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宸只觉得今个儿真不顺,不过出来走了这么一圈,什么王八麻子、泼皮癞子都出来了,到底是当他是死的,还是当沈南宝是泥捏的,可以任由着捏扁搓圆。
    他踱过去,昂藏的身躯压下来一片乌浓的影,一顷儿盖没了沈南宛,“沈二姑娘,你爹爹不能死,关我们什么事?”
    沈南宛噤住了,很快堕下来泪,“可是……好歹五妹妹曾经也住在了沈府,也受了爹爹的照拂,她都能念念不忘赵家老俩对她的周顾,我们沈家,我爹爹,我祖母,她难道不应该有所回报么?”
    沈南宝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感受,反正说不出话来了。
    但说不出还是要说,不然这么闷葫芦似的,直叫旁人以为是她理亏。
    沈南宝长舒了口气,“沈二姑娘,你该叫我乡君,抑或是萧二姑娘。”
    沈南宛怔了怔。
    不止是她,就是萧逸宸也怔了怔。
    但怔住之后,抛开那没理由的怅惘感,便是无边的欣慰,欣慰她没如他担忧的那样,会心软,会迟疑。
    不过细想来,这些担忧都是无稽的,因他太清楚她是什么人了,就如同他清楚自己一般。
    沈南宛呢,则是讷讷看着沈南宝,看着这个不过短短日余的功夫就改头换面的人,看着她身上的行头,哪一件单拎出来,不抵得上她母亲房里一年进项的?
    从前以为虽然都是庶出,但自己与她到底好点,至少是受爹爹疼爱的,就是衣食也比她优渥,可,就是这么一点点的欣慰,也尽如琉璃一朝尽皆碎了。
    沈南宛按捺着心里那点悲凉,嗫嚅道:“萧二姑娘,你救救爹爹。”
    她的泣不成声,沈南宝置若罔闻,只管翣了眼眯向远方,“沈二姑娘,方才我兄长说的,你是没听见么?那是你的爹爹,不是我的,我为什么要救?”
    这话撂下,沈南宝俯身扯了扯裙裾,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方从扯出来,也不管沈南宛什么神情,便登上阶往里入了。
    沈南宛回过神来,噌然站起了身,“你当真这么狠绝么!爹爹小时候也是抱过你的!他平日虽没怎么过问你,但他没曾让你三餐不继、四时无着,为了那点嚼谷子的事惆怅,还有赵家老俩口,若不是祖母拿了利市过去,赵家老俩哪有恁么多的钱财傍身!”
    沈南宝顿住,“三餐不继,四时无着是因为着什么?”
    沈南宛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沈南宝仰脸看向天,天边连绵不断的云翳,落进她的眼,压得眼底一丝光亮也无。她喃喃道:“你们叫我回沈府是为了什么?是顾念的血缘,不忍见的,还是是为了拿我去填那个窟窿?至于殷老太太,她又是为何与我祖父母这么多的钱财?是为了感激他们照顾我么?难道不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为了沈家的名声么?。”
    曾经的打算被她剖白,沈南宛有一瞬的羞赧,只是,羞赧过后便是无端的恼怒,“不管是为了什么,爹爹也不曾差待了你,祖母也……”
    沈南宝嗤了声,“什么叫做差待,什么叫做不差待呢?是爹爹不论青红皂白的掌掴我好呢?还是后悔当初一枕子没闷死我好呢?又或者殷老太太有所求我才嘘寒问暖好呢?沈二姑娘,你觉得呢?”
    沈南宛噎住了,铁青的一张脸好半晌才透过来气,“我知道,爹爹他对你不算太好,但是,我母亲如今待产,最是需要爹爹的陪伴,还有我的六弟弟,他不能没有爹爹。”
    沈南宝咀嚼着她的话,像是赞同般的,慢慢地点起了头。
    沈南宛见着,还没来得及霁色,沈南宝却顿住了,陡然转过头望住她,“那我呢?我也不能没有母亲,我也不能没有爹爹,为什么他全都给我剥夺了!他冷眼看着我母亲死,遭人陷害,遭人抵牾,也冷眼瞧着我爹爹死!”
    沈南宝冷笑,“他说得冠冕堂皇是为了谁谁谁,其实不过是为自己胆小怕事做借口罢了!”
    沈南宛怔住了,慢慢地、慢慢地,她屈了眉,“所以,你自己体会过了,你都知道那有多么难受,多么撕心裂肺的痛苦,而你还情愿着让我们也如你一般体会这么一遭?你心肠怎生恁般狠毒?”
    沈南宝不是很想说话了,转过头,同萧逸宸道:“这天眼瞧着快落雨了,我们赶紧进去罢,别妨的淋成了鸡崽儿。”
    萧逸宸当然乐于纳她的体人意,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点了点头。
    见他们二人这般,沈南宛眸子晦涩,一双手揪着袖笼几乎要榨出水,紧紧的发着颤,“萧二姑娘!你就要这么冷眼看着?”
    沈南宝打定了主意不理她,背过身,一步一步踏上了阶梯。
    沈南宛急了,“你就是不愿救爹爹,那三弟弟呢!他待你不好么?你但凡有事,他总是替你出头,你受了伤,他也想尽了办法替你踅摸药!你情愿见着他也被流放么!”
    这次是萧逸宸说话了,“二姑娘,你可别忘了,要不是你那个三弟弟,我这妹妹都不会去金陵,也不是险些遭凌贱,更何况,你家这档子事儿,要求就去求官家,求怹开恩,来找我们什么事?是期待着叫我们做这个冤大头,替你们兜着这些事?”
    沈南宛跟淋了雨的鸡崽,浑身觳觫着,战栗着,她望向萧逸宸那厉厉盯来的鹰隼,终于忍不住的道:“我爹爹没有勾结外虏!是你栽赃的他!我爹爹根本就不可能!”
    其实遑论她,就是沈南宝也不觉得沈莳勾结外虏。
    为何?
    因为沈莳太懦弱,太胆小了。
    他哪里敢做这样掉脑袋的事儿。
    不过,这都不关她的事。
    她只要萧逸宸安好,祖父母能颐养天年,她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沈南宝绕过影壁,听着外面沈南宛一声声的呼嚎,扯棉絮似的,洋洋洒洒挥扬在天际,“你们不会有好报的!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你们现在已经在偿恶报了!你们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爱而不得,只能看着对方和他人在一起!”
    沈南宝站定,鹄立在长而笔直的甬道上。
    风月托着她的肘弯,见状轻唤了声,“姐儿。”
    沈南宝齉着鼻,惨然一笑,“没事,她说得也是事实。”
    爱而不得,只能眼瞧着萧逸宸和旁人在一起。
    紧跟其后的萧逸宸,听到这话攥紧了拳,只觉得这话比以往任何的话都来得惨烈。
    杵臼觑着他的脸色,立马道:“小的这就拖了她下去!”
    萧逸宸‘嗯’了声,“顺道同知州通判家说一嘴,而今这沈家都如此了,已然没有必要定亲了,就是大定了又何如?多给点利市,讨回那红绿书纸便是!”
    只这样还是犹不满足,萧逸宸是日同沈南宝用过了大闸蟹,便亲自去了御史台。
    早先因着萧逸宸蓦然送来一笼大闸蟹而忐忑不安的褚御史,听到他又要过来,便愈发诚惶诚恐,直在御史台的阀阅下等候着。
    远远见到一顶轿子慢悠悠、晃荡荡地过来,褚御史紧赶慢赶地迎上去,“殿帅怎今儿想着来这处?是因着罪人沈莳的事?”
    不怪褚御史,谁叫那坤鸿送来一笼大闸蟹,不明不白问了几句沈莳,随后这殿前司的班直们又押来了谢小伯爷和一小娘子。
    那可是开国伯爵府的小伯爷啊。
    他哪里敢动。
    褚御史一肚子官司,面上还算周章,只管笑着,“还是那谢小伯爷的事儿?”
    一壁儿说,一壁儿引着萧逸宸往里走。
    石板路今早遭人洗过,就着天光一晒,油光水滑的,萧逸宸踩上去,隐隐能映出一道模糊的轮廓,“那事你自个儿看着办,他和那小娘子在外头出言不逊,我思虑着开国伯爵府的名声,这才扽了他过来,不然这要是传出去,本来名声就这般了,再如此,只怕那点皮儿都没了。”
    名声,殿前司指挥使好意思说名声么?
    自个儿名声是最差劲的,不好生操心操心、拾掇拾掇,上杆子替别人忧愁。
    谁信?
    像是品咂出了他的心声,萧逸宸负着手,悠悠道:“怎么着也不能同我一样,名声尽坏了不是。”
    褚御史心颤了颤,愈发恭了腰,“殿帅说的是。”
    萧逸宸睨了眼,嘴角轻轻抿就,“我平日里都还没下过你这儿的台狱,不知道是怎样的风景。”
    风景?
    若是对比殿前司用那些个丛棘,那些个刀锯斧钺,倒的确算得上风景。
    褚御史腹诽着,领他下了台狱。
    台狱同殿前司别无二致,都是坐落在不见光的地儿,所以进入前需得通过一条长而狭窄的道儿,待见着一扇暗赭色的门,稍俯了身而入,一道长鞭从天而降,径直将老虎凳上那人甩出了个皮开肉绽。
    萧逸宸皱了皱眉,并不为眼前的狠厉,而是为着台狱内那化不开的血腥气。
    褚御史觑着他的脸色,翼翼地道:“这些个泼皮猴儿,犯懒成性得很,小的常说道他们,平日里还是紧顾着清除,别还没招待过几个囚犯,这台狱就使不得了,没想到……叫殿帅不好受了,殿帅反正看也看了,便出去罢,省得糟蹋了您这双黑革靴。”
    萧逸宸抬袖掩住口鼻,单薄寡凉的嗓音从窄袖后响起,“来都来了,反正都糟蹋了,还不如多糟蹋会儿,省得白来一趟。”
    刺金袖面上,一双寡凉的眼睛乜过来,“沈莳在哪儿,你领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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