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甚大,推开角门差点迷了程苍的眼。
    他抬眼望过去,但见那小娘子坐在驴车上,一只脚踩着辕木,一只脚耷拉下来,慢慢悠悠地摇动,不停地抚摸驴背,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同驴说着什么。
    她本就瘦削,又受了几天牢狱之灾,风雪下的小脸越发苍白尖俏,可大眼睛却格外晶亮,怎么都看不到半分愁烦。
    “程侍卫,你总算来了。”
    辛夷看到程苍,便从驴车跳下来,伸手去牵她的驴。
    “走吧,雪下大了,我还没吃一口热乎饭呢。”
    方才等待的时间里,辛夷有想过周忆柳会故意怠慢她,甚至不去通传,却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被拒绝,因此她理所当然不能让自己的驴在外面吹风受冻,想把它牵进去蹭一顿长公主府家里的草料。
    程苍没有动弹。
    辛夷马上就发现不对,停下脚步抬头,撞见程苍平静沉黯的目光里,忽地便明白过来。
    “郡王不肯见我?”
    程苍和段隋完全是相反的性子,他不爱多话,对主子的事情更不会说三道四,平常半个字都不肯吐露。
    可今日看着风雪下的小娘子,他突然有点不忍心……其实她也没做错什么事,只是心悦郡王而已。
    死了丈夫想找个依靠,妇道人家也不容易。
    程苍一叹:“郡王不是不肯见你,只是……”
    辛夷扬了扬眉,脆生生一笑,“程侍卫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我求见是礼数,却不是来求他。郡王见不见是他的心意,你不必为难。”
    程苍垂眸,“郡王受了杖刑,身子多有不便,不止是娘子,今日来府上问候的送药的一人都没见,便是长公主过来,也是隔着帘子,说上几句话,便匆匆打发了……”
    辛夷有点明白了,“你是说郡王难为情,耻于见人?”
    “……”
    如果在傅九衢面前,程苍是死都不敢说这句话的,但面对风雪中等待的辛夷,他默认了。
    想想,又如实告之。
    “除了官家御赐,郡王只收了娘子的药膏。”
    辛夷微微一笑,就像竞标成功了似的,对自己的手艺得到肯定很是开怀:“辛夷荣幸之至,那我便不去打扰了,让郡王好生休养吧。”
    对傅九衢这种傲娇精分大反派而言,整个二十年人生大概就只挨过这么一次打,屁丨股开花的滋味好不好受不说,那张脸肯定挂不住的。
    而且这样的伤情,想必也不好穿衣服。
    傅九衢哪里会让人看到她的狼狈?
    辛夷一想,又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这两日在郡王跟前伺候,程侍卫想必不好受。同情同情。”
    程苍看到笑的格外开心,有点纳闷。
    被郡王拒绝,不该难过吗?
    辛夷双手作个揖:“雪下大了,程侍卫快点进去吧。劳烦替我给郡王带句话,就说敷料和药膏的用法,我都写在纸上了。还有臀杖之后的一些注意事项,也都有写明,你们可以看一看。”
    程苍点了点头,低沉嗯声。
    “有劳娘子。”
    辛夷牵着驴子掉了头,朝程苍摆摆手。
    “那我便告辞了,改日再来找他。”
    程苍抱拳拱手,“娘子好走。”
    在辛夷看来,她如今和傅九衢仍是合作关系,毕竟傅九衢的小命还握在她手里呢,彼此是一个相对平等的关系,程苍听了脑袋却是麻酥酥有点胀大。
    张小娘子当真是个异类。
    就这么笃定郡王会见她吗?
    说得好似走街串户似的,还改日再来。
    “唉!”程苍叹息一声,见一人一驴走远,默默回转身。
    ~
    程苍回到临衢阁暖房里。
    傅九衢仍然趴在那张贵妃榻上,前面摆了一个小几,辛夷送来的包袱已经打开了,瓶瓶罐罐好几个,傅九衢眉头微蹙,看着“玉面回春”和“朱阙润色”,一动也没动。
    程苍朝孙怀和段隋看一眼。
    孙怀勾着嘴角笑,段隋摊手装傻。
    程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往边上一站。
    “郡王,张小娘子已经走了。”
    傅九衢头也没抬,嗯一声,“怎么走的?”
    “坐驴车。”
    傅九衢头侧了过来,阴凉凉的,好像在看一个傻子。
    孙怀轻咳一下,程苍立马明白了主子话里的意思。
    “回郡王,张娘子是哭着走的。外头风雪很大,她看上去有点狼狈。”
    傅九衢脸色好看了几分:“为何要哭?”
    程苍低头,昧着良心说瞎话。
    “张娘子在府门外等待许久,受尽冷眼,就想见郡王一面,一听属下说郡王不肯见她,又把她带来的药膏丢弃了,想必是有些难过吧……”
    “嗯。”傅九衢淡淡应一声,又突然勾唇,将那一盒药膏拿起来端详,慵懒地问:
    “你们说说,药膏为何要用玉面回春、朱阙润色这样的名字?”
    孙怀一脸是笑,“小娘子们都喜欢用些雅致的名字。”
    段隋挠头,“九爷,属下怎么觉得她是在骂你?”
    傅九衢冷冰冰地盯着他:“哦?”
    段隋指着药膏尬笑,“属下也没读多少书……可是九爷您读书多,您肯定明白,这两个名字看上去像小娘的胭脂水粉似的,还有,这玉面不是指脸么?可九爷受伤的是臀……她不就是在骂九爷脸长在屁丨股上?”
    啪!一个瓷枕飞过去,重重砸到段隋的脸上。
    “哎哟!”段隋抱头鼠窜,看那瓷枕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的样子,暗自庆幸九爷现在走不了,没办法过来打他。
    “狗东西,罚你洗一月恭桶。”
    啊!段隋惨叫。
    程苍这时道:“郡王,属下方才见风雪大,怕张娘子有什么闪失,特地嘱了两个察子跟上。”
    这话成功平息了傅九衢的火。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
    虽然陈储圣死了,但几次对张小娘子意图不轨的幕后黑手,并未弄清。如果当真不是陈储圣干的,那确实需要有所防备。
    “做得好。”傅九衢漫不经心拿过枕头边的书,“叮嘱他们谨慎行事,不要惊动她,免生事端。”
    “是,属下明白。”
    ……
    ……
    辛夷肚子有点饿了,沿着大街出来,不知不觉就绕去了马行街。
    这条街北面医铺众多,还有林立的香药铺,在往北靠五丈河有不少官员的宅邸,再有街南的几个瓦子,可谓繁盛至极,夜市的热闹程度甚至比州桥更甚。
    这个时辰,车马和行人多不胜数,来往常有拥堵……
    “卖干果蜜饯了!干果蜜饯!不好吃不要钱。”
    “走过路过,不可没有吃过……”
    “蜜煎果子,又香又甜的蜜煎果子!”
    “酥蜜食、蜜枣、香糖果子、砂糖团子、蜜煎雕花……”
    “官人,来一斛呗……”
    夜市正是热闹的时候,没有禁宵的汴京城灯火亮得如同白昼,辛夷牵着小驴车往里挤,原是想买一些零嘴炒货回去给家里几个孩子的,可走到孙家药铺堂前,就有点迈不开脚了。
    店门半掩,书生模样的孙喻之坐在掌灯的药堂里,没有坐诊瞧病,而是捧着一本书在看,旁边有丫头红袖添香。
    辛夷痴痴地望着,脑子里已然描摹出了一幅自己在此经营药铺、打理营生,问诊开方,闲时再在临河的后院开辟一个菜园子,种花种菜的美好前景了。
    万事俱备,只欠三千呀。
    “你说你这人,走不走的啊?不走别挡道。”
    一个挑担子的汉子不满地嚷嚷声,让辛夷回了神。
    “抱歉抱歉,您请。”辛夷连忙牵驴让到一侧。
    那挑夫个头不高,担子里的东西似乎有些沉,草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阵粗气从他的鼻翼里面哼出来。
    “也不照照镜子,那少东家长得那样英俊,哪里会瞧得上你这样的小娘……这一天天的,小娘们都往这里来打望,道都堵了。”
    前半句说的辛夷,后半句说的是现实。
    孙喻之往孙家药铺那么一坐,一诊未开却惹出了马行街不少小娘子的相思病……
    辛夷哭笑不得。
    看那挑夫额头挂着密汗,一身半旧的衣衫,她生生把回怼的话咽了回去。
    堵路是她不对,罢了罢了,不就是人家说她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从郡王到药堂少东家,哪个看她都是在肖想男人。
    哼!
    等她慢慢美给他们看——
    货郎从跟前走过去。
    一阵香气飘出来。
    辛夷吸了吸鼻子,视线随着他的担子移动。
    沉香、龙脑……
    一担子都是香料,得值多少银子?
    十个孙家药铺都可以买下来了吧?
    辛夷差点流了口水……
    市舶司设立后,各国贡使来到汴京,带来了贸易往来,航海贸易也达到了十分鼎盛的局面。番邦的番货里,香料最有市场。而宋人有焚香文化,官方专门设有制香工坊,达官贵人们还会在家里设置香药局掌管香料以及用香事谊。
    因此来自番邦的进口货,价值千金。
    可这样贵重,为什么会由一个不打眼的挑夫担着?
    ------题外话------
    在宋词里,关于香的诗句比比皆是,陆游那句话总结得好,“车驰过,香烟如云,数里不绝,尘土皆香。”
    上至皇室贵族、达官贵人,士大夫,下至平民百姓都会用香,只是用的香不同而已。奢侈品和平价品的区别。
    大宋的香文化有兴趣的可以百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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