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早,辛夷把孩子交给湘灵和良人,特地换了身男装,准备乘坐小曹娘子家的马车进城。
    三宝吵着要同去,在门口很是哭闹一阵,后来被良人生生抱回去的。
    刘氏和张二郎在隔壁听半天壁角,满脸恶毒的啐声。
    “这小贱货偷偷摸摸进城,肯定是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二郎,去套车,叫上老大媳妇,老娘今儿要逮她个现行,让她没脸再活下去。”
    这阵子辛夷在张家村风头十足,刘氏对这个拿捏不到的儿媳早已恨得牙根痒痒,就盘算着什么时候出口恶气。
    张二郎也是如此,小谢氏被开封府带走,这么久也没放回来,每次去打听都没个准信,也是抱恨在心。
    娘俩套了车便尾随出了门。
    ……
    辛夷一路上和小曹娘子有说有笑,沿着官道便走入了《清明上河图》,这布景画面,她曾看过无数次,如今身在其中,竟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小曹娘子这些日子受了曹翊和高淼不少恩惠,今儿特地带了一些自家的鸡仔鸡蛋和土货,要去大曹府和濮王府回礼。
    辛夷在虹桥边下了车,与小曹娘子告别。
    这个点的虹桥很是热闹,桥上人来人往,桥栏两侧摆着各类的摊子,占卜算命的、吆喝卖货的,喧闹无比。桥下靠岸有两艘小船停泊,还有一艘稍大的客船正在经过拱洞,船夫们喊着号子用力划桨……
    辛夷一边看虹桥风光,一边沿着桥步行过去,最后停在一个名叫“红炉酒肆”的酒馆门口。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还有一棵歪脖子垂柳掩在门前,是这里没错了。
    辛夷轻笑一声,走了进去。
    “郎君几位?”
    酒倌热情地迎上来,辛夷的目光越过她,望向里间靠近汴河的位置,“我找人。”
    董大海看到她,起身招了招手,不待辛夷走过去,又叫酒倌过来,“要一盘角炙腰子,来个葱泼兔,切半斤卤羊脚子,再温一角酒,赶快些端上来。”
    酒倌笑嘻嘻应着下去置办了。
    辛夷在董大海侧面落座,望向今日的主客。
    “马老板是吧?”
    “马繁。小娘子见笑了。”
    这位董大海介绍的楚州药商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留着长髯,打扮素净儒雅,一说话就笑眯起双眼,看着亲和力十足。
    董大海很是懂事,做了介绍便龇着牙告辞。
    “今儿的酒钱算我的,您二位慢吃,我铺子里还有得忙,先行一步。得罪,得罪!”
    酒菜陆续上来,辛夷与马繁对坐,抬手为他斟了酒,轻轻一笑。
    “马老板今日找我来,不是为了付尾款那么简单吧?”
    马繁端起酒杯在唇角小啜一下,闻声一笑。
    “小娘子是个明白人,那马某就不隐瞒了。我确有一桩私事,要找小娘子打听。”
    辛夷笑道:“请讲。”
    马繁眯起眼审视般看着她,好半晌才幽幽开口:“就马某所知,这世上知道马钱子妙用的人,只有一个陈储圣。我很是好奇小娘子的来历?又是从何处得来的马钱子?”
    辛夷笑眯眯地反问:“那马老板,又是从何处得知的马钱子?”
    马繁端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放下,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图纸,从桌面上移到辛夷的面前。
    “当年马某入京售卖药材,曾得陈太医照拂,他看我孤身一人,常让我客居他家中,温酒招待,我们甚是投缘,结为忘年之交。后来,陈太医托我寻找这种树木,我才得闻一二……”
    辛夷问:“马老板找到树了吗?”
    马繁眯起眼睛,感慨地一叹。
    “我走南闯北四处打听,当真给他寻到了两株……”
    辛夷眯起眼,“树呢?”
    马繁摇了摇头,“我千里迢迢将马钱子树运到汴京,却听说陈储圣已贬官归故里。”
    辛夷再问:“树呢。”
    马繁再次摇头:“驿子寻不着人,也不晓得这树有何用途,想必是丢弃了,或是枯死了……多年来,我再未见过马钱子,这次突然从董掌柜那里得知有此物出售,很是震惊,这才约了小娘子前来相见,唐突之处,还望见谅。”
    顿了顿,他见辛夷沉默,又道:“小娘子问我的,我都已作答,该小娘子回答我了吧?”
    辛夷想了想,不轻不重地一叹。
    “陈太医被贬黜后,就住在我们村子里,这棵树也恰好种在村子里,我便是从陈太医那里听说来的……”
    她半真半假地说着,把陈储圣全家遭难的事情说给马繁,他听完感慨不已,直捋着胡须叹息。
    “可惜,可惜……”
    马繁展开那张图纸,沉吟片刻,突然抬头看向辛夷,“马某想去陈太医身前所居的医庐……就是那座被雷击的药王塔祭拜一下,不知小娘子方不方便作陪?”
    辛夷眉头微微一皱,随即笑开。
    “当然。”
    二人约好时间,辛夷又问了他一些南北药材的行情,马繁皆有问有答,极是内行。
    辛夷这时话锋一转,又笑着问:“陈太医有一个同门师弟,叫崔友,不知马老板识不识得?”
    马繁怔愣片刻,笑道:“当年在陈太医府上,我与这位崔郎中有过一面之缘,曾围炉小酌,把酒谈药,不甚欢喜,怎生小娘子也识得他?”
    辛夷笑道:“崔郎中就在汴京。”
    马繁脸上露出几分惊喜,“曾闻崔郎中游走江湖,四海为家,没想到竟定居在汴京,劳烦小娘子引见,我想见见旧友……”
    辛夷仍然保持着笑容,说得淡然。
    “好说,我帮马老板约崔郎中,明日药王塔相见如何?”
    “好……”
    马繁的一个好字尚未落下,酒肆门口传来砰的一声。
    那刘氏在外头守望多时,见二人好吃好喝言笑浅浅,不耐烦了,带着张二郎和龚氏便冲了进来,当着众多食客的面,对着辛夷便破口大骂。
    “好你个不要脸的小娼丨妇,今儿总算让我逮着了吧?青天白日便出来勾搭野男人,你就这般耐不住,一身痒肉咬得厉害是不是……”
    刘氏跳大神的出身,一辈子装神弄鬼,靠的便是这两张嘴皮子,骂起人来声音尖、阵势大,嘴也臭。
    龚氏有些不忍心,拉她袖子,
    “娘,有话回去再说,别让人看了笑话。”
    刘氏啐一口,甩开龚氏便要撸袖管。
    “小贱蹄子都不怕笑话,老娘怕什么?我三郎还没出三七呢,今儿个老娘就要拉扒这淫丨妇去见官,给我三郎要个说法……”
    辛夷看她这泼妇样子,忍不住笑。
    “瞎嚷嚷什么呢?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刘氏有点惧怕她的力气,不敢真上手,只叉着腰阴阳怪气地骂,好叫旁人来听。
    “我这儿媳妇,她翅膀硬了,娘老子也敢随便骂了,真是养了一头白眼狼啊,街坊邻里都来评评理,这种小贱蹄子,该不该拉去见官,蹲大牢……”
    吵死了。辛夷搓了搓太阳穴。
    这刘氏就是身上的虱子,咬不死人膈应人。
    眼看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地笑,辛夷抱歉地向马繁赔了礼,起身大步走向刘氏。
    “既然你不怕丢人,那我就帮你出出名……”
    刘氏瞪大眼睛,“小贱蹄子,你要做什么?”
    辛夷不答话,揪住刘氏的手腕就往外拉。刘氏大声尖叫,却挣脱不了辛夷的手掌心,整个人嚎得像杀猪一样,张二郎跟上来抢人,龚氏无措地在旁边劝和,几个人吵吵嚷嚷,一直走到汴河边一个插满了花旗彩杆的酒肆……
    人群越围越多。
    辛夷凉凉一笑,一把将刘氏推了进去。
    “掌柜的,这是张四郎的亲娘,她来帮张四郎结账的。”
    此时的汴京城里尚无青楼的说法,这种搭着彩楼欢门的酒肆,便是欢场。
    刘氏的亲儿子张四郎就是一个成日流连欢场的浪荡子,张家村儿郎如今都娶不上媳妇,刘氏觉得亏欠儿子,管也管不了,只能由着他去风流。偏生这小子爱学世家公子摆阔,在欢楼里欠下不少银子。
    很不巧,辛夷拎着刘氏进去的时候,张四郎正被几个姑娘推攘着跌跌撞撞地赶下楼来,一口一个“翠香,你等着四爷,等四爷凑够了银子就来为你赎身……”
    然后,被姑娘们破口大骂。
    这时代男子寻欢作乐不丢人,丢人的是没有银子还来寻欢作乐。
    刘氏那张老脸红一阵白一阵,再也挂不住了。
    “不争气的东西!”
    她顾不得辛夷,走过去揪住张四郎便往外拖。
    “走,跟老娘回家。”
    几个护院模样的高壮男子走过来,拦在他们面前。
    “你是张四郎的老娘?那好,把你儿子欠我们的酒钱和欠姑娘的身子钱都结了吧,”
    刘氏几欲晕厥。
    而辛夷已乘着喧哗,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甩一甩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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