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已过,董勇等一行人并未到达盛乐,却被带到了悉鹿的营帐。
    四月间出发的董勇、若按照在晋地的行进速度,早就该抵达盛乐了。不过他们出马邑城(朔州)之后不久、便是拓跋鲜卑的地盘,晋使只得让鲜卑人安排、才能顺利见到其大酋长。
    但鲜卑人没有带董勇等人去盛乐,而是引他们去了最近的鲜卑人大营、位于大河之东北方的牧场。
    这里也是离晋朝较近的鲜卑驻地,由拓跋悉鹿统率,悉鹿便是拓跋鲜卑大酋长力微的次子。
    据鸟吾羌人的消息,今秋要聚集人马去灭杀鸟吾族的鲜卑大将、便是这个悉鹿;如今看悉鹿的位置,消息倒可能是真的!
    晋使来时的路、多是地形起伏的山路,此地却已是平坦的草场。
    悉鹿大营周围,盛夏的水草丰茂,绿茵茵的草场一望无际。有些地方甚至草长及腰,风吹过的之时、只见绿草起伏,远远看去犹如绿色的海浪一般。其中活动着成群的牛羊马匹,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
    董勇等人逗留在大营中近十日,已是非常郁闷,好在有这样开阔新奇的景色、稍微缓解了大家的心情。
    多次表明不满之后,此地的鲜卑统帅悉鹿终于召见了董勇。
    “哈哈哈……”刚进一座圆形的大帐,上位就传来了一阵大笑。
    身材八尺的董勇衣冠整齐、手持节杖,昂首阔步而入,循着笑声看去,便见一个黑乎乎的大汉站在里面,随即浓烈的狐臭气息扑面而来、一下子让董勇差点没扛住。
    便见那大汉身材敦实,只有头顶一撮棕黑色的毛发,因为大半个脑袋都是秃的、脑袋看上去就像个椭圆的萝卜。大双眼皮,年纪不大的样子,却长了一嘴大胡子、只能看到下嘴唇。
    董勇也注意到了大帐中的其他人,有的皮肤比较黑、有的颜色泛红,深浅不一。董勇乍看之下,心里有一种莫名印象,这些人与此地格格不入、似乎不应该是属于河套地区的人。
    几个晋人走到大帐中间时,那大汉居然转身坐到了上面的位置,而且是据坐!虽然晋朝人也会坐绳床,但在正式场合、绝不会双腿分开用那騒臭的玩意对着客人!
    董勇顿时大怒!但他很快又意识到手里只有节杖,没有带剑。
    懆汝嬢的!因为这帮人原先不是中原周围的部族,所以似乎不记得、以前的汉使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了!
    不过董勇看清了此刻的形势,自己身边只有三人、没有兵器,他不得不暂时强压下了怒火没有发作。
    “吾便是拓跋悉鹿,汝等来做什么?”大汉面带笑意,用汉话问道。
    董勇仰头站立翻了个白眼,冷冷道:“我奉大晋天子诏令,往见拓跋鲜卑大酋长力微。汝等不予引见,却将使节扣留在此,竟是何意?”
    旁边一个大鼻子红脸汉子道:“大帅乃大汗之子,前几日不在大营,才让使者久等了。使者所为何事,可有国书?”
    董勇道:“国书只能赐予尔等大酋长。本使初来乍到,不知拓跋鲜卑的大酋长是力微、还是悉鹿?”
    大鼻子皱眉再次强调道:“大汗不一定随时都能接见使节,我们大帅便是大汗之子。”
    “哦?”董勇冷笑道,“大汗不方便,那储君是拓跋沙漠汗(长子)、还是拓跋悉鹿?”
    黑萝卜脑袋悉鹿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冷意,忍不住开口道:“晋使不愿意给国书、让吾转呈大汗,那就罢了。吾镇守此地,只不过先问一下晋使所为何事,不能问?”
    董勇认为、自己已经见不到大酋长了,想了想便道:“我大晋皇帝想告知大酋长,尔等越界了。”
    悉鹿与周围的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阵,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见他们说话时似乎口水乱飞。
    过了一会,悉鹿才道:“是不是为了鸟吾羌人?”
    董勇傲然道:“看来尔等早已明白,鸟吾羌部所在的地方、属我大晋境内,尔等是要兴兵攻打大晋?”
    刚才那个红脸大鼻子道:“鸟吾羌人杀了我们很多人,这是我们与羌人之间的恩怨。”
    董勇正要据理而辩,悉鹿忽然大声道:“我乃大汗之子,汝为使节却无丝毫礼节,是不是太傲慢了?”
    大鼻子立刻附和道:“来了鲜卑人的土地上,就该遵从我们的礼节。晋使不必磕头,只要跪地鞠躬,表示尊重便可。”
    “勿动!”董勇看旁边有人要上来、忽然大喝一声。帐篷里所有人,突地都是一惊!
    董勇忽然指着一侧的人道:“士可杀不可辱!本官唯死而已,尔等可想清楚了,是否能擅作主张辱杀使节、决定举国与大晋不死不休?”
    账内忽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怔怔地没动弹。
    过了一会,周围便又响起了嘈杂议论声,还是那样,叽里咕噜一个字都听不懂。
    悉鹿忽然皮笑肉不笑道:“哈哈!晋使太严肃了,不如放松一些。晋使或许不了解我们鲜卑汉子,都是热情的性情,相熟之后就知道了,开个玩笑,汝不要緊张。”
    “哼!”董勇发出一个声音。心说,谁他嬢的有兴趣与汝开玩笑?
    眼下董勇没有办法才一时忍耐,但有个前提、绝不能失了大晋使节的气节。他代表的是大晋皇帝的威严,当然要不惜性命维护。
    否则有过无功、回洛阳沦为笑柄,那他提着脑袋大老远过来、究竟为什么来着?
    这时悉鹿回顾左右笑道:“这个晋使为人严肃,不好相处。此事算了,把酒肉拿上来吧。”
    众人听罢一阵哄笑,董勇神情不悦,回顾左右,一言不发。
    鲜卑大臣这才邀请董勇等人入座。
    没一会,几个异族女子入内,击鼓跳舞。马奶酒、大块肉食也端了上来,还有一把割肉的小刀。董勇拿起小刀、稍微顿了一下,便干脆去割煮肉来吃。
    不多时就有两个女子弯着腰走了过来,其中一个跪在案侧、默默地为董勇斟酒。
    董勇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女奴,主要是这两人的面相、与鲜卑人大相径庭,浅黄的皮肤、小巧的五官很像是汉人,但是细看之下又有点不像。并非是衣着胡服的问题,衣裳是可以换的,而是面相稍微有别。另外汉人哪怕身份低微,但或是观念的原因、神情举止都有微妙的特点,尤其是在这么一大群异族人之中。
    “汝叫什么名字?”董勇干脆问了一句。
    然而倒酒的女子一脸茫然,接着眼睛里露出了深深的畏惧之色,想给董勇倒酒、但酒杯是满的,一时间她已不知所措。她赶紧放下酒袋,惶恐不安地弯腰跪在那里,出声说着什么话。
    董勇见她听不懂,便不再多问。
    没一会,旁边的副使侧身过来,沉声道:“董使君,仆方才问了一下,女奴应是鸟吾羌人。”
    董勇听到这里,心里一冷:这也是热情大方的玩笑吗?
    即便鲜卑人没找个汉女来斟酒、直接蹬鼻子上脸羞辱,鸟吾羌女人也让董勇十分生气,因为刚才双方刚提到了鸟吾羌部的问题。
    不过董勇没有明着说什么,只是随便吃了些酒肉、便招呼随行三人告辞离开了大帐。
    在鲜卑人的跟随下,董勇又在营地里转悠了一阵、欣赏四面的风景,快到傍晚时分、他才回到居住的帐篷。
    晋使一行共有百余人,其中大部分都是携带了甲胄兵器的护卫。不过鲜卑人把使团人员分开安顿了,董勇这边离中军大帐近,身边只有官吏十来人、侍卫随从共十余人;余者人马都在大营的边缘,因为营地占地不小、离了挺远一段距离。
    董勇不动声色地召集了身边的官吏议事,叫两个侍卫在帐篷外面望风。
    “鲜卑大酋长之子无礼,辱我大晋使节,我等已无须再面见大酋长力微。”董勇沉声说道,“为今之计,只能莿杀悉鹿,带其头颅回京复命!”
    周围的官吏先是面面相觑,但很快就露出了一种怪异的神色,就好像在说“果然如此”。
    近十人官吏,包括副使、随行司马、书佐等人,此时竟无一人劝阻。副使直接附和道:“使君所言极是,如果不出口恶气,回去定会被同僚看不起!”
    董勇也点头道:“那悉鹿是大酋长之子,取了他的人头、同样是大功一件,建功立业正在今夜!”
    “今晚就动手?”有人看了一眼外面渐渐黯淡的光线。
    董勇正色道:“事不宜迟,立刻发动、可出其不意!悉鹿下午还在大帐中饮酒作乐,今晚定然还在帐中;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此后不一定能摸清他身在何处。”
    大伙沉吟片刻,副使便带头拱手道:“仆愿追随使君,杀贼酋,扬威名。”
    众人纷纷低声拜道:“杀贼酋,扬威名!”
    董勇见状,欣然道:“奋勇一击,封侯拜将,显于州郡,名垂竹帛!”
    此地并非一座城,只是悉鹿等部临时搭建的驻地,自然没有城墙。周围的重要地方、董勇先前早已观察清楚;中军大帐周围只有一圈围栏,加上巡逻侍卫,根本算不上军用工事,就近偷袭是有可行性的。
    不过使团的护卫人马离得较远,若想穿过鲜卑人的帐篷、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中军大帐,应该比较困难。因此主要的突击力量,只能是董勇为首的使团官吏、侍卫随从。
    大伙穿着深衣官服、看起来像是文官,实际上大晋的官吏根本不分文武,这帮人的私斗战力甚至比兵卒强不少!
    不识字的人是不可能做官的,而就在几年前、读书也比习武的要求高;能够读书识字、背诵经书的官吏,大多家境殷实、习剑善射。只要不是列军阵的战斗,而是混战械斗,大伙多半是一个比一个猛!唯一的问题,只是董勇这边的甲胄比较少。
    众人尽快商议部署了一番,然后派人去告知远处的侍卫将领、命令他们负责接应。
    事情仓促,难以谋划得太精细。不过众人都跃跃欲试,实在是一旦成功、便是名利双收;就算失败了、也能拿命换名声,对家族同样有莫大的好处!对利益的慾望、在此刻暂时压住人们的恐惧。
    董勇撩起宽袖,露出了手臂上的肌肉,扶剑儒雅地轻声吟唱道:“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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