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伊咬着唇,接二连三的扫脸让她终于支撑不住了,捂着脸一径嚎啕地夺门而出。
    闹人的声音终于消停了,彭氏仿佛这时才从深潭里挣脱了出来,深深吐纳了口气。
    白茋还跪在地上,惴惴地问:“该,夫人,这该怎么办?要再叫人捎信给柳大人么?”
    彭氏从鼻腔里哼了声,“捎?捎什么捎?有什么可捎的?我为的是那个风月,为的是那个赵家老俩口么?”
    视线下乜,人跪在那里不住觳觫着。
    彭氏眼瞧着,攥紧了拳,“不重要,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绿葵,是郑妈妈!”
    郑妈妈都在殿前司关着呢。
    她就是能灭了绿葵的口,还能灭了郑妈妈的口么?
    想到这里,灭顶的念头倾轧了下来,压得彭氏心一寸一寸的灰了下来,她忍不住哽咽起来。
    白茋哪曾见过这样的彭氏,忙忙安慰道:“夫人,您别这样,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是有办法的。”
    办法,有什么办法,这次是逢上殿前司,逢上萧逸宸那个杀才。
    胳膊都拧不过大腿,她一个内宅的妇人能刚得过掌握生杀夺予的官家爱卿么!
    彭氏摇了摇头,一副大势已去的模样,“罢了罢了,都不中用,最最值当我信的人都反戈,我还能怎么办?”
    她说着转过头,直龙通地看着白茋。
    红彤彤的两眼像两个血窟窿,看得白茋忍不住一哆嗦。
    彭氏猛地拽住她的手,“你!你是不是瞧着我如今这么落魄,也想背信了我!也想给自己另谋出路!”
    那手铁镣一般牢牢桎梏着白茋。
    白茋拃挣不开,只能哭着表忠心,“夫人,小的真如此,何必再跟您递这些的信,悄悄掖着冷眼瞧着您落势不就成了么?”
    彭氏不信,手筛糠似的撼着她,“你就跟沈南宝那小蹄子一样!敲锣打鼓的让我知道这些,想看着我慌不择路的样子,这样你们就满意了,高兴了,可以消恨了!”
    白茋被撼得七荤八素,声音也都七零八碎起来,“夫人,小的没有……”
    还没说完,彭氏的手已攀到了她脖颈。
    渐渐收拢的趋势,让白茋掉进无边的惧怕里。
    彭氏却还在那里自顾自地说:“都不可信,郑妈妈不可信,你也不可信!”
    人在困境里能生出前所未有的急智,白茋亦然,她忙不迭地道:“夫人,您细想想,连您都说这事分明都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那萧指挥使为什么还要容后再审?既是容后再审,那就还是有转圜的余地!”
    彭氏仿佛当头棒喝,身形一怔,手上的力度却松了下来。
    白茋顺势逃脱,趴在地上搂着自己的脖颈阵阵咳嗽,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来得及感受,彭氏的话就灌进了耳朵里。
    “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白茋咽了咽,火辣辣的喉咙滚出来格涩的嗓音,“夫人,那萧指挥使是什么人呢?殿前司的都指挥使,不管御前的事,跑去金陵管盗贼的事?”
    是啊。
    芝麻大小的事,值当他亲自前往么。
    何况还那么没理由的把脏帽子扣在郑妈妈头上。
    白茋尚在说着,“管也就管罢,所有事情都铺展到了这地步了,他又突然收刹了,他干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心肝都黑透了,何况早些年他……和老爷那些恩怨,逮着这样的事能这么好心肠的就算了?就是这事不能把老爷拉下来水,那也是丧尽了老爷最在意的面子不是?”
    彭氏横了她一眼,没言声,慢慢地在地心踱着步。
    西窗垂下的珠帘节节敲击着槛棂,一声又一声,衬得屋内像块凝固的琥珀,让白茋觉得窒息。
    也不知道隔了多久,彭氏终于开了口,“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在等着我表示?”
    表示什么,不言而喻。
    彭氏皱了皱眉头,“可是,官家而今正彻查着五惟,我这么做,岂不是顶风作案,万一他就是等着我自投罗网呢?”
    白茋硬着头皮道:“这当官的哪个真真是两袖清风,一心为国的?谁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只要夫人您给足了,让他衬心意了,哪有不顺遂的意思?何况郑妈妈在他手,绿葵音信也尽无了,如今我们还有什么辙?”
    这话是了。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这么,还不是大着胆子做!
    指不定能闯出一番天地。
    彭氏想罢,慢慢坐下来,深吐纳了口气,转过眼见她领褖被方才那一折腾,折腾得尽是褶子。
    她伸手去捋,能察觉到人身形的僵硬,彭氏便愈发缓和了声气,“你且得解意我,毕竟郑妈妈都背弃了我,我是天都塌下来了,所以才那么着急……”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扶了人起身。
    白茋哪有不知趣的,屈了屈膝直说省得。
    彭氏点点头,也不再话了,只让她去了库房把账簿拿过来。
    虽说平日总在老太太、老爷跟前哭诉着这日子的紧巴,手上的银钱跟流水一样的往外花出去,但谁人心里没有个眼子。
    彭氏作主中馈这么些年,中饱私囊的那么几千两,再加上从前嫁来时那么赫赫几满箱的匣子,外带还有一些田契,仆契,往来的抄引,折算下来,也有个上万的银子。
    上万的银子换成票子捏在手里也是那么厚厚的一沓,彭氏捏着,跟捏心一样的紧疼。
    白茋理解她的感受,小心翼翼地道:“夫人,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人还在,日后别说这些了,多的都来了。”
    彭氏大叹一气,定定神,看向窗外,太阳渐渐西沉了,半边的脸嵌在山的一侧,无数的光辉从那里照耀过来,落在墙头的瓦楞上,仔细一瞧,还能看见那其中无数游弋着的,细小的金色浮沉。
    彭氏不知道自己这么坐着等了多久,但直到那最后一丝余晖被夜色吞尽,她从杌子上起身时,腿一阵的酸麻。
    白茋适时托住了她,“夫人,小的都打点好了,马车停在阿斯门,就等着您去了。”
    沈家的主母,当初八抬大轿迎进门的人物,就是买办都从来只从正门走的人物,如今也沦落到走阿斯门的境地了。
    彭氏心头酸楚,但也明白现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抬手掖了掖眼梢,接过白茋递上来的鸦色斗篷,便披星戴月地赶去了殿前司。
    马车刚到时,正有效用挑着灯笼在檐下拿长杆往上顶,随着一盏一盏的挂上去,殿前司髹金的匾额从这样昏沉的世界里突围了出来,甚至带着迫人的目光,一霎晃晕了彭氏的眼。
    彭氏忍不住伸手挡住,待适应了光亮放下来手时,方才挑灯的效用已经行到了跟前,操着一双寒厉厉的眼,毫不客气地打量她,“什么人?”
    彭氏心有戚戚,却还是掖着袖子持重地回道:“通政司右通政,开国子家的夫人彭氏来拜见都指挥使。”
    这么一番话出来,那效用瞬间了悟了,长长‘哦’了一声,“你就是那个郑婆子的主子,夫人您来这里做什么?是要救那郑婆子?”
    彭氏听出他话里的掺讥,深纳了口气,“烦请壮士通报一声,我想见一见都指挥使。”
    效用见状只叫她稍等,等再出来时,便已伸手请她进去。
    彭氏心头舒了口气,看来白茋误打误撞,还真真的一语中的,萧逸宸果然是等着她的‘孝敬’。
    这么想罢,彭氏多了些底气,随着效用一路直达了内殿。
    深宏的殿宇、镜面一般的墁砖,还有四壁燃烧得炽旺的灯烛,落在彭氏眼里,仿佛是闯入了硝烟密布的战场,四处都潜伏着惊心动魄的杀机,以及那种特特儿属于这些武将峥嵘岁月的恢弘壮阔。
    彭氏沉了沉心,抬眼一看,萧逸宸坐在正前方长案的后头,髹金的圈椅囊括住他颀长又雄健的身躯,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身月白圆领锦衣,也不过是抬手端了一盏茶,却让彭氏觉得仿佛拿着明梏,掌握了生杀夺予的赫赫气度。
    他缓啜了口,抬起下颌道:“彭.夫人漏夜前来是为何事?”
    彭氏心头蹦了下,不由分说地跪在地上,“今个儿一事,多谢指挥使了。”
    萧逸宸动作一顿,仿佛听到了笑话,“谢?彭.夫人不该恨我恨得咬牙切齿么?”
    彭氏觑到他眼梢里的促狭,赧颜道:“郑妈妈勾结盗贼,罪不容诛,指挥使这是秉公办案,我哪敢有怨言的,更何况今个儿我落到那种困境,要不是指挥使暂罢了此事,我这时只怕早就被老爷写了休书,落个下堂妇的结局。”
    她的言辞很有深意,听得萧逸宸眯觑了眼,浓长的黑睫压下来,在脸上括出淡淡的阴霾,视线却如长矛如利刃冷冷地看着彭氏。
    彭氏没听他言声,忍不住抬头去看,正撞到这副景象,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脑子却很清明,现下这个处境,是自个儿有求于人,什么话都得她挑明了说,还得说得让人开心,这样人才愿意帮扶一把。
    想罢,彭氏从怀里掏出那沓票子,俯首道:“我所言句句属实,还请指挥使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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