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时辰,马车到了渡口,秋昙等人下得车来,马倌便驾车回了知州府,而另外两个跟随的小厮,生怕秋昙跑了一样,一左一右夹着她往堤岸去,不许旁人靠近半分,有时路人没当心挤了过来,两小厮便粗暴地将人推开。
    因他们是知州府上的,秋昙也不敢多言,只能挑了个人少的地方站着等,如此又等了半个时辰,要搭的船才过来。
    人群一窝蜂往甲板上去,两小厮催着秋昙,几人挤挤搡搡地上了船,而后各自去了各自的船舱。
    船舱低矮,秋昙屈身入内,漆黑一片,她于是放下自己的包袱,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火折子,点上一只蜡,立时,低矮的床榻和略带潮湿的矮几显露出轮廓,同她当年乘船来苏州时住的船舱一模一样。
    六年的时光,好像只是一眨眼。她无力地坐在矮床上,深深叹了口气。
    舱外人来人往,脚步声纷沓,伴随着嘈杂水声和说话声:“你去哪儿。”
    “去通州,你呢?”
    “我去京城。”
    “听说你们那地方去年叫水淹了,怎么样,今年的粮食种下去了么?”
    “甭提了,黄河水里净是沙子,退潮后田地哪还有肥,又得折腾几年咯!”
    “听说前年的新科状元任工部主事的职,去年正派去你们那儿修堤建坝,有这回事?”
    “可不嘛,那郎君我还亲眼见过,真是俊,不过听说此人尚未娶妻,却纳了十二房小妾,我见他时他正搂着个美娇娘在河堤旁监工,不过人家本就是侯府公子,多几个妾也没甚不可,只要能为咱老百姓做实事,就是好官。”
    “说的是,说的是。”
    秋昙听见说是侯府公子,没由来的想到秦煜,可忖了忖又觉是自己多想,秦煜双腿残疾,不能考取功名,怎会是状元郎?况且他洁身自好,怎会尚未娶妻却纳十二房小妾?不可能,秦煜绝不是这样的人!
    在江上荡了半个月之久,客船终于靠岸,此时已是五月初,渡口搬货的男人们已经光起了膀子。
    秋昙等人下了船,便立即赁了辆马车往京城赶。
    次日午饭后,他们便进了城。
    秋昙掀开帘帷一角望外面的景色,京城已经大变样,房屋愈建得密集,原先离城门口近的这一片,大多是美食和甜水摊子,还有几家卖米面的铺面,这会儿却不见小摊子,只有林立的商铺,大多卖熟食点心。
    马车再往前驶,可见原先的几个有名的茶楼都不在了,分割成一个个早点铺,朱雀大街不如原先繁华,几个胭脂水粉铺都没开张,锦绣坊这样专做富人生意的,门前车马人稀,往来多白丁,秋昙特地留意芙蓉斋,左看右看没发现,凭着记忆找寻了会儿,却见那地方已改成了个小酒馆——朱记酒馆。
    秋昙心中怅然若失,想着绿浓和翠袖也不知在做何营生,嫁人生子了不曾。
    不多时马车便拐上了华阳道,原先只可容两辆马车并行通过的街道向外拓宽了六七尺,街上行人摩肩擦踵,两边商铺生意火爆,热闹比当年的朱雀大街还有过之,以至秋昙所在的马车在人群中寸步难行。
    人群里不知在抢夺什么,突然一个包子飞过来,正打在马身上,马儿大惊,向天长嘶一声便狂奔而起,两边行人吓得蒙着头一窝蜂往铺子檐下躲,甚至有几个跑的太急摔倒在地。
    马倌吓坏了,强拉缰绳,车辕上坐的两小厮也急得大喊:“闪开,快闪开!”
    恰好这时,迎面也来了一辆马车,两边的马倌都愣了一瞬,而后猛拉缰绳,“吁——吁——”两匹马儿对着扬起前蹄,终于停下了。
    马车里,秋昙“砰”的一声磕在车壁上,疼得闷哼,心道今儿怎么这样倒霉,才进城便遭此一劫。
    “对面的,你们会不会驾马车啊?在京城的大街上横冲直撞,若伤了路人,冲撞了我们爷,有不把你皮揭了!”对面那马倌手握马鞭,直指向这边的马倌。
    “对不住,对不住了,爷,实在是马儿受了惊,我们拉不住,”马倌陪着笑向对面抱拳,道:“爷先请,爷先请过。”
    两个坐在车辕上的小厮不肯了,他们是苏州知州的奴才,在苏州只有别人让他们的,没有他们让别人的,于是其中一小厮哼声道:“凭什么我们让,不让,就要我们先过!”
    “怎么了?”对面马车里传来不耐烦的一声。
    秋昙听见这声儿,脑子里有什么坍塌了,一瞬间仿佛回到六七年前,她还在听风院伺候秦煜时,他把书丢在一边,不耐地问她:“你又怎么了?”
    秋昙颤抖着把车帘拉开小小的一道缝,便见对面停了辆挂白泽的华盖马车,左右两边还跟着两个骑马的护卫,这时,那头也拨开了帘子……
    那个深埋在记忆力的人,突然显现在眼前,秦煜脸色仍然苍白,五官较六年前深邃,褪去了那脆弱又倔强的少年气。他头戴紫金冠,身着玄色流云银纹长袍,双手随意地搭在腿上,目光深邃,身形伟岸,端坐如松,而他身旁紧靠着一面容清秀的小妇人,如受惊的兔子般,紧紧拽着秦煜的袖子。
    秋昙的眼泪刷的下来了,所有深埋在心里的,她以为忘了的事,突然都翻涌起来,将她彻底淹没……
    她颤抖着放下车帘,双手捂着脸,泪如雨下。
    好像这六年的时光只是短短的一瞬,只不过她出去游玩了一趟,现在回家了。
    那头,秦煜并未看见秋昙,只冷冷命道:“让他们先走。”
    马倌和两小厮见了秦煜,虽不知他是做什么的,可看衣着和气度便知惹不起,忙连连抱拳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公子先走,公子您先走。”
    秦煜不答一字,放下车帘。
    对面的马倌便冷笑道:“听见没有,我们公子宽宏大量,让你们先走,还不赶紧走啊?”
    几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便向对面连着作三个揖,却见对面那马倌只是冷笑,并无先走的意思,只好自己驾马车错开先行了。
    一阵热风吹来,撩起帘帷一角,秦煜眼角余光瞥见秋昙,他心头大震,立即挥开帘帷往外望……
    “二爷,您瞧什么呢?”侍妾秀眉环抱住秦煜的腰,脑袋挨着他的肩,用娇得几乎滴出水的声儿在他耳边道:“方才那些人好生无礼,自己的马冲撞了人还不认错,哼!把妾身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二爷要这样放过他们,妾身可不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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