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很长一段日子,尽管节令也已经又越过了春分,但连绵的黄土高原依然是冬天的面貌。
    山野里草木枯黑,一片荒凉。
    只是夜晚的时间倒明显地缩短了。
    孙少平的日子过得和往常差不多:看郝红梅拿馍馍,看借来的课外书,在城里的各个地方转悠。
    不同的是,他会把看完的书又借给郝红梅。他们两个人现在的交往, 倒比开始时自然多了,并且对对方的一些情况也有了解。
    因为时间又长了一些,班上同学之间也开始变得熟悉起来。他和乡里来的一些较贫困的学生初步建立起了某种友谊关系。
    这都是通常的规律。思远哥说过,这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要理智的看待,更要学会合理的控制自己。
    最重要的是,由于他读书多, 有不少人很爱听他讲书中的故事, 他的读书会也顺理成章的展开了。
    这天劳动课后,田润生润生突然来到他眼前,说道:
    “少平,我姐中午来找我,说让我把你带上,下午到我二爸家去一下。她说有个事要给你说。我姐还说让你下午别在学校灶上吃,到我二爸家去吃饭……。”
    润生说完这话,就又回到他挖地的地方去了。
    田润生是润叶姐的亲弟弟,只是他们俩玩的并不好。
    润生虽然和孙少平一样生在农村,但是他已经把自己看成是城里人了。他已经开始学抽烟,学干部的派势。
    润叶姐叫他会有什么事呢?而且还叫他到她二爸家去!
    他对润叶姐怀有一种亲切的感情。尽管润叶她爸是他们村的支部书记,她二爸又是县上的领导,门第当然要高得多,但润叶姐不管对村里的什么人都特别好。
    自从思远哥来到村子以后,润叶姐回村里更勤了,几乎和他现在一样,每星期都回,回去就和大哥在一起。后来,还和大哥一起去平京读书。
    直到四年前, 润叶姐高中毕业,正好赶上她二爸恢复工作,她也就顺势留在了县上的城关小学教了书,成了公家的人。
    按说,润叶姐要求他的事,他都应该按她说的做。但现在叫他到她二爸家去吃饭,他倒的确有点惶恐和为难了。
    不去肯定不太可能,那太对不起润叶姐了,何况润叶姐还有话要对他说呢,要是误了润叶姐的什么事,他就百死难赎己罪了。
    如果去呢,他又感到有点惧怕。他长这么大,还没到这么大的领导家里去过,更不要说还要在人家家里吃饭。
    更何况,那里还是田晓霞的家!
    只是,没等他琢磨明白,等他在外面转悠一通, 回到他宿舍的门口, 一下子愣住了:他看见润叶姐正坐在他宿舍的炕边沿上, 望着他发笑——显然在等他回来。
    孙少平一下子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润叶姐走上前来,仍然笑着说道:
    “我让润生叫你到我二爸家去,你怎么不来呢?”
    “我……”他不知说什么才对。
    田润叶姐敏捷地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几个馍馍,问道:“哪个是你的碗?”
    他指了指自己的碗。
    田润叶把馍放在他碗里,说道:“走吧,跟我吃饭去!”
    “我……”
    田润叶已经过来,扯着他的袖口拉他了。没办法拒绝了,少平只好跟着起身。
    县委大院是一层层窑洞,沿着一个个斜坡一行行排上去,最上面蹲着一座大礼堂,给人一种非常壮观的景象。在晚上,要是所有的窑洞都亮起灯火,简直就象一座宏伟的大厦。
    润叶姐他二爸家是一个不大的独院,一共四孔窑洞。墙那边看来还住着另外几家领导,格局和这院子一模一样。
    院子东边有个小房,旁边垒一堆炭块,显然是厨房。院子西边有个小坛,一位穿灰毛线衣的,头发花白的老干部模样人正拿把铁锨翻土。
    孙少平跟着田润叶,进了边上的一个窑洞,润叶姐让他坐在一个方桌前,接着就出去为他张罗饭去了。
    他一个人坐在这陌生的地方,环顾四周,发现这窑洞里不盘炕,放着一些箱子、柜子和其它杂物。窑洞不小,留出很大一块空间。
    方桌的四周摆着一圈椅子、凳子,显然是专门吃饭的地方。
    正在这时,他听见外面有个女的和润叶说话。润叶姐叫这人二妈。徐大夫声音很大地喊着说:“爸,你怎不穿棉衣?小心感冒!”
    又听见一个老人瓮声瓮气地回答说:“我不冷……”
    孙少平估计,这就是他刚才在院子花坛边看见的那个老头,他应该就是田主任的老丈人了。
    不一会,润叶姐便端着一个大红油漆盘子进来了。
    孙少平赶忙站起来。润叶把盘子放在方桌上,然后把一大碗猪肉烩粉条放在他面前,接着又把一盘雪白的馒头也放在了桌子上。
    她亲切地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说道:
    “快坐下吃!我们已经吃过了,你吃你的,我出去刷一下碗筷。不要怕,好好吃,我知道你在学校吃不好哩……”
    等他把一大碗猪肉粉条刨了个净光,放下碗筷,从凳子上立起身来,在脚地上走了两步的时候,润叶姐进来了。
    她后边还跟进来一个姑娘,对他得意的笑了笑,意思是说:你这次终于落到我手里了。
    冤家路窄了!
    “晓……晓霞……我……”
    “我什么我,你不是躲着我么?这次看你还怎么跑?”
    孙少平发现,田晓霞外面的衫子竟然象男生一样披着,果然啊!还是老样子!
    “俄……我给你说啊……今天可是有润叶姐在呢,我不怕你……”
    他立在脚地上,仍然紧张得火烧火燎。等润叶把他的碗筷送到厨房重新返回来的时候,他赶快对她说:“姐,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不许走,话还没有说完呢,胆子大了啊,还不怕我了……”
    田润叶大概也看出了他的窘迫,笑着说:“死女子,活土匪!我还有事没和他讲呢,你的仇改天再报……走吧,我先送你出去,咱们路上再说。”
    “姐,让他再留一会儿,就一小会儿,陪我说一会儿话嘛,喝点水再走也好呀……”
    田晓霞拉着润叶的手,撒着娇不让走。
    “润叶姐,我在外面等你啊……”
    孙少平趁机逃跑,话音未落,已经飙出窑洞外面。
    “哎呀,你给我回来……”
    “你这个疯女子,这样会吓着他的……”
    “他跑不掉的,我说的!”
    ……
    等田润叶追上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县委的大门口。他俩迎面碰上了回家的田主任。
    孙少平认识田主任——他有时路过,常回村子里来。
    “你还没吃饭哩?”润叶问她二爸。
    “刚开完会……”
    这位县领导很象他哥田福堂,只是头发背梳着,脸面也比他哥和善多了。
    “这是谁家的娃娃?”田主任指着他问润叶。
    “这就是咱村少安他弟弟嘛!也是今年才上的高中……”润叶说。
    “噢……孙玉厚的二小子!都长这么大了。和你爸一样,大个子!……是不是和晓霞一个班?”他扭头问田润叶。
    “和晓霞不一个班,和润生是一个班。”润叶回答他道。
    “咱村里还有谁家的娃娃来上高中了?”田主任又问孙少平。
    少平有些拘束,抠着手指头,说:“还有金波。”
    “金波?他的娃娃……”
    糟糕,说错了!
    少平的脑袋“轰”地响了一声,他知道回答问题不准确。润叶嘿嘿笑了,赶忙对二爸说:“金波是金俊海的小子。”
    田主任也笑了,说:“噢噢,俊海在地区运输公司开车……天这么黑了,到家里吃饭去嘛!”
    他招呼少平说。润叶说:“已经吃过了,我去送送他!”
    “那好。常来啊……”田主任竟然伸出了手要和少平握手。
    少平慌得赶紧把手伸了出去。田主任握了握他的手,笑着点点头,就背抄起胳膊转身回家去了。
    少平在衣服襟子上把右手冒出的汗水揩了揩,跟着田润叶来到通往中学的石坡路上。
    走了一会儿后,润叶突然问他:“你这个星期六回不回家去?”
    “回。”他回答说。
    “你回去以后,给你哥说,让他最近抽个空,到我这里来一下……”
    她说话的时候,也不看他,头低着,用脚把一颗碎石块踢得老远。
    少平一时想不开,她叫他哥来做什么。既然润叶姐不明说,他也不好问。他只是随便说:“家里事儿多,怕他抽不开身……”
    “不管怎样,无论如何叫他最近来一次!一定把这话给他捎到!叫他到城里后,直接到小学来找我!”她态度坚决地对他说。
    少平知道,他哥看来非来不行了,就认真地对润叶姐说:“我一定把你的话捎给他!”
    “这就好……”她亲切地看了他一眼。
    天开始模模糊糊地黑起来了。城市的四面八方,灯火已经闪闪烁烁。风温和地抚摸着人的脸颊。隐隐地可以嗅到一种泥土和青草芽的新鲜味道。
    多么好呀,春夜!
    到了学校的大门口。她站定,说:“你快回去……”
    说完这话后,便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个什么东西,一把塞进他的衣袋,旋即就转过身走了。
    走了几步她才又回过头说:“那点粮票,你去换点细粮吧……”
    少平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润叶姐就已经消失在坡下的拐弯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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