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就不再问――不想再为难他。
    “那我们走罢。明日再来。”
    英雄看着他,目光里有一堵无形的墙:“主公说,他在花树下独饮,等你过去。”
    莫斐一时间很想笑,花树下应该不是一个适合谈杀戮的地方,那谈什么?谈思念?谈感情?谈他那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心?
    可惜啊,本小爷没功夫陪他穷耗!
    莫斐毅然转过身去,一边疾走一边低声道:“你转告主公,大业未成,不敢差池,柏斐恕不领命授意!”
    等到了宫中,莫斐依旧先去向皇上复命,并把在福王府中的经历告诉了卓不群,只是略过互赠礼物一节不提。
    卓不群坐在案前正批阅奏折,闻言抬起头来,道:“你心善,又念旧,本是好的。既然他病得这么重,那这几日你便多走动走动,常去王府里看看罢。”
    莫斐心下感激,眼眶里滚着泪花儿道:“谢主隆恩。”于是便趴在地上磕头。
    卓不群顿了顿,又接着道:“今儿你出去的时候,朕隐约看着你腰上似乎挂着什么新鲜玩意儿,怎么回来便没了?”
    莫斐一怔,心想他定是说的那只熊牙寿龟,顿时心中大跳,一条冷冰冰的汗水沿着脊窝缓缓流下。他把头垂在地上,咬牙坚持道:“不过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刚才出去的时候不知道落哪儿了,我也没费心去找。皇上若是喜欢,改天我再捣鼓几个出来,送给皇上做个玩物吧。”
    卓不群的目光久久的落在莫斐的脸上,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低下头去,淡淡道:“既然是不值钱的玩意儿,那丢了便是丢了。只是下次表将自己最心爱的东西也弄丢了。”
    莫斐心下乱跳,连忙伏低称是。
    卓不群也没再多说什么,便让他退下了。
    于是四境无声,过了多时,旁边伺候的公公才迟疑着提醒道:“皇上,常在这是刚从福王府回来……”
    卓不群立刻道:“朕知道。”
    “那东西真是丢了也就罢了,倘若不是丢了……”
    “朕知道。”
    “……请恕老朽废言……”
    卓不群笔下一顿,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放下笔,叹出一口气来。
    “安排一下帝舆,朕欲往空妙寺走一趟。”
    公公顿时吃了一惊:“皇上,现在夜深露沉,打扰空妙大师不太好吧……”
    而这时,卓不群已经披上外袍站起来,灯色下一双眼睛比夜更深,比星更亮。
    “若不是刻不容缓朕也不会去找他。”
    “再晚,再晚只怕什么都不用做了!”
    于是,一支车马低调地于凌晨时分,驶出了皇城,一路奔东而去。
    车行一个时辰以后,平原渐渐过渡到丘陵,又逐渐过渡成高山峻岭。在越来越深的密林和陡峭的山路,后来连车也拉不了了,一行人又换了小轿,运起轻功飞奔而去。终于,在太阳露出天边之际,皇帝卓不群终于站在了空妙寺门前。而他的老师,大学士韩丹,如今的空妙大师,已在门口恭迎圣驾。
    空妙大师从台阶上往下看去,只见一个清瘦劲拔的身影自小轿中钻了出来,并不急着往上走,而是抬起眼睛仔细端详着,目光极深,极远,令人捉摸不透。他一时间有些恍惚,总觉得当下站着的不是当今皇帝,而是当年梅树下恭敬温良的少年,微微龙阳之姿,浅浅娇羞而笑,眸中一片柔和清淡的润泽光芒。
    只是,时光荏苒,他不再是太子昊华,而自己也不再是帝师韩丹。他不常过来,但每次过来,似乎都带着深深地疲倦和浑身的杀戮之气。而唯一不变的,就是面对自己时的恭敬温良。
    他仍当他是老师,是指引迷津的智者。
    “学生昊华拜见恩师。”
    “阿弥陀佛,施主清晨出往,所为何意?”
    卓不群笑了起来,他真心笑起来的样子,同十六岁时一样一样。
    “忽然棋瘾犯了,想找恩师对弈一盘。”
    于是堂前石桌落座,苦茶两杯,线香缭绕。两人端坐如松,落子有声,寒山寺内一派平和静心之意。
    除了偶尔的对话之外,真是安静,超脱世事的安静。
    “皇上此番前来,当是有事吧。”
    “何以见得?”
    “皇上上次来与贫僧对弈,虽失之平衡,然锋芒毕露,敢打敢拼,棋力十分卓越。然这次下棋,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心中当有极大地心事。”
    卓不群身子顿了顿,然后缓缓放下一子。
    “但有一事,望恩师能为学生解惑。”
    “帝威,是不是只有靠残暴才能使之?”
    “皇上认为自己残暴么?”
    “……曾经有一个人,职责我不够仁义……”
    “只是一个人吗?”
    空妙大师指着星位上一粒孤立无援,眼见着就要被吃掉的白子,轻轻敲了敲。
    “你看棋盘上的这一子,苦苦挣扎,强敌环饲,眼见着就要被吃掉。如果我是这粒白子,转眼性命之忧,不见全局之观,必然怨天尤人,谩骂诋毁,以为这个天下有失公允。此为偏于一隅者的想法。”
    空妙大师手指一挥,又转到棋盘另一边,那里有一片正在做死活的白子,倘若再下厚一点,这片棋便活了,否之,则全为弃子。
    “皇上是否舍不得这一片棋子?”
    “学生以为,这片白棋尚有可活的余地。”
    “倘若我不做纠缠之意,而专攻皇上的腹地呢?”
    空妙大师忽然从棋盒中取过一子,“啪”的一声敲在棋盘上。
    这一击,夹风雷之势,若雷霆万钧,激得卓不群心中一颤,眼前顿时浓黑如血。
    “皇上,古往今来多少明君,尤其是开国皇帝,往往手中血落成黑,身后尸骨成山,然他们依然被千秋歌颂着,只因为带来了太平盛世。若暴虐能镇压妖邪,残忍能诛杀乱党,能让天下苍生过上平和安定的日子,就算帝君为此背上千古骂名,仍可为之!”
    “只因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卓不群唇角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事实上多年来他也一直身体力行着,在这个世间留下强势之君的评语,只是……只是……
    “难道为君者,就真的只能做孤家寡人吗……”
    卓不群抬起眼睛,他脸上的表情连空妙大师都为之动容。那不过是一瞬间的软弱无力,只在这里,只在这荒山野岭间悄悄绽放过。
    就好像多年前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为了救恩师一命,跪倒在先皇面前痛哭流涕――那是他身为一个人的慈悲,一个活生生的人!
    “皇上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有无数的人愿意为陛下慷慨赴死,只要您值得他们如此!”
    空妙大师忽然起身,五体投地跪倒在卓不群脚边,慷慨道:“就算贫僧乃方外之人,也愿意为明君之路化血成泥!”
    一时间,堂前一片萧瑟的风声,只有树叶沙沙作响。当那场风暴终于融入风中渐远渐去后,卓不群的声音终于沉了下来,四平八稳,犹如古井。
    “朕明白了,大师请起。”
    他亲手扶起了面前的恩师,然口吻也同时悄悄发生了变化。
    空妙大师顿了顿,终于忍不住问道:“皇上,到底是谁?这一次,皇上想要查谁?”
    卓不群却不答话,他只是回到棋座旁,略一思索之后,稳稳地下了一着棋。是终局之棋。
    “上官白。”
    46
    46、谈判
    时间,一时悄行似细水,一时汹涌若波涛。
    不过两日,灯尽油枯的容止便撒手西去了。
    容止是半夜没的,据说走的时候神态安详,唇角带笑,一点都不像病了很久的人。他双手置于胸前,紧紧握住一个系着红绳的东西,至于他手里到底握了什么,旁人却无法得知。
    有些人,活着可能很痛苦,死了以后反而是解脱。
    当莫斐一身素白站在灵堂里的时候,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他甚至有些羡慕容止去得早,不用像他一样,面临着灵肉分离的彻骨之痛,时时犹如凌迟。
    福王虽然收了容止,但算不得明媒正娶,人死了也摆不了法场,只在他的故居摆一个小小的灵堂,仆人们依然该如何如何,该穿啥穿啥,看不出一点红白喜事的氛围。只有两个日常服侍的小丫头做了守灵人,倒是哭得梨花带雨,显得颇有情分。莫斐换了香,毕恭毕敬在灵前磕了三个头,心中默念:“容止,你洁白如雪,而我罪孽深重,死后必不能相见。我祝你生生世世,幸福安康,长命百岁。”
    如果容止泉下有知,必定气得活转回来。什么叫罪孽深重,你莫斐无足轻重小蒜头一颗,犯点儿事还能翻出天去?人家大神身后都是白骨皑皑,尸山血海,只要能成功,一样为王为皇,为千古传颂。
    莫斐磕完头后,又恭敬地行过一礼,柔声道:“请问王爷何时过来?”
    “王爷在东厢房那边,不曾过来,需过去找他。”
    “谢谢。”
    莫斐脸上滑出一丝带着些许腼腆意味的笑容来,让对方不由呆了呆。不知为何,眼见着这样一张年轻俊美的脸上浮起的柔和笑容,却让人想到了看破红尘般的讥讽漠然。
    真让人捉摸不透啊。
    莫斐在灵堂里略呆了呆,只觉得心中默念的话都与容止说尽了,这才起身告辞,并请下人带路去见福王。福王本留话说这几日不见外人,但下人进去通报后,他又忽然改变主意说可以见――于是莫斐来到了东厢房,刚踏进门槛,就反手挂上了门闩。
    上官白此刻正歪倒在一个美人靠上,一身玄色,素雅中透现雍容,慵懒中隐隐华贵。他抬起头来注视着莫斐的动作,唇角慢慢牵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
    “常在如此行为,让人顿生遐想啊……”
    莫斐一张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一个十分微妙的笑容来,与王爷可谓奇虎相当。
    “小人有些要紧话想跟王爷单独聊聊。十岗五哨也不嫌多,还请王爷成全。”
    上官欣然应许,于是啪啪两掌拍过,四下里顿时连鸟啼声都已杜绝。
    “如你所愿,当下便是一只蚊子也飞不进来了。”说着这话,上官眼中隐隐露出期待来,那久在胸腔里燃烧的火焰,只差一点火星就可以点燃。倘若……倘若对面那人还算知趣的话……
    “王爷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小斐,小斐好难说出下面的话啊。”莫斐自然是个知趣的人,迎着王爷的目光羞涩而笑。
    上官于是笑道:“好你个小妖精,懂得能屈能伸了。怎么,你知道本王鸟飞巢空,特来曲身抚慰么?”
    莫斐愠色道:“王爷把小斐当什么人了?容止是小斐的知己,王爷是容止的夫君,对小斐而言,王爷就是姑爷,关系虽近,却越不过这一层啊。”
    上官闻言缓缓收了笑,默默看着对方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莫斐却只是笑,声音越发柔和:“王爷机智过人,又怎么会听不懂我的意思……”
    说罢此语,莫斐自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来,打开瓶塞,倒出两粒黑色的药丸来,用素白的手托着,递到前面。
    “王爷上次布置给小斐的事儿,小斐是日也思,夜也想,总觉得什么事儿都一边倒了,总是不太好。于是便自作主张,配置了两丸小药……呵呵,王爷你脸色都变了……这两丸小药一点都不苦,我配了好些蜂蜜来着,保证入口即化,芳香扑鼻。”
    福王脸色变了又变,而最后终结于一抹暧昧的微笑。“如果,我说我不想吃呢?”
    他说得很慢很慢,慢到声音里会带出一股铁血的味道来。
    莫斐半垂着眼睛,两扇长长的睫毛如飞萤般瑟瑟而动。“那小斐也没有什么法子,只好找个机会跟万岁爷絮叨絮叨,小斐为什么会在这里,身后又是怎样的后台,以及,王爷想要做什么……”
    话至此处,莫斐抬起眼睛,迎着上官的目光坦然回望。他在男性之中算很瘦的,所以一向缺乏气场,但不知为何,上官就是无法忽略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如一道道天雷,把天空劈得四分五裂。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打算背叛我了?”上官虽然还在笑,那笑容却已说不出的诡异。
    莫斐的一双眸子黑黝黝的,令人望不到底。
    “我没有打算背叛王爷。我只是想换命。一粒换卓不群,一粒换裘冲。”
    上官白的腮帮子鼓了起来,他拼命咬着后槽牙,这使得他英俊的面孔看起来有些狰狞。
    “你不如现在就去告密,说我是反贼,让卓不群现在就砍了我。”上官白狞笑道。
    莫斐摇摇头。“不,那边只有卓不群和裘冲是我想救的,而这边,却是所有我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人。”
    上官白死死地看着对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已经破碎不堪的字眼来。
    “你救裘冲我可以理解,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救卓不群?当初你加入义党的理由不就是想要他的命吗?”
    莫斐平静道:“他杀过我,同时也救过我。如果只是一己私欲,也很难有成形的理由说服自己再去杀他。”
    “我的确不喜欢现在的皇帝,也不喜欢所谓的祖制,如果可以改天换地,像我这样的奴籍一定会弹丸相庆。可是,我不相信在王爷登基以后这一切会有所改变,你只是另一个卓不群,另一个铁血皇帝,建立了另一个挂着不同旗号的朝权。”
    “所以,我只要有一个理由就好。我想与他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所以,你就可以为了他威胁我,拿毒药喂我?”上官白不假思索的接道。
    莫斐忽然抬高头:“倘若王爷想要莫斐这条命,莫斐一样可以给王爷。”
    上官白忽然闭上嘴没有说话,而莫斐自然也没有说。于是整个房间里如同冰窖般冰冰冷冷的,似乎连活人的气息都没有了。过了一会儿,才由上官白重新讽笑起来。
    “好你个大义凛然,好你个视死如归。其实不过是一个下等杂种的无耻私欲而已。你始终摆脱不了一个俗人所为情爱,所为忠义的那些破烂玩意儿,全是前人玩剩下写在书里唬人用的,偏偏就有你这样的愚民信了,还可以用命去换,真真好笑死了。如果你说你是为了避免天下浩劫才这么做的我可能还会同情你一点,可惜啊,你毕竟是个眼皮子浅的家伙,你也就只能看见面前头发丝儿那么远的东西……”
    “以我的能力,能避开天下浩劫吗?”
    “……”
    “我痛哭流涕的求,又或者机关算尽的求,就能够得到一个花好月圆的结果吗?”
    “……”
    “所以,就让我做一个小人吧,我不能负王爷的义,也不想负皇上的情。除此以外,我也顾不得其他了。”
    “……”
    “王爷,你有没有什么人是绝对不能辜负的?”
    上官白不假思索而又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有。”
    “我的族人。”
    “为了他们不再受刀悬颈项之苦,我可以做任何事情,甚至可以去死。”
    莫斐认真的听着,然后他笑了起来,笑得异常美丽,宛若海市蜃楼。
    “多好啊,只取华山一条道的决然。”
    “我却想不到一个法子,可以不辜负任何人……”
    莫斐站在那里,整个人比白娘子还白,比白娘子还妖。上官白几乎忘记了在无数的岁月之前,他其实只是一个很乖巧很善良的少年,每天的想法就是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如果能够得到上级的赏识,就会变得非常快乐。
    可惜啊……
    上官自嘲道。
    染的还不够黑。
    “你想我在事后放了卓不群和裘冲?”
    “正是。”
    “很好,这两人的命的确值得本王为他们吃两粒毒药,你拿过来吧。”
    只是在莫斐走到近前后,他又只是笑着,露出妖孽异常的笑容来。
    “好没诚意的东西。要想本王食之如甘,怎么也应该口对口的喂吧。”
    莫斐怔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好。
    他不是没有准备,他甚至已经把那枚薄如蝉翼的宝刀藏在身后,只等随时反击。
    只是当他含着药丸俯□去,嘴唇刚刚碰到对方的时候,忽然一股大力掰着自己的身子倒过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手中的武装就被解除,而上官白什么也没做,没有吐了那药丸,没有趁机杀死他,没有做一切得势之后应该做的事情。
    上官只是紧紧地抱住,用唇厮磨唇,用舌头顶开牙关,用对方的唾液银丝,助自己吞下那两粒毒药。
    莫斐没有骗他,那两粒药丸的确芳香扑鼻,毫无苦味。
    可是为何眼睛里却辛辣出泪水?沿着脸庞落下,又最终涂满了他的面庞?
    毒药如甘,到底谁才是致命的毒,竟让人无法呼吸?
    上官白忽然甩开莫斐,一掌挥出,紧闭的门顿时四分五裂。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上官已经飞身跃出,这时,旁边守卫的影卫闻声跃来,却被福王一手一人兜住胸口扔了出去,待“啪”“啪”两声传来,已是十丈之外,而他的身影,已经全然消失不见。
    莫斐跪倒在美人靠前,久久未曾挪窝,面上一片白雪般的怅然若失。
    作者有话要说:说真的,这一章真的蛮难写的。
    在我看来,小斐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小人物,没有什么远大抱负(可能最远大的抱负就是杀皇帝),没读过多少书,别人对他好他就报恩,别人对他不好他就想着报仇,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
    这样一个人在面对选择的时候到底会做出什么决定,我站在他的角度考虑,依然是迷雾重重。
    有人可能会说, 你立场坚定一点啊,你这么软弱,可能会害了所有的人。
    可是当你的立场涉及到伤害别人的时候,这个立场是很难痛下决心的。
    或者有人说你的立意还可以再高一点,大一点,我却觉得不真实。说真的王侯将相也不过就是一个问鼎中原的博弈,说不清楚谁是是非,小斐又何必去判断自己到底代表正义还是邪恶?
    至于小斐的心路历程,在后文还会有巨大变化,所以不要对小斐此刻的软弱而感到生气――
    正如同他所矛盾的,他无法不辜负任何人。
    47
    47、就等这一天
    当莫斐离开福王府的时候,只有英雄一人陪在旁边。
    他紧锁着眉,想必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或者猜到了什么,但是他一句话也没有问,只是对莫斐说“走罢”,于是两人登车离开。
    车内依然寂静无声,莫斐有意识地看着英雄,而英雄有意识地躲着他的注视。
    “我要了你,想必让你十分辛苦吧。”随着车行的颠簸,莫斐苦涩而笑。
    英雄却缓缓摇摇头。“不辛苦。是我想做的事情,所以不觉得辛苦。”
    “事实上,我很高兴你选了我。”
    英雄飞快地看了莫斐一眼,然后把头撇向窗外,却不想把一只通红的耳朵暴露在对方面前。莫斐一直看着,心中探出一只小手上去抚摸了一遍又一遍,而事实上他则是低下头仿佛假寐,唇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来。
    毕竟,人间尚有温情在。
    等回到了宫内,莫斐问英雄愿不愿意陪他四下走走,英雄自然同意。于是两人沿着后花园的长廊慢慢走着,闲聊碎语。这时,迎面走来一队人马,却深深吸引住了莫斐的目光。
    只因那人是裘冲。
    自那一日分手后,莫斐对裘冲是能躲多远躲多远,一颗心也是锁得死死的,不叫自己去回想那些……真有点不舍的事情。可是当此人真真正正出现在面前的时候,莫斐虽然心中狂啸着“快走开快走开!不要叫他看见我!”但一双眼睛就是躲不开,身子也动不了。这条长廊本来就只有一条路,两人迟早会碰上,所以,莫斐也就只好认命似的看着那个人越走越近……
    那个人当然也看见了自己,他的目光……让莫斐很想走开,可是偏偏又躲不开,所以只好继续看着,看着他带着风,带着尘,一步一步走近……
    等等,总觉得有些奇怪?
    裘冲走近之后,莫斐这才发现他的脸上分明有几条青痕,再仔细看去,才发现左脸颊比右脸颊要肿要红,难道说……
    敢打镇国将军的,这个天下没几个人吧?!
    而此时,裘冲迎着莫斐极度诧异的目光走到了近前,忽然站住了。他深深地凝视着莫斐,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那一刻,莫斐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了――裘冲啊,我俩真不熟,真不熟啊!
    虽然不熟,但必要的礼仪还是应该做到,于是莫斐屈身下腰:“镇国将军。”
    “常在。”
    裘冲双拳一抱,算是行过礼了。
    现在就赶快冲过去吧!莫斐心中呼喊着。眼见着裘冲的目光越来越浓烈,真怕他当众做出点什么来,岂不是害人又害己?莫斐又福了福正准备溜,忽然听见裘冲低声道:“皇上这几天心情很不好,常在请留意。”
    莫斐顿时怔住了。
    皇上心情不好?这么说来,你脸上的五指山真的是皇上“赏”的?
    你叫我留意,是要我去看看他,还是要我不去看他?
    而这时,对面的公公不耐烦插嘴道:“裘将军,如今天色已晚,倘若再不快点,今日就出不了皇城了。”
    什么?裘冲身为御林军统领和京师都督,竟要一日离都?!
    莫斐此刻心中的疑问更无可附加,然裘冲只是应了一声,然后又深深地看了莫斐一眼,就随着那些宫人大步离开了。莫斐回头望着他们离开的身影,怎么看怎么觉得裘冲是被压着走的……
    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一定是……
    莫斐忽然不顾一切地在长廊上奔跑起来,而英雄一把拖住他。“常在,将军的话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
    “不……不能让他一个人受罚……更不能这个时候受罚……我要去见皇上!”
    莫斐当即甩开英雄的手大步往前,直到――他推开了议事堂的大门。
    屋外尚是红霞满天,而屋内却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莫斐这才发现议事堂内没有下人,没有点灯。卓不群一个人坐在御案前的石阶上,如同江湖莽夫一样大开着双腿,双肘置于膝上,头与手,都往下直垂。
    他刚刚还在揍人,为什么却像被人揍了一样浑身上下都被笼罩在凄风惨雨之中?
    莫斐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脚下忽然踢到了一个东西。他蹲□去摸了摸,才发现是一份奏折。
    满地的奏折。
    莫斐缓缓直起身子,心中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皇上,屋里这么黑,还是让在下把灯烛点燃吧。”莫斐轻柔说道。
    卓不群那边依然不言,不动,一不小心,还以为是一尊雕刻得十分精美的塑像。
    莫斐自作主张地走到一侧,点燃了柱上的铜雀宫灯。再一回头,顿时吓得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只因方才一直不动的卓不群此刻居然抬起头来,眼睛漠然地望着这边。
    但他只是看着,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也只是看着。
    莫斐强振精神,轻笑道:“这屋里怎么跟狂风过境似的?还是让在下为皇上收拾一下吧。”
    说罢,他便低□子,一份一份地捡奏折。而这个时候,一个十分阴冷的声音自前方响起。
    “你自称在下有多久了?”
    莫斐心中一跳,抬头笑道:“怎么?皇上不喜欢?还是说,自称奴婢更合适?”
    卓不群淡淡看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朕是觉得,既然你身为奴籍,就应该自称为奴啊……莫斐。”
    莫斐。
    莫斐忽然觉得全身骨头都像被抽掉似的无力之极。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和裘冲的奸(蟹)情事发,要被皇上兴师问罪――而今才知道,这个打算还不是最坏的。
    但奇怪的是,最初地惊惶之后他反而镇静下来,就好像一潭子乱糟糟的水终于有了一个方向,朝着一头流了。
    他站起身来,坦然道:“原来皇上已经知道了。”
    卓不群微微偏了一下头,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道:“谁让你站起来的?又是谁许你说话的?”
    莫斐身子一震,这才想起这位正主儿的怪癖来,连忙扑通一声跪下,五体投地。“莫斐已成死罪,请皇上许莫斐将最后一句话说完!”
    卓不群摇摇头:“还是不懂规矩啊。朕不让你说,你根本一个字都不该说。而你现在如此大胆,全都是因为朕纵容所故!!!”
    卓不群忽然站起身来,将一个折子劈头盖脸砸在莫斐头上。
    “你自己看看,看看折子里都写了些什么!是不是把你们的老底儿都揭穿了!”
    莫斐颤抖着双手拾起奏折来,翻开的第一行字,就看见了两个人的名字:“柏常在为福王奸细,意图谋反。”
    莫斐关上折子。第一句话就已经很够了。
    而卓不群此刻则焦躁地在一片狼藉中走来走去,话越说越快,越来越毒。
    “朕……屡破规矩,就纵容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我为你宁负天下人,我为你许下白头约。)
    “就你这么个刺客、娼妓、千人踩万人踏的东西,也想混在朕身边所谓诛暴君扬正义?你有没有掂量过自己有几斤几两?你们那群所谓义党都掂量过吗?!明明就是些乌合之众,批了张人皮就以为是人了,根本猪狗不如!朕羞于与汝为敌!”
    (我唯一的一次真心,竟给了一个想杀我的人。)
    “你以为朕真的查不出你们吗?朕是不想查,朕不想……身边连一个信任的人都没有……”
    (而想夺我天下的,居然是我最信任的兄弟。)
    “而我一次次告诉自己,再信任这一次吧,就这一次……却纵容出你们这一窝乱臣贼子……”
    卓不群忽然转身,一把抽出身后供着的宝剑,只见寒光一闪,龙案一角砰的砸落在地!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卓不群堂堂正正坐在这个朝堂上等他来反!他最好把招数使漂亮了,莫要让朕失望!朕这个天下不怕人来抢!等你们这群跳梁小丑都一个个蹦q够了,才会知道我华夏正溯究竟何在!”
    莫斐忽然抬起头来,稳稳说道:“我不走。”
    “你不走?”卓不群两眼浓黑,几步走过来一把抓住莫斐的领口道,“你不走,难道等在这里让朕刮了你?!”
    “我要留在这里,你赢了,我是死,你输了,我也是死。”
    卓不群一提衣襟,两个人的鼻子几乎对上,而他的一双眼睛更是死死地看着莫斐。
    “既然这么清楚为什么还要留下来,难道你以为朕真的会输?想看戏?”
    莫斐伸出双手想要去抱他,却被他更加眼明手快的反剪在背后,压倒在地。莫斐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非常可笑的姿态――头贴着地,屁股高高翘起,便如同他当年在御案下被发现的那一刻,真是又多难看就多难看。
    而他居然还在笑,眼泪滑过凌乱的头发流到了尘土里。
    “昊华……”
    昊华这个名字,他以前不敢叫,现在却觉得叫得太少,死后恐怕记不住。
    “我的心早就给你了。所以你可以让我生,也可以让我死,我却只想陪着你,无论生死。”
    那一刻,莫斐能明显的感觉到臂上紧锁的力量猛然间又紧了几分,以至于他的肩背如同折断似的剧痛着,穿髓附脑。而后,他头顶上的那个声音哈哈大笑起来,用一种几乎癫狂地方式。
    “莫斐啊莫斐,你演技如此高超,朕已经被你骗了多时,难道你还指望能骗倒这一次?”
    “不过,人的身体是不会骗人的,朕倒要看看你这副身体如何说话!”
    说罢,他提起后襟左右一分,莫斐自外而内的所有衣衫纷纷碎裂,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莫斐就赤身露体地躺倒在议事堂的砖石地上,被人捆住了四肢……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开始变成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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