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慕容翰身长八尺,臂长过人,仪表堂堂。此刻骑在阴山雪之上更显高大。
    燕王特命内务大臣制作崭新的建威将军甲胄,已随慕容恪先行送到柳城。此刻春日明媚,金甲映衬在春光之中闪闪发亮,更兼胸前的护心镜,耀眼夺目。一袭猩红的披风,加之那雪白阴山雪,慕容翰好似天降神兵。
    随行的慕容恪在其侧后方,后面一行马队便是柳城城大安排的送行卫队。
    远远看见王伯要来,慕容霸上前迎接,说道:“臣,恭迎王伯回国,王伯多年在外漂泊,甚为辛苦,父王特命儿臣为王伯先行接风,侄尚年幼,若有不当之处,请王叔指教。”言罢拱手俯身。
    同时高诩在旁命人奏乐,一时之间,礼乐齐奏,鼓声阵阵,好不热闹。
    只见那慕容翰飞身下马,扶起慕容霸道:“我已听闻,我慕容王族新出一个少年英豪,今此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慕容翰趁势双手用力握了握慕容霸的肩头,却突然见慕容霸左肩一闪,好不奇怪,慕容翰甚疑。
    却见旁边的慕容恪咯咯笑道:“王伯这一箭甚为厉害,那阿六敦在府中可静养了多日。”
    慕容翰细心上前欲要查看慕容霸左臂的伤势,却见慕容霸拱手道:“若因此箭,换得我王伯归国,便是值得。我燕国得王伯如此,此乃大幸事。”言罢拉着慕容翰的手说道:“父王已在文德殿等候多时,意欲与王伯共尽孝悌,请。”
    不多时,一行人已到棘城南门外,只见从城门令到卫兵全部身穿华服,手持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光芒。这中间的朱雀大街上已全部清扫完毕,四方的百姓汇集到这道路两旁,竞相目睹这盛况。道路两旁王城卫队,每隔十丈一人,分列两旁。
    人群中的百姓纷纷耳语,“活了半辈子,就是燕王打了胜仗归来也没有如此的阵仗。”另一人说道:“燕国得慕容翰,就是得了一长城。”
    三人骑着高头大马,沿朱雀大街,缓缓踏马前行,迈向王城,享受着人群瞩目的荣光。
    王城里,王子大臣各列两旁,值礼官喊道:“王兄归国,众人行礼。”大臣跪拜在地,那王公王子,此时也拱手而站。
    王族队伍里,那慕容评对世子上前说道:“世子,此番是否太过?”
    “王叔,此乃父王之命,你我照做便是。”余者不再多言,也接着拱手而迎。慕容评见此,也无话,跟着做便是。
    燕王妃嫔也俱着华服盛装在王城之内等候,队列中,兰妃、高妃脸上露出喜悦的神采。她们看着自己的儿子们骑着高头大马迈步于王城之内心中甚为喜悦。除了段后脸色稍显抑郁,其余妃嫔只是例行公事,甚无表情。
    只是那公孙夫人眼神却有些迷离,只远远望着慕容翰的身影,目光久久不愿意离开,眼眶中隐约可见泪痕。兰妃见此,小声宽慰道:“公孙妹妹,如今慕容翰虽已归国了,但如今物是人非,君臣有别,切记切记。”
    “谢谢兰姐姐,从我迈入燕国王宫的那一刻起,与慕容翰之间已无情分,妹妹不会失了分寸。”公孙夫人只道。
    三人骑马行至文德殿门台阶前,下马等候。只见那慕容皝已站在宫殿门外,见慕容翰归来,便被内侍搀扶,走下台阶。那慕容翰正欲施礼,却被燕王连忙拉住,燕王握着他的手,便上台阶。边走边说道:“不必多礼,兄思虑纯良,屡立战功,为国尽忠,却久居他国不得归,我之过也。”却见慕容翰正欲拱手致歉,却见燕王继续道:“然胡马依北风,倦鸟思旧林。今我燕国又复得兄,如管仲之于齐桓,子房之于刘邦。天垂爱燕国,我亦不负兄。”燕王言罢,两人拾级而上,往大殿上去。
    这大殿之上,已经布置案台,上面摆放太牢,又一鼎置其上,此时两旁置编钟,鼓,钲。又置璧,璋,琮。
    两人拿起爵,对饮。后跪拜在案台之后,之间燕王仰天喊道:“天命昭昭,佑我大燕,天可怜见,我慕容皝。”
    “慕容翰。”
    “不负兄弟之盟,皇天后土,人神共鉴。”
    说罢三跪三叩,焚香盟誓。
    众臣皆山呼万岁,燕王下召,大赦天下。
    是夜,在文昌殿上大宴群臣,各部使节,众臣皆入列出席。
    如今慕容家迁居棘城日久,也渐习得中原舞乐宴席。
    夫乐者,圣人之所乐,可以善人心焉。所以古者天子、诸侯、卿大夫无故不彻乐,士无故不去琴瑟,以平其心,以畅其志,则和气不散,邪气不干。
    至汉武帝时,乃立乐府,专摄舞乐。至怀帝永嘉之末,伶官乐器皆没,流散四方。这燕国也有不少逃难来的乐工。加之燕国文教大兴,如今也设立太乐令,专管歌舞。
    虽然自武帝受禅时,司马炎命有司,创制了二十二曲,述以功德以代魏。但如今遭离丧乱,旧典不存,这乐工还是多以先汉乐府旧题为多。这一晚,便是原汉武帝时的协律都尉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和着丝竹管乐,堂下舞女翩翩起舞,众人皆看得如痴如醉。
    到底是鲜卑游牧之族,堂下的慕容评借着酒劲道:“我看燕王的妃嫔各个都是倾国之貌。”神色却是不恭。
    世子大怒道:“评叔,你喝糊涂了,擅议后妃,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
    闻听此言,慕容评一阵酒醒,忙起身跪道在堂上,叩头谢罪道:“臣弟该死,喝了几口黄汤就胡言乱语。臣该死,臣该死。”说完便自己掌嘴起来。
    那燕王如今也酒意正浓,便说道:“评弟也无恶念,孤恕你无罪,那孤问你,这众位妃嫔之中,属谁是佳人啊?”
    燕王这一问,叫说得慕容评不好意思,久久不肯回应,只闻燕王说道:“唉,评弟,孤说了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下臣觉得,王兄如今春秋鼎盛,这佳人啊永远是下一个。”
    “哈哈。”众人一阵戏谑之情,后宫众人也皆娇羞不堪。这最难堪的啊,还属最小的嫔妃公孙夫人。
    只见慕容翰出列道:“燕王,这乐府军乐雄浑悠长,臣请以舞剑以助雅兴。”
    “好,孤未见翰兄已十年,既如此,奏军乐。”
    只见乐工奏汉时短箫铙歌之乐,如:将进酒、君马黄、临高台等曲,列於鼓吹,多序战阵之事。
    燕王解下身上佩剑交于慕容翰,只见慕容翰在乐声中挥洒剑锋,随乐声翩然舞动,忽一刺力道万钧,忽一劈威风阵阵。真是风采不减当年。
    在舞剑瞬间,慕容翰眼神与公孙夫人交汇,只一闪而过。慕容翰回避了,可那公孙夫人那明媚的双眼直直的望着他,渐渐出神。
    若非高妃一推,只怕那积攒的泪水要溢满眼眶,流出。
    慕容翰舞罢,向御座上的燕王,向列位臣子,向公孙夫人的方向的众位妃嫔,深深的鞠躬致谢。
    只到深夜,宴席才罢。
    翌日上朝,慕容皝遣内侍颁布召旨:欲封慕容翰为平州刺史,辽东公。群臣唏嘘,慕容评率先道:“我王欲封翰兄为辽东公,我燕国如何自处?且我燕国仅平州一地,封此,别无他处。”
    慕舆根也紧跟道:“燕王未就之前,止辽东公,此封是否太过?”
    韩桓上前道:“假使我燕国请封燕王未得,今又复得一辽东公,何其怪哉?”
    这韩桓原是先王时期反对自封辽东公的,被贬为新昌令,现如今慕容皝继位,遇赦放还,复为参军,重入中枢。
    “父王,儿臣有一事要禀,望屏蔽左右?”世子慕容儁也上前。
    “儁儿,此乃国事,无须私语,你直说便是。”慕容皝道。
    “父王,诚然是也,然此事关我慕容颜面,故…”
    “你且说便是。”燕王有些愠怒。
    “父王可曾忘记,先反叛者,慕容仁以此称号尽据辽东,儿臣担心封此太过引旁人心中不安。”慕容儁叩首道,“王伯原先镇守辽东,先前反叛之人,入高句丽境不少,若有人据此…儿臣失言,望父王赎罪。”
    闻此只见慕容翰跪下叩首:“燕王在上,臣慕容翰,只愿作燕国帐下一士卒,除此别无他求。”
    朝堂上一阵沉默,世子所言却为燕国的一道旧伤疤。这尊王攘夷,还是割地自立,于这乱世,谁知道有何区别。两代燕主虽都被晋室册封,然国中世族大家,特别是辽东士族。依然有人觉得鲜卑慕容乃篡立辽东。
    见众臣俱不说话,那慕容翰缓缓直起身子,说道:“先王已封臣为建威将军,臣已不甚惶恐,今欲赏封,止为一将军即可,其余别无他求。”
    “这…”燕王犹豫,诏书已颁,却要收回,当真戏言。
    司隶阳鹜上前说道:“燕王,慕容翰所议甚好,骤然封赏,恐众臣不服,今初封建威将军,待其再立功勋,到那时再封也不迟。”
    封弈也跟着说道:“公侯王爵,本意为立大功之后才赏,今封将军,愿慕容翰将军再为燕国建功,我燕国何惜这区区名号。”
    “既如此,那翰兄委屈你了,屈尊于建威将军之名号。”
    “臣领旨谢恩。”慕容翰拜道。
    “我王圣明”众臣响应。
    这慕容燕国虽然仅居一隅,然宫中规制也俱向中州靠拢。
    这燕王的后宫里是没有中原王朝那么繁复。没有那么多夫人、昭仪、婕妤、容华、美人等。但除了正宫王后段氏之外,妃、嫔、夫人也有数人,加之连年征战,所降部族渐多,或为联姻或是受降,那内庭后宫之中的人也多起来了,如今也颇多热闹。
    这一日春风和煦,借着如今慕容翰归国热闹之际,这内庭的嫔妃们也颇多走动,那王后段氏,于今日召集众人举行游园之会。
    席间坐毕,那王后率先发话,“如今我燕国国势日彰,加之现如今又复得翰兄归国,我燕国国运昌盛。”
    众人皆云:“段姐姐协理后宫,功不可没,才使燕王得以心无旁骛,专心朝政。”
    那段王后话锋一转,“我后宫诸人,尽应以侍奉燕王为要,不使其囿于宫纬之内。”席间段王后望向兰妃,“幸得妹妹得子如此,我燕国又得一能臣。”
    只见兰妃惶恐俯身,道:“姐姐过誉了,小儿侥幸而已,我儿定当竭心全力辅助燕王,孝悌兄长。”
    “如此甚好,今闻得昨日欢迎大典之上,恪儿,霸儿好不威风,众人皆拜。”
    此言一出,众人息声,不知详情的人也尽是疑惧之色。
    只见那兰妃、高妃双双跪下,高妃说道:“姐姐缪赞,妹妹不胜惶恐,这欢迎大典之事本是朝堂商议,妾不知”随后又缓缓起身“我内宫妃嫔不得过问政事,这是祖制,妹妹岂敢犯禁。”
    旁边最小的公孙夫人上前也劝道:“姐姐出身高贵,段氏与慕容氏乃数代世交,慕容家能立足这棘城也多有赖于段氏。且先王,当今王上母妃莫不出自段氏,我辈汉人,胡狄,能苟全性命于这乱世,已属侥幸,岂敢望皓月之辉,我辈做萤火之光而已。”
    “妹妹,此话哪里。”段王后颇为得意,随即转色道,“我已知慕容翰未出奔他国时与公孙夫人相知,如今慕容翰复归燕国,妹妹可不要失了分寸。”
    “尽是些没影的传闻,姐姐定不要放在心上,我等皆以辅佐燕王为要。”公孙夫人慌忙俯身拜道。
    “既如此,众位妃嫔,快快请起。”只见段后让婢女快快扶起这三位妃嫔,于这身子未见挪动。
    突然一婢女匆匆而来,到那段王后耳边低声细语,明显那段王后身子已软,只见她强撑起精神,向众人说道,“春日短,众人尽早些回府。”众人纳闷,也不多言,匆匆而散。
    那兰妃回到寝宫,只见慕容霸已然在此等候多时。那慕容霸说道:“母亲有所不知,那段部反叛了。”言语见那兰妃倒水,水没出杯口却不自知。
    “母亲,此次父王命我与高弼一同出征,独领一队进军令支城,母妃可有吩咐。”慕容霸对母亲说道。
    “骨肉相残,这段部里有你的叔伯婶姑,你只要屯兵助战为好,这功实乃…”兰淑仪到底是说出口,“烫手山芋,不要也罢。”
    “儿臣明白了,母亲说的是。”拱拱手,向兰妃道别。
    那段后匆匆入她的宫室,此时正收拾衣冠,准备直向王城燕王寝宫而去,只见其子慕容儁已站在宫门口。
    “儁儿,母后有要紧之事,请速让开。”段后脸上已露出不悦之色。
    “母后深思,此去万万使不得。”慕容儁急急挡住母亲的去路。
    “你舅,姑父,俱在令支城,若燕国大军将至,恐…”
    “扑通,”一声,慕容儁跪倒在母亲面前。
    “今日早些时候,父王已得急报,震怒,左右皆不敢言。”慕容儁缓缓抬起头,“只听父王说,可怜段部被石赵欺侮,走投无路,孤好意收留,原不准备并吞其部落,今归而复叛,是可忍孰不可忍。”慕容儁缓缓站起,“确听得朝中诸多大臣言:段氏素为无信小人,与刘越石盟,却杀之,弃大义以全骨肉,认石勒作贼父,招诱亡叛,反反覆覆,今若能一举而灭,永绝后患。”
    段后闻此言,大惊:“儁儿,你速速劝你父王,你父与段部首领俱为叔伯兄弟,这骨肉相残…”
    “段后休得多言。”慕容儁怔而怒道,“恕儿大不敬,故例,父王出征我向为监国,今已此,让慕容恪做监国留守,于我甚无安排,今母后果欲以此言之,大事危矣。”
    却见那段后心怀母国,意欲突出宫门,却见那慕容儁冷峻说道:“左右皆闭段后宫门,非我命,不得轻开,违者立斩。”
    左右皆惧世子之威势,尽相称诺。
    段后只瘫坐在地上,听着儿子慕容儁渐渐离开的脚步声。自己的娘家时日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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