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对,麻烦你尽快过来一趟。”
    放下电话,年过五十的男警坐回自己的座位,低着头专心填写起今天的日志。在他的工位对面,场地圭介灰头土脸地坐在靠墙的长椅上。
    入秋的他还穿着短裤,露出的膝盖上分布着脏污的伤口,他的双手放在大腿上,上半身是T恤迭加白色的短袖衬衫,衬衫上沾了灰,他的脸也是,显得有些可怜兮兮。
    时钟踢踏踢踏地走,夕阳透过百叶窗打在交番的地板上,场地圭介盯着那点影子,看着它逐渐向自己靠拢。
    到了该交班的时间,出门巡查的巡警回来了,男警也站起来,跟她交代场地的事情。
    “已经电话通知过监护人了,如果天黑前还不来人的话,就再通知一遍。”说完,男警收拾好自己的桌面,走进了更衣室。
    感受到巡警打量的视线,场地攥紧了短裤,巡警蹲下来,问他:“你的妈妈很忙吗?”
    场地点点头。
    巡警又问:“爸爸呢?你有他的电话吗,让他来接你吧。”
    换好衣服的前辈走出来,从她背后路过,忍不住插话:“这小子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你不要被他的外表骗了。”他挠了挠快掉光的头发,“他妈妈应该也很头痛吧,一个人辛苦赚钱养小孩,小孩却是这个样子。”
    他临走前说:“要是半夜还没人过来接他,你就送他回去——这年头的小孩也真是的,个个只会添麻烦,不懂感恩。”
    巡警应是,等他走了,对场地说了声“抱歉”。
    她起身继续整理前辈留下的文件,天色慢慢变暗,巡警看了几次表,刚要拿起电话拨打桌面上的号码,就听到交番外传来机动车的声音。
    一个身影朝着交番的大门走来,她拉开门,不好意思地说:“您好,打扰了,请问场地……”
    话说到一半,来人也注意到了一旁坐着的场地,换了套说辞,“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我是来接场地圭介的。”
    “您是他的……?”巡警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
    “媎媎,”她伸出手,和巡警握了一下,“他妈妈是夜班,没办法过来,真是抱歉。”
    巡警同场地圭介确认了下此人的身份,然后跟她说:“我们的巡警接到居民举报,说附近有小孩试图纵火,巡警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要点火,喝止他后他还要逃跑,害得自己和巡警都摔了一跤。”
    “本来他年纪还小,发现得也及时,没造成什么损失,批评教育一下就可以。只是场地他已经不是初犯了,光是我们交番就已经抓住他好几次,而且他这次纵火竟然是他饿了所以想发泄……赚钱虽然很重要,但小孩的教育也不能放松啊?”
    “而且作为监护人,起码要让小孩吃饱饭吧?再这样下去的话,不仅场地很危险,我们也会考虑监护人有没有尽到责任,我想我们都不愿意闹到把孩子送去儿童咨询救助中心。”
    场地的媎媎再次向女警鞠躬道歉,又转头问站到她旁边的场地:“真的吗?”
    场地圭介脸上是脏也藏不住的绯红,他羞赧地点头,在看到女人失望的表情前先弯下腰,冲着女警鞠躬。
    这种没有造成确切罪行后果的虞犯少年,警察能做的也就是多教训他们和他们的家长几句,真正能起作用的,永远只有他们的家庭本身。
    在保证书上签完字,两人终于从交番出来,跟在南光的身后,场地有些扭捏,思量再叁,突如其来地对着南光的背影鞠了一躬:“对不起!”
    南光被他吓了一跳。秋日的傍晚已经有了几分凉意,风吹拂在树上发出刷刷的声响。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吧。”南光说完,走向了不远处停着的车子。
    这是宠物店偶尔用来运送商品和活体宠物的厢式小货车,车体上还印着店铺的名字。坐到驾驶座上,南光冲场地圭介招了招手:“不上来吗?”
    场地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己回家就好。”
    “上来吧,”南光调整了下后视镜,对场地说,“你不是饿了吗?我们去吃点好的。”
    场地圭介的家庭,只有他和他的母亲。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离了婚,她们从父亲的房子搬了出来。为了养活独子,场地的母亲不得不打两份工,一份是夜间看护,一份是按小时计价的居酒屋兼职。即便如此,扣去社会保险,再加上单亲家庭儿童抚养补贴、儿童津贴,她每个月到手的也不到十七万日元。
    离婚时与前夫商定好的五万抚养费,则是从未到账过。
    在寸土寸金的东京,六万日元能租到的只是一间便宜的公寓。水电气费、交通费、伙食费、通讯费……只要母亲多休息几天,她们的生活就会出现无法填补的漏洞。
    因此,场地圭介习惯了放学后空荡荡的家里,习惯了没有零食、玩具、零用钱,甚至习惯于母亲太忙,忘记给冰箱添半价便当和打折商品。
    累到回家倒头就睡,睡醒了又要去上班,母亲似乎没力气发现儿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高,穿不下从前的衣服,食量也几乎是从前的两倍大。
    每天中午,学校都会有配餐,这是场地一天之中吃得最饱的一顿。而到了放学,那点东西往往也消化得一干二净。
    场地曾饿到喂流浪猫时,忍不住尝了一口从宠物店“挣”来的猫零食。那滋味说不上好吃,甚至带着未加调味的鱼腥味,但等他意识过来,整包鱼干已经被他吃得只剩一条。
    场地常喂的叁花猫贴在转角的电线杆上,一双绿眼睛盯着他,它发出喵呜喵呜的叫声,似是不能理解,面前这个人类为什么今天要跟自己抢食吃。
    羞愧的场地丢下最后一条鱼干,连猫都没摸上一把就跑走了。
    和Mikey玩的时候,场地圭介也会羡慕他有一个能照顾他的大哥。但转念一想,只养他一个,就已经耗费了母亲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他就会自然而然地打消那个念头。
    衣服、书包、课本,这些都是旧的也没关系,只要母亲还能陪伴自己,他都可以接受。
    但是……
    想到这里,两滴大颗的眼泪从场地圭介的眼眶里落下。
    正在他对面翻着烤肉的南光看到了,将烤好的肉放进他碗里,问他:“怎么了?”她叫来服务员,讨了一条热毛巾递给场地。
    场地摇摇头,用毛巾捂住自己的脸:“要是光媎真的是我媎媎就好了……”
    他说得很小声,烤肉店里人声杂乱,南光疑问地“嗯?”了一声,场地没有复述自己方才的话,而是很认真地说:
    “对不起。”
    南光对此没有回应,只问他:“吃饱了吗?要不要再点些别的?”
    场地使劲地摇头,黑色的短发几乎飞起。
    “那跟我去办点正事吧?”南光问,场地说好。
    “你先去外面等我,”南光站起身,叫来服务员帮忙打包没吃完的菜品,“我去结账。”
    两侧的车窗都大敞着,场地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不断变化的风景,没有街灯的路段,黝黑的树影在月光下好似张牙舞爪地向车子伸出手来。他看向旁边的南光,闪过的灯光照得她表情冷淡又凝肃。
    “我们是在去哪啊?”场地感到一丝不安,小声地问道,晚风吹着他的头发胡乱舞动。
    “嗯?”单手驾车的南光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她向右打弯,驶进一条小路,对场地说,“就快到了。”
    进入小路后的路况一般,车子剧烈颠簸,场地攥紧了身上的安全带。远远地,他看到高高竖起的铁网,散乱的废弃物和茂密的野草。
    熄灭引擎,取下钥匙,南光说:“下车吧。”
    场地心中的警铃大作,但还是踉踉跄跄地跟上了南光的步伐。
    “光姐,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场地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
    走了一小段路后,南光终于站定,场地撞到她的背上,又被她推着往前走了几步。
    月光下,场地的眼睛艰难地适应着黑暗的环境,这似乎是一个废弃的球场,堆满被丢弃的大型家具,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场地。”南光突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场地回头,听到她问,“你做那些事的时候,是怎么挑选的对象?真的都是随机的吗?”
    场地有些害怕,又有些不明所以,他乖乖地回:“……是。”他的宣泄来得快,去得也快,从没经过认真的思考。
    “这样啊……”南光发出一声叹息。
    “光媎——”场地下意识地又想向她认错,可他刚喊出对方的名字,就感到身体的重心失衡,一只不容抗拒的手推向他的胸口。
    场地措不及防,踉跄一下,他脚后似乎有什么障碍物,还未恢复平衡的他摔倒在地,双手摁在破碎的地面上,脚踝搭在什么湿漉漉的东西上。
    他狼狈地站起来,借着月光,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垃圾堆成的圆环中间。
    “嚓——”火柴擦过,发出细小的声响,融融的火光照亮了南光的眼睛,场地惊恐地看着她,看着她将火星丢到围绕着自己的废物中。
    几乎是一瞬间,高高燃烧的火舌堵住了场地所有的去路,他站在其中,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不知所措:“光媎!”
    仍旧被他尊称的那个人,冷漠地站在火圈外,火光将她的面孔照成暖色,却没能带给她的声音一点热度:
    “场地圭介,你随机地伤害别人的时候,有想过、哪怕有一次想过,只要别人想,你也可以成为随机的一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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