五岁,不过长得已经远超同龄人的高高大大,鼻子像希腊人一样又高又直。
    只是,脸上属于少年特有的稚气还没有完全褪去,由于营养不良,也没有焕发出少年人所特有的那种青春光彩。
    “润叶, 你们可来咧,俄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哩,再不来,就找你去了,这就是马研究员吧,可把你们盼来咧,以后种庄稼有人商量哩。”
    少年说着话, 两只手不住的在褪色的蓝布褂子上擦,然后双手伸向文昊。
    “欢迎你们,欢迎你们来到黄原。”
    文昊也伸出双手握了上去,少年应该才下学一年,已经满手老茧了。
    这时,两双手握在一起,一黑一白,形成鲜明对比,少安已经晒黑的脸堂有些发红,很不好意思。
    “听润叶说,你叫孙少安,我叫马思远,平京来的,我应该比你大一些,你可以叫我思远,或者思远哥……”
    “思远哥,那俄就高攀咧,从今以后,俄也有个大哥咧……”
    “少安哥, 这是立雪姐,你又多了一个大姐哩。”田润叶支持少安哥不遗余力,千方百计给他拉关系。
    “是,立雪姐,俄是孙少安,俄这手……就不给你握手咧。”
    美女当前,衣服虽然是最朴素的了,依旧洋气,孙少安多少有些局促。
    “第一次见面,握一个吧,我是你姐了,不会嫌你。”
    梁立雪落落大方,主动伸出纤手。
    少安赶忙感激的伸出双手虚握了一下,很快放手。
    田玉叶显然常来,已经去屋里转了一圈,应该是给少安母亲和奶奶打招呼去了,出来时,双手各牵着一个孩子。
    大的是男孩, 长得和孙少安很像, 穿着带布丁的衣服,八九岁的样子,应该就是孙少平。
    小的是女孩,四五岁的样子,很是俊样,她就是以后孙家飞出去的金凤凰,自小懂事儿,长大上了大学,嫁给心目中的爱人,一生最幸福的孙兰香了。
    “少安哥,兰花姐呢?不在家啊……”
    “姐上山打猪草去了,她可不能像你一样自在,要干活哩。”
    “俄也会干活,少安哥你不用笑话俺……”
    田润叶在孙家雀跃的像个孩子,对孙少安的打趣丝毫不以为意,边还嘴边走了过来,给闺蜜介绍两个孩子。
    “立雪姐,这是少平,这是兰香,可爱吧……”
    梁立雪赶忙蹲下身子,给两个小朋友握手,顺便从小包里掏出糖来,一人一把。
    俩孩子害羞,开始还不肯接,还是润叶接过来,给他们塞兜里。
    俩孩子很有礼貌的感谢。兰香噔噔噔的跑回屋里,不一会儿,又噔噔噔的跑了出来。
    “肯定是给奶奶和婶儿送糖去了……”
    润叶笃定的说道,“是不是啊,兰香……”
    “奶奶说,很甜!”
    “真是乖孩子!”
    “立雪姐,你不知道,这小兰香厉害的很,已经会提个小篮篮出去拔猪草,捡柴禾了,而且数学方面天分,一次大叔和少安哥晚上在家里算帐,她在旁边一口就说出来了结果了,把少安哥和叔惊得目瞪口呆,哈哈……”
    小姑娘知道是在说她,开始害羞了,姐弟俩依偎在润叶身旁,不一会就和梁立雪混熟了,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文昊和孙少安在碾子边说话。
    “安子,我以后就叫你安子吧,我们那里亲兄弟都这样称呼,说实话啊,我看你有眼缘,真认你这个兄弟,所以有话就直说,刚才握手时,我见你有些局促,你……不用不好意思……”
    “差不多四年前,我娘穿糖葫芦卖冰棍养活我们兄妹三人,四个人住十几平米的小屋,顿顿窝窝头还吃不饱,俺姐出门都没衣服穿,比你现在还惨,如今不也过来了么!”
    “啊?咋会这样,你们咋过来的嘛……”
    孙少安一听,立马升起同情心。
    “想办法呗,好在城市里比农村机会多些,多折腾一些,慢慢的也就都有了,说起来,我还是娘捡回来的流浪孤儿,至今还不知道爹妈是谁呢!”
    孙少安震惊了,对文昊也升起浓浓的同情之感,越发的感到亲切起来,大升知己之感。
    人往往就会遇到这个情况,明明就是从没有见过面的两人,乍一见面,一个眼神儿,一两句话,就能顿生知己之感,从此一辈子成了牵绊。
    男女之间的一见钟情,男男之间的一见如故,大都如此。
    这个时间的孙少安,还没有真正心平气静地开始自己的农民生涯,也还没有下定决心要在双水村做一个出众的庄稼人,心里仍有不甘。
    如今有了同龄的且比他有见识的文昊作知己,如竹筒倒豆子般,把从小时候开始,所有的喜乐,心里积攒的苦闷,开始一一给文昊说了起来。
    在少安很小的时候,他们家还住在田家圪崂,家离润叶家很近。
    那时候,田家还没有真正发达起来,田福堂和他爸年轻时一起揽过工,两家人的关系还相当亲密。
    母亲那时候常带着他和姐姐兰花到田家串门,田润叶比他小一岁,两个人正能玩在一起,慢慢的,他们就相好得谁也离不开谁了。
    少安早上一起来,就哭着要到润叶家去,润叶晚上又哭着要到他们家来睡,两个人常常在被窝里打闹半天也不安息。
    同吃一碗饭,同睡一张床,等又长大了一点,就开始溜出家门,到广阔天地里玩去了。
    春天,桃杏花盛开,柳树抽出绿丝的时候,他们还穿着破烂的开裆棉裤,到向阳的土坡上刨刨发芽的“蛮蛮草”。
    夏天入伏,他们脱得一丝不挂,成天泡在东拉河里,耍水,互相打闹着给光身子上糊泥巴。
    秋天是黄金季节,他们在野外寻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常常把肚皮撑得回家连饭也不好好吃。
    冬天,在天气暖和的日子里,他和润叶一块从东拉河的冰上走过去,在金家湾那边的村子里,寻找各种各样的破瓷器片。
    一年年过去,他们家越来越穷了。可润叶家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强。润叶穿起了漂亮的花衣裳,可他的衣服却一年比一年穿得破烂。但他们仍然像以前一样,在一块亲密地厮混着玩耍。
    无忧无虑的日子在他六岁时候结束了,父亲给他契起一把小镢头,又给他盘了一根小绳,他开始了一个农村孩子的第一堂主课——劳动。
    城里人夸孩子学习,农村人夸孩子劳动,但夸奖当不了饭吃,每天砍柴回来,他饿得要命,润叶就把从自己家里偷出来的玉米面馍,给他手里塞一个。
    八岁那年,二爸从山西跑回来,麻缠父亲给他娶媳妇,爹借下一河滩帐债娶过二妈,他们家从田家圪崂搬出来,在金家湾金俊海家借了一孔窑洞,把住的地方也让给了二爸。
    润叶跑来让他也去上学,他俩一起和父母亲哭闹,爹娘只好同意,他进了双水村小学,和润叶一个班,一张课桌。
    双水村小学读书四年,他年年都在班上考第一名,班里同学胡说润叶是他的“媳妇”,把润叶气得直哭鼻子。
    一次,他屁股后面的补钉又绽开了,露了肉,在同学们“烂裤裤,没媳妇,尻子里吊个水鸪鸪……”的合唱声里,他跑到金家祖坟后面的一个土圪崂里哭鼻子。
    润叶回家里拿了针线,硬掀转他的身子,笨拙地给他缝衣服,针不时扎在他的屁股蛋上,疼得他直叫唤。
    勉强缝完后,刚站起来走了几步,就听见后面“嘶”的一声——又破了!
    六四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绩和润叶考上了石圪节高小,再两年,他以全县第三名被县初中录取,学生生涯随着这张录取通知书的到来,就完全终结了!
    当润叶坐着汽车离开村子的时候,他一个人躲在公路上面的土圪崂里流泪,送别了童年的朋友!
    “你们说啥哩?叫都叫不应!”
    田润叶和梁立雪带着两个孩子凑了过来,少女很好奇的问。
    “说你和安子一个被窝睡觉,说你们俩光屁股一块在东拉河游泳,说你给安子缝衣服,用针把安子扎的嗷嗷直叫……”
    文昊促狭的回答少女问话,有趣的看她的反应。
    “呀,少安哥,你咋啥都往外说……”
    少女双手捂脸,脸红的像滴血。
    “俄……我……”
    孙少安张口结舌,有些不知道该咋说,不知道交上这个朋友,到底是对还是错。
    “安子,我这是教育你,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呢,以后要记住这个惨痛的教训啊。”
    梁立雪“噗呲”一声就笑了,就连田玉叶看着孙少安无奈的样子,也是忍俊不禁。
    “你们现在这里说话,润叶中午还要去石圪节找同学请假,我去弄一些东西回来,今天中午,咱们在这院坝里吃饭。”文昊说着就向外走去。
    “你还没有告诉我,来黄原干什么呢?”
    文昊站在院坝边上,看向丘陵起伏,沟壑纵横的原野,高举双手仿佛宣誓一般。
    “我来,拯救这个黄原,让她重新的,美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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