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宝愈发兜不住脸了,没意识搓着锦帕,搓成一股股缠在指尖上,豆青色的水波纹,脆嫩鲜焕的甲壳,强烈且鲜明地衬托出她的慌乱。
    桉小娘子细看着,啧啧的一连串,“瞧你这样,敢情你们是两情相悦,两情相悦你还跟我上船,你真不怕人宋公子中意了你?”
    被桉小娘子戳中心事,沈南宝一怔,倒平静了下来,“桉姐姐,您方才既跟我道了您的私心,那我也跟您道道我的私心,我其实接近你是有自己打算的。”
    没想桉小娘子不怔,哦了声,从七零八碎的膏滋里挖了一小块出来,“你是为了那乾坤核桃罢,其实你不说,我也瞧得出来,长这么两眼珠子的可不是摆设。”
    沈南宝听她这话,就知道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踯躅了下,叹了口气,“说是为了这个,其实也不是……”
    嘴有些干涩,抿了抿,看着桉小娘子的眼眸里泛着心虚的光,“是想着桉姐姐能允了我,能拿了你的乾坤核桃出去卖。”
    果然,桉小娘子僵住了,坐在杌子上梗着脖子、腰也挺得笔直,那端庄的样儿,叫送核桃进来臻齐哼哧一笑,“今个儿老爷儿打西边出来了?姐儿坐这么撑展!可惜了,夫人不在,在的话,指不定赏姐儿又一箩筐的核桃呢!”
    因着常年奔走在外,臻齐一张脸晒得乌漆嘛黑,只剩两个眼珠还有点白,所以这么一咧嘴,一口牙白花花的,跟黑夜里的珍珠一样,这么一晃眼,能闪得人眼瞎。
    饶是看惯了的桉小娘子也忍不住闪神,闪神之后便是拧眉倒竖的搭碴儿,“看来是没把你跑乏,还能开口打趣,要不要我叫母亲再多给你点活计,也正正让你多赚点利市,日后也好讨个白大胖的媳妇儿。”
    臻齐那黑黢黢的脸上透了点红,像极了一块烙滚烫的铁,见他一把摞了箩筐在案上,不自适地蠕蠕嘴,“姐儿,您别打趣小的了,什么白大胖媳妇儿,胖就行了,怎么还白呢,又不是买猪啰啰。”
    桉小娘子乐呵起来,“你这么黑,可不得要点白嘛,不然两人都黑,这么生出来的儿子夜里都踅摸不到,可不难为人老娘婆,老大年纪了,眯觑了眼都瞧不清。”
    臻齐这下羞得没边了,那个大一个囫囵说了句还有事要忙,就夺门而出。
    桉小娘子乐不可支,一头热的冲沈南宝说了句,“你瞧瞧他,恁大的年纪了,提起这档子事还羞,跟姑娘家……”
    笑着笑着转过头,盯着沈南宝那张秀面,恍然一下,杀鸡捂脖子似的,一霎戛住了笑声。
    沈南宝续了话,“桉姐姐,我晓得我这想头十分的不顾你,于你来说,那些乾坤核桃是打消时光的好玩意,亦是情操的托赖,我将这些物件拿出去卖,那便是将你的心肝抛出去任人践踏。我都明白,都清楚,所以我这是在同桉姐姐您说,和你商量,若是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我也强求不了不是。”
    那落寞的一笑,笑得桉小娘子心把把疼,嘬嘴连声哎哟,“你想到哪条道道去了,你觉得我是那些个酸儒的文人吗?屁事不做,满口的之乎者也的装腔作势么?要不是今儿这事,我还真不知道,我在你眼里竟是个这般模样的!”
    精刮的人儿肚里有着成算,能在框架里活得顺当,但对上不周章的人,那就是擂台对上个回马枪,能杀得人片甲不留,一片兵荒马乱的惨然景象。
    沈南宝当下就是,或者说,跟头一回到平章知事府来的心情一般,都如出一撤的惊愕。
    所以她讷在了那里,棱棱挣挣地看着桉小娘子,半晌才滚出一句,“我瞧桉姐姐不言声儿,我以为桉姐姐心里被火烧火燎,气我这么糟蹋了您的乾坤核桃。”
    桉小娘子嗐然,“这有啥可糟践的,我百无聊赖做的小玩意,之前不还跟你说嘛,我母亲觉得这是个埋汰玩意,掉脸子败门楣,登不上大雅之堂,还因此啐我呢!我刚刚那么怔愣的,就是在想,怎么你脑瓜子那么灵光呢?怎么我从前没想到这样呢!在瓦市开个铺子,卖卖这些个乾坤核桃,虽说回不了几个子儿,但也算是有价有值,往后母亲再来搭碴我,我也可以回嘴了!”
    怕是‘回嘴’于她来说更重要罢。
    但不管怎么说,桉小娘子人是愿意的了,那就得着手打量在哪儿开瓦铺,置办又需着多少钱。
    桉小娘子是个爽快人,“你近来事多冗杂,只怕没工夫顾这些,都交给我来办罢,反正臻齐平素烈日下跑惯了的。”
    沈南宝自然不推辞,有人帮衬很多事都能松快许多,遂点点头,“我晓得桉姐姐体己多,但这事是我想出来的,折了你的那些不值当,所以便用我的罢!虽说少,但用来购置瓦铺这些是绰绰有余的。更何况,你出力我出钱,这么分配着妥善!”
    说着,翻出来藕色织花的荷囊,解开绳结,里面一大沓的抄引,正正是之前叫萧逸宸抛售的那些。
    桉小娘子也没和她计较,叫栎棣收好,只说:“就这么着罢,不够的我来补,到时候你来做大东家,我做二东家,可好?”
    沈南宝不觉得好,这瓦铺买的还是她的玩意,自己就出了个钱罢了,不过桉小娘子不许她这么说,“你方才还说你出钱我出力,这一句话的功夫,你就自打自的嘴巴,非要做这个冤大头?”
    见沈南宝嗫嚅着,桉小娘子拧着眉头,一副撮火的样儿,“你再这么甩片汤话的,我就不跟你做了,我自己开个铺子,省得成日瞧你这拧巴样儿心里拱火。”
    沈南宝这才作罢,同她又说了会儿子话,眼瞧着日头压在了女儿墙上,复起身告辞。
    风月扶着沈南宝慢慢登上石阶,一壁儿觑着沈府阀阅下打盹儿的司阍,一壁儿咕哝哝的,“姐儿怎么想起和桉姑娘开瓦铺了?您忘了老太太怎么说的?”
    老太太是赵家老太太,从前沈南宝还养在他们膝下时,她就曾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坐商,不是什么抛头露面,而是太累。
    “姑娘家的,是娇花,得日日夜夜精心娇养的,镇日为着那一亩三分地的瓦铺操劳,不等于是拿着花置于烈日下暴晒么?到时候揽镜自照,那蜡黄憔悴的一张脸不伤情?”
    这是赵老太太当时的原话,沈南宝回想起来,微有些恍惚,脚踩在油青滑亮的阶上,像极了踩在云端,软绵绵,虚渺渺的。
    只是这样的感受很快被匆匆赶来的碧簪打散了,“五姑娘,您快去前厅,方官和绿葵正被老爷扽着,直说要打两百大板呢!”
    为何。
    绿葵不用说,自是从前恩怨。
    至于方官,是有人告她私偷了府上的珠钗拿出去变卖。
    风月气得直搓牙花,“什么拿出去变卖,明明就是胡乱栽赃,泄自己的私恨罢了。”
    她管不住嘴,藏不住心思,沈南宝却不,眼眯成缝地乜着碧簪,“你怎么来告诉我这些?”
    碧簪清楚她的审慎,在这个吃人的门第里,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碧簪屈了屈膝,耷拉的脑袋微抬起一点眼光来,“小的从前在老太太跟前说漏了嘴,提了几句赵老夫妇,被大娘子听见……”
    沈南宝明白了,“所以你觉得是因为你,所以大娘子才这么遭的我祖父母。”
    碧簪随着她往里走,头却直愣愣地盯着那一排排从脚下踩过去的方砖。
    这样的沉默说明了一切,沈南宝开解她,“你说不说,都一样,我祖父母又不是什么隐士高人,现今儿都还在瓦市坐茶呢。”
    然后话锋一转,“你要是真觉得欠心,你就去照顾照顾我祖父母的生意。”
    这是个好主意,碧簪跟拨开云雾见月明似的,一霎眉开眼笑,脚下的路也带着风。
    渐渐的近了,那汹汹烛火烘出来的光亮,覆在脸上却是一股子冷意,一顷儿功夫便冻僵了沈南宝的脸。
    她微垂了眸,看着地上被几人架住的绿葵和方官,两人都是大风大浪过来的,遇着这点架势没一点慌乱的,甚至哭都不带声,就这么隔着栽绒地毯杳杳无声的看过来。
    只是越这样,越能激发起沈南宝胸中的怒意,她迈上前,“爹爹好歹是右通政,断人罪论都不要证据的?别人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要了她们的性命?”
    她说话从没这样急赤白脸过,可见啊,真真是在意她们。
    在意她们好啊!
    在意她们,他这么惩了她们,就能在她心上剜出一道疤,流出淋淋的血!
    然后她伤心,萧逸宸便坐立不住了,最好是就如从前那么多次,威武赫赫地领着一干压刀班直,众目睽睽的过来!
    沈莳心里很有一套章程,所以中晌还那么颓丧的一张脸,此刻摆足了架势,抖着他的髭髯,坐在椅子上把桌几拍得山一样响亮。
    “放肆!谁教的你这么和我呛声的我处罚人轮得着你置喙么?”
    这话方落下,一阵疾风扑进来,所有烛火疯狂的乱颤,满屋子家什摆设跟着晃动出魑魅魍魉的轮廓,落在一脚踏进来的萧逸宸玉樽样儿的脸上,那嘴角扯裂出的一丝缝,竟有了森森鬼气!
    他说:“沈大人,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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