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我的好友沈觅喝醉了。”李延慎搀扶着沈觅,后者的手臂正搭在他的脖子上。他对琅琊王说:“我送他去后厢,稍事梳洗。”
    琅琊王眼神在沈觅身上转来转去,说:“宾客我来照应,你多叫几个下人,照顾好沈公子。”
    转过一道画屏,沈觅就恢复了行走如风的样子,跟在李延慎后面疾驰。
    “跑这样快,不怕你家的下人发觉么?”
    “都在前堂,不会被发现的。”
    从自己的卧房中翻出那个祥云纹的织锦香囊,李延慎对沈觅说:“前面恐怕走不了了。我们从花园穿过去,从公主府西角门走吧。”
    沈觅不屑地冷哼一声,哂道:“为什么不从琅琊王府的东角门走呢?我看,你不过是想走之前去见见公主罢了。”
    李延慎一笑,接口道:“既然你想得这样明白,那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劳烦你自行从东角门出去等候吧。先去雇一辆车马,再去公主府西侧等我。我们的动作得快些,免得误了宵禁的时辰。”
    沈觅无奈地摇头:“你也知道要快些?那你就应该索性瞒着公主。要是她知道了,不应允,岂不是要多生波折?”
    “万一她从别人那里知道这些事情,只怕我这一辈子都要活在‘波折’中了。”李延慎调侃着自己笑起来,又露出诚恳神色。
    “如果她从别人那里知道,夫君一言不发地在新婚之夜离开,一定会十分伤心,臆想出许多不好的事情来。即便是贵为公主,也只能有这一个新婚之夜啊。”
    “未必。先帝唯一的女儿宁国长公主,前后换过五任丈夫。”沈觅冷笑着说:“说起来,大梁的历代君主虽然子嗣稀薄,女儿倒是都活得挺长的。”
    他又不甘心地补充一句:“而且她们都比自己的驸马活得长。”
    李延慎被梗得双眼欲翻,在心中暗叹自己交友时本应多留心一些。
    沈觅却懒得再听他废话了,伸出手去:“既然要雇车,拿银子来。”
    李延慎倒是一怔。“我没有银子。”
    “我倒忘了,你这样的高门公子,自然没有自己带银子的习惯。”
    “账房是有的,不过恐怕你现在拿不到……”
    沈觅转身就要回到宴席上继续喝酒去。
    李延慎忙拉住他,解下了自己腰间的双鲤羊脂玉佩。那玉色细腻如膏脂一般,莹莹泛着润泽剔透的光,下面还用碎玉和彩帛仔细缀了络子。
    “这样的东西,你就拿去付车钱?真是豪阔公子的手段。”沈觅讥讽之意甚浓。
    李延慎摆手笑道:“琅琊王府虽然不缺这些,可银钱上母亲一向管得很严。何况父亲还在家,要是这随身的玉佩少了,我又有一顿庭训要领了。”
    他见沈觅面上尤有不解,继续说道:“你拿着这个去,先哄住车夫,让他将我们载过去,等到了地方,再去找人借些银两,将玉佩拿回来就是。”
    言毕,他就疾步往荣显那里走去。
    宫中制式的灯笼迎风轻摆,而庭中的木槿花尤未入眠。屋内早已点起花烛,温柔如水的辉光盈盈地自窗棂的缝隙中溢出。
    在那里,能看到她精致的侧影。被手背托着的纤美下巴,莹润的额头,小巧可爱的鼻子,甚至可以依稀辨别哪一处姣好弧线,是属于她柔软的唇瓣。
    夏夜暖风卷着馥郁花香,直探李延慎广阔袖底,让他的心情如旖旎夜色一般柔软。
    他轻步走过去,叠指弹窗,笑问:“你做什么呢?”
    屋中的荣显刚刚卸掉高而沉重的凤冠,正用指头轻轻按着被压得有些发麻的头皮。她听到李延慎的说话声音,心中一惊,仓皇地抬过头来,又恢复到正襟危坐的姿势。
    转瞬发觉他仍在屋外,便叫侍儿支起窗棂。
    风语虫鸣,月影流萤。他站在那里,目光灼灼,对她露出微笑。
    “驸马怎么回来了?王府那边的喜宴都结束了么?”
    李延慎笑着摇摇头,转身步入内室。
    “并没有。只是我有些事情,现在要出去一下。”
    说着,李延慎牵荣显她的手,摩挲着她细腻的掌心,垂首道:“是我不对,可事情有些急,容我回来向你解释,我一定跟你好好赔礼,任凭公主处置。”
    语意里浓浓的温柔甜蜜,让满室烛光摇曳得愈发醉人了。
    荣显已卸去了沉重的冠服,长发如乌缎一般披散在肩上,凉滑而闪烁着光彩。她柔顺地低垂下螓首,曲线纤美而优雅,颈侧垂着一缕细细青丝,更衬得那片肌肤白得耀眼夺目。
    李延慎像是被攫住心神,恍惚着便抬起手指,轻轻捏住了她莹润小巧的耳垂。
    他动作那样慢,可不知为何,荣显却如同被定住了一般,硬是不能避开。
    一室的仆从都有意无意地将头垂得更低,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如春日的桃瓣,一层靡艳的粉立时从耳畔烧过了她纤美的脖颈,连中衣领口那一寸光洁白皙的肌肤,都渲上了三分迷离的红。
    荣显垂下了眼睛,低声问:“你,你这是做什么?”
    李延慎轻轻笑了,有些窘迫地将手收回来。“你耳垂生得很好看,回头我去买一对最好的耳珰,给你做赔礼,好不好?”
    他语声温柔,如同平凡的丈夫问着自己的妻子,用朴素的方式剖白着自己的珍重心意,全然忘记了自己对面的女子是富有四海的帝女。
    荣显只是微笑着,眉目弯出好看的弧度。
    她说:“你快些去吧,别耽误了事情。”
    李延慎蹙眉流露赧色:“实在怪我,竟然忘了别人托付我的事情。你这样大度体谅,实在让我愈发愧疚。”
    荣显只是笑,柔声地又连连催促他快去吧。
    他笑着应了,又深深忘了她一眼,才起身离去。
    荣显看着他的背影,趋而过庭,消失在浓郁花木之后。
    她面上的甜蜜笑意也随着他远去了,寸寸如灰般散入风中。
    她没有那么大度,也不想要他的愧疚。
    李延慎走后,荣显思量了许久。进退维谷,举棋难定。她握紧了手,指甲掐进掌心,却还是没有办法逼迫自己做个决断。
    她又想起了上巳时见过的那个女子。
    她能感觉到他真挚的心意,也无比地期望自己能相信他。
    可就像是一滴细小的墨,落入了澄澈而透明的水。
    本是微不可见的一点污痕,那暗黑色的怀疑和恐惧,却渐渐抽出了绵长的丝缕,如网般将她缠在其中,扯着她离他煦暖如春阳的温柔眼神越来越远……
    她挣扎着,举步维艰。
    最终荣显松开了手,脱力一般地叹息着,顺从了自己在多年宫廷生活中养成的多疑的本性。
    “去请聂先生来。”
    隔着一扇窗,聂勉真肃立在外听着荣显的吩咐。
    “他既然到了公主府,一定是从西角门出去的。你去跟着看看,千万不要惊动他。”荣显语声轻淡平静,好像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聂勉真垂首思量许久,踯躅道:“公主,您这样做,只怕日后夫妻间会生了嫌隙。不如您等都尉回来,再细问问?”
    他又宽慰道:“都尉不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他会这样做一定是有必须去的理由。”
    “嫌隙?”荣显反而笑了起来,清脆悦耳的笑声潺潺自幽暗夜色中淌过。
    “如果是没有嫌隙,我就会直接开口挽留他了。勉真,你竟然忘了么?这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他不想娶,我不愿嫁。”
    她再度忆起了上巳时自己的狼狈,将一柄双蛾纹玉梳背扫落在地,碎成数段。
    “眼见为实。我总不能放任自己活在怀疑之中,让这根刺一直长进自己的血肉里。”荣显决然地说:“你去查!好好跟着他,回来如实告诉我。”
    然后,她傲慢而仪态万方地站起来,用坚硬的骄傲将自己隔绝在仆从们眼中隐隐流露出的同情神色之外。
    荣显走到床榻边,沉默不语,任侍儿温柔地疏梳理着她的头发。
    新婚之夜,她竟然要这样,派人去跟踪自己的丈夫。
    她忽然想起衍之对自己“心细如发素性偏狭”的断语,鼻端萦绕着一股酸楚。
    她一向疑心很重,细小的事情也难以释怀。可从没有一个这样的时刻,她竟然对自己这样的复杂的心思有如此的鄙夷和痛恨。
    她觉得自己又可恶,又可悲,沮丧地将面孔埋进冰冷的衾被中,隐去眼睫见一片湿凉。
    “我没有料到,你竟然真的能出来。”
    在寂静的巷尾,一辆寻常可见的乌蓬车正在静静等候。沈觅和车夫并肩坐在厢外,一条腿懒散地晃动着。“难道公主没有搬出她的高贵家世来恐吓你么?”
    李延慎对沈觅接二连三的讥讽感到十分无奈,但笑容里更多的是因荣显而来的喜悦和畅快。
    他坦然地反唇相讥:“荣显她很好,十分体谅我。反而是你,我真不明白皇室有哪里惹到了你,天天嘲讽他们玩弄权谋,悖德隐恶,可这样的话,也是短褐白襕者能随意说的么?”
    “瞧瞧,从五品的都尉大人,自然是看不上我们这些穿着短褐的平民了。”沈觅转头对身旁的车夫说。
    他见那车夫不敢得罪贵人、僵硬着脸皮充耳不闻的样子,轻蔑地扫了李延慎一眼,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转口问道:“那都尉大人,还请您指点在下。我们两个大男人,怎么能直接闯进别人的内宅呢?”
    李延慎早已习惯了好友嘴上的凌厉恶毒,不以为忤地笑道:“你放心,自然不是我们去闯。今晚我要是出现在卢府喜宴上,恐怕整个云京都要掀起轩然大波。”
    他露出了胸有成竹的微笑,说:“有一位姑娘,一定会帮助我们。”
    听到“一位姑娘”,沈觅立刻又勾起了笑意。
    “李公子交游如此之广,真令在下佩服啊。敢问是哪一家花坊啊?能得公子青眼的姑娘,应该是早已名满云京了吧?”
    李延慎直接照着沈觅肩膀给了好友一拳,再也不多说什么,更是对他不满的嘟囔声置若罔闻。
    他对那车夫吩咐道:“去含光寺。”
    那车夫忙谦恭地应了,一扬鞭子,那毛色灰暗的瘦马又奋起蹄子,拉着车子辘辘行进在空旷的巷道。
    再转过一个弯,就能离开荣显公主府和琅琊王府所在的和盛坊了。
    可恰在此时,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却拦在了李延慎的车驾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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