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诺惟一口气狂奔了很久,直到自己的腿脚都僵硬得像灌满了沉重的金属溶液,他才放慢了脚步。
    身后似乎并没有追上来的动静,但韩诺惟不敢掉以轻心,他一面快走,一面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
    莫傲骨突然辞世,让韩诺惟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对老人有多么的依赖。由于整个越狱计划都是莫傲骨制定的,因此,他现在完全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具体该做什么。
    然而,此刻的形势不容许他沉湎于痛苦,想到这儿,韩诺惟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始琢磨逃生的计划。
    阴阳关位于半山腰上,韩诺惟现在的位置就在后山的密林之中,而密林的尽头是什么,他并不知道;往回走是下山的路,但是必须要经过监狱,还要直面无数的追兵。所以,他没有选择,只能往前走。
    夜色如墨,黑沉沉地压在韩诺惟的心上。树林里看上去哪里都一样,根本没有路,韩诺惟在树林中穿梭,一会儿就失去了方向。他抬起头来,试图通过月亮来判断方向,但他很快就沮丧地发现,今天是农历月的最后一天,那一线晦暗的月牙淡得几乎看不见。
    一阵诡异的响动袭来,吓得韩诺惟顿时像被钉在原地。他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听了几秒,又听见那阵响动。那速度实在太快了,快得超出了人类的极限!韩诺惟的脑子里闪过密林中的各种野兽:蛇?老虎?熊?
    他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听大人说过的山林里的各种猛兽的传说,忽然觉得那些故事是如此地真实。
    韩诺惟的身上只有一条床单,对付人类还可以,但无法抵挡野兽的进攻。他忽然想起莫傲骨从邵讼车上取走的钳子,但是,那钳子掉落在莫傲骨的身边了,而他已经不可能再回去拿了。
    那诡异的响声又出现了,这次,是在两个不同的地方。难道还不止一只?韩诺惟无暇多想,他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直到移动到了一棵大树下。
    树下,一处隐隐约约的光亮引起了韩诺惟的注意,他侧耳仔细听了一下,确定暂时听不到动静之后,便迅速一跨,跳到了闪光的地方。韩诺惟弯下腰去,捡起了那个发光的物体,他不由得苦笑了起来,闪光的是金属伞骨。这是一把破烂不堪的直柄伞,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丢弃在这里的。
    “聊胜于无。”韩诺惟在心里说。他抓紧了破烂的伞骨,背靠大树,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可是他等了好一会儿,那响动都没有再出现。
    韩诺惟松了一口气,山风吹过,他冷得直发抖。他不知道自己刚才跑了多久,一阵疲倦袭来,他便瘫坐在大树底下稍作休息。无法判断方向,不知道该往哪里逃,这让他十分焦虑,加上刚才出了很多汗,更觉得格外干渴。他的喉咙因为干渴而痒得发疼,他明白这可能是食物中毒的后遗症,如果莫傲骨还在的话,会怎么做?想着这些,他烦躁地扯着树底下的野草。
    扯了一会儿野草,韩诺惟突然发现,这一片的野草都很光滑,他是连根揪起来的,但是没有发现丛林中常见的青苔。他摸索了一阵,只找到一点青苔。他奇怪极了,起身转到大树的另一边,正对着树干的地上,却有着大片湿润的青苔。他连忙把腰间缠着的床单抖出来,抓了一把青苔放在床单上,再包裹起来,用力一捏,泥水就渗了出来,他用嘴接着泥水解渴,虽然土腥味扑鼻,但他却一滴也不舍得浪费。
    喝过了泥水,韩诺惟觉得清醒了一些,喉咙也不那么难受了。他重新缠好床单,看着脚下的青苔,很快就明白了:青苔很少的那一面应该是朝南的,而另一面光照不足,背阴的地方自然是潮湿的,就容易长青苔。
    往南是哪里,韩诺惟并不知道,但有了方向,至少不容易迷路。
    起雾了,浓郁的夜色中雾气弥漫,几乎没法看清任何东西。韩诺惟喜忧参半,喜的是雾气重的地方,附近一定有水源,而且能见度差,追兵不容易找到他;忧的是,自己也看不清路了,只能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
    走着走着,韩诺惟忽然觉得脚下一空,大惊之下,他顺手抓住了最近的树枝。仓促间,他的手被划破了,但是他不敢松手。他能听到远远的瀑布坠落的声响,下面应该是山涧,可他除了浓雾什么都看不见。
    他吃力地想往上爬,却突然听见了狗叫的声音,难道是警犬?韩诺惟一下子慌了。他仔细听了听,判断狗应该离他还有比较长的一段距离,但是他知道狗的嗅觉很灵敏,很快就能捕捉到他的气味。
    韩诺惟感到头疼,他臂力再强也不可能支撑一夜。他也不知山涧有多深,掉下去就完了。但是往上爬未必能爬得上去,而且就算爬上去了也是死路一条,难道要直面警犬和追兵?他想到了那一次次透过灰牢的小窗所看到的,狱警们片刻不离身的步枪,心里一阵发毛。
    韩诺惟的脑筋飞快地转动着:他曾听莫傲骨说过,这一带的水很深,那么跳下去应该不容易撞到河床上。不接触到江底的淤泥,那就不会被泥沙呛死。此外,莫傲骨说这一带虽然多山,却普遍不高,阴阳关又恰好在半山腰上。假设山涧的深度有一百米,那么他的坠落时间不会超过五秒,加上现在山风越来越大,这对他是有利的。
    可是,万一山涧的深度不只一百米呢?
    这时,狗吠的声音越来越大,韩诺惟已经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他默默地等着,心跳越来越快,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的心跳声会被人听见。
    一道光突然照了过来,“找到了!”有人大喊道,似乎有很多人跑了过来。
    韩诺惟听着嘈杂的狗吠声和脚步声,仿佛听到了死神的召唤,他心一横,便松开了双手,笔直地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当中。
    虽然韩诺惟紧张得快要昏过去了,但他还是记得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并绷紧了身体,坠入水中。
    冰冷刺骨的水瞬间包围了他,他感觉全身的肌肉和筋脉都被激活了。他奋力地张开双臂,向上划去。
    韩诺惟浮出了水面,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庆幸自己还活着。他向山上看了一眼,虽然听不到山崖上呼喊的声音,但仍不敢掉以轻心。他没有作任何停顿,就开始往前划。
    他最擅长的是自由泳,但这种姿势颇为消耗体力,游了一阵子,他的两条胳膊已经疼得几乎抬不动了,每划动一下,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韩诺惟不得不翻了个身,仰面朝上躺着,换仰泳的姿势休息了一会儿。夜幕如墨,一些灰白的云彩被风吹着往前跑,就像在逃亡中的他。
    忽然,韩诺惟听到了一阵咕嘟咕嘟的声音,像是锅里的水烧开了。
    半夜三更,怎么会有人在江里烧开水?
    韩诺惟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下。
    水底,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向他漂了过来,速度不慢。韩诺惟看了几秒钟,忽然浮出水面,疯狂地游动起来。
    那是一条大鱼!虽然看不清是什么鱼,但可以确定体积比人大得多。最重要的是,韩诺惟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附近有这么大的鱼。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拼命地向前划,一刻也不敢停。
    不知道划了多久,那种烧开水的动静似乎渐渐消失了。
    韩诺惟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他实在太累了,便再度仰面躺着,一动不动,任由江水推着他漂流。
    他原本饥肠辘辘,只是越狱后实在太紧张而暂时忘记了这一点,此刻平静下来,顿时觉得肚子里空荡荡地,十分难受。胃里的胃酸开始上涌,他止不住一阵恶心,喉咙里火辣辣的,满是呛人的酸味和泥土味。
    一个东西碰触了一下韩诺惟的脚趾。
    韩诺惟楞了一下。
    他忽然反应过来,吓得翻身入水,拼命向前游。
    咕嘟咕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条大鱼果然对他紧追不放。韩诺惟此刻已经耗费了许多体力,游动的速度明显变慢了,他竭力强撑着,但头脑已经开始发昏,眼皮也开始打架,仿佛随时都能睡着。
    “你就这样放弃了?”莫傲骨的声音出现在他耳边。
    他侧过脸,但身边什么都没有,只有水花在哗啦啦作响。
    韩诺惟感到鼻子有些发酸,他绷紧肌肉,又疯狂地游了一阵。
    浓雾似乎渐渐散去,韩诺惟仰起头来,看到灰色的云层聚拢在一起,然后慢慢飘向一边,淡蓝色的天幕一点点露出了真容,天快亮了。
    咕嘟咕嘟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而眼前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小树林的影子。韩诺惟欣喜若狂,拼尽全力,一鼓作气游到了岸边。
    手掌接触到河床的那一刻,韩诺惟像死鱼一样瘫下来,趴在岸边。他喘着粗气,艰难地翻了个身。他必须要歇一会儿,因为他真的已经筋疲力尽了。可是冰冷的江水并不允许他这样做,风一吹,他就冻得瑟瑟发抖,只好强撑着上了岸。上岸后,他检查了一下,发现自己竟然没有骨折,但腰的侧面有一条长长的伤口,估计是挂在悬崖上的时候被崖壁擦伤的。或许就是伤口的血腥味,吸引了那条奇怪的大鱼,好在他终于摆脱了。而原先缠在腰里的床单和脚上的鞋子却不知何时丢了,床单丢了就算了,没有鞋子,他只好光脚走路了。
    天色越来越亮,一片火红的光芒从东边冉冉升起,已是白天了。
    韩诺惟累得瘫倒在岸边,歇了一阵。终于有了一点力气之后,他坐起来,捧着江水,大口地喝了起来。水里倒映出他的脸,他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文字和编号,便脱下了囚服,扔进了水里。刚把衣服扔进水里,他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捞起衣服,在江边捡了块石头,包好之后用力甩向了水面。
    在脱衣服的时候,韩诺惟发现了口袋里的信封。一路上,他只顾着逃亡,都没有看过莫傲骨交给他的这封信。韩诺惟拆开信封,发现里面是一个存折,上边的一些字迹已被水泡得模糊不清了。
    依稀能看到开户人是莫傲骨。第一笔钱存的时间是1991年,存入金额是600元。第二笔是1992年,存入金额是840元。每笔存入金额都不同,一年一笔,有些金额已经看不见了,但似乎是逐年递增的。最后一笔是2010年12月,存入金额是7700元。
    韩诺惟知道莫傲骨在监狱工厂是有工资的,只是他不太明白,莫傲骨存这些钱干什么?莫傲骨向来不怎么花钱,更何况,出狱后他也根本看不上这些钱。韩诺惟纳闷地将存折来回看了几遍,突然发现能看清的存款时间全都是12月21日。
    那是韩诺惟出生的日子。
    韩诺惟愣愣地看着这本旧存折。渐渐地,他看不清了。
    他蹲在江边嚎啕大哭。
    看到陶白荷嫁给南泽雨的新闻时,他没有哭;听到父母的死讯时,他没有哭;莫傲骨意外触电身亡时,他没有哭。他一度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可是,在看懂老人留给他的唯一的遗物时,他还是崩溃了。一直以来,他都不愿面对自己是汉诺威家族后人的事实,总觉得那个神秘高贵的家族不仅离自己无比遥远,还带来了无尽的灾难;可是,当他一无所有、穷途末路的时候,他才发现,最能触动自己灵魂的,恰恰是真正的血脉之情。
    韩诺惟蹲在江边哭了很久,直到他的嗓子都已变得沙哑,直到他的眼睛痛得几乎不能睁开,他才慢慢平静了下来。他着对自己发誓:“这将是我最后一次流泪,只因这世上再也没有值得我为之流泪的人。从今往后,我要做的,是让所有伤害过我的人流血!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天,我就绝不会放过他们!我要让他们感受到最深刻的痛苦和最彻底的绝望,不管用什么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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