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汝砺看了一眼电脑右上角的状态栏,一点三十五分,已经过了跟隋青柳约定的时间,可对方却还没有出现。他沉吟了一下,正准备打电话问问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姜医生,隋小姐到了。”
    “请她进来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姜汝砺觉得隋青柳好像比之前又瘦了些。他起身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然后走到小型吧台旁边,“我记得你喜欢喝拿铁,对吗?”
    隋青柳感激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刚才路上我差点擦到别人的车,所以耽误了点时间。我没有迟到吧?”
    姜汝砺摇摇头,关心地问:“你没事吧?”
    “我不要紧。”隋青柳捋了一下头发,环顾着姜汝砺的办公室:“姜医生,你的办公室是不是重新装修过啊,感觉跟以前不太一样呢。”
    姜汝砺一边煮着咖啡,一边温和地说,“稍微改动了一些摆设,算不上装修。说起来,你都快两个月没有约我了,我以为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哪有。”隋青柳苦笑了一下,“上周我去韩城度假,因为我儿子非要跟着我去韩城转转,说想看下老家。”她犹豫了一下,“我有半年多没做过恶梦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又开始了。”
    “还是以前那些梦吗?”
    “什么都有吧。乱糟糟的。”
    姜汝砺端着咖啡走了过来:“先喝咖啡,不用急,今天我就约了你一人。”
    隋青柳接过咖啡,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仍然有些无精打采。
    姜汝砺也不去催促她,只是回到电脑桌前坐下。他习惯性地将双手交叉,撑在下巴附近,平视着隋青柳。
    隋青柳看着窗子,慢慢地小口啜着拿铁,温热的咖啡让她稍微镇定了一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姜医生,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弟弟吗?”
    “我记得,你说他长得很漂亮,而他却最不喜欢别人夸他漂亮。”
    隋青柳感伤地说:“前几天,我又梦到他了。”
    “是因为你回到韩城的缘故吧。”
    隋青柳轻轻摇了摇头:“我觉得不是。”
    姜汝砺凝视着她,问道:“那是什么原因?”
    隋青柳迟疑了一下,“我觉得他在责备我。”
    “责备你?”
    “我梦到了2002年的时候……”隋青柳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的头也越来越低。
    姜汝砺轻声说:“是他五岁那年?”
    隋青柳点了点头,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来,她的眼圈微微发红,“梦里,我带着小俊去逛街,就像当年一样。”
    姜汝砺蹙起眉头:“我记得你说过,当年是你老公带着你弟弟去逛街的。”
    隋青柳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是的,但我总觉得,那天我应该在场。”
    姜汝砺点点头:“请继续。”
    隋青柳叹了一口气,梦里,弟弟小俊还是那么玉雪可爱,像个瓷娃娃一样精致。而她还是那样粗心大意,去试衣间换了一件衣服,出来就找不到弟弟了。她疯了一样到处寻找,终于看到小俊,他被一个看不清脸孔的人抱在怀里。
    她冲上去,想抓住那个看不清脸孔的人。可无论她怎么拼命,都始终追不上那个人。
    她又气又急又心痛,一阵眩晕过后,她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低下头,大口喘着气。
    而当她再次抬头去看时,小俊又来到了她的面前,那个看不清脸孔的人已经不见了。
    隋青柳欣喜若狂,她对小俊说:“我找你找得好苦。”
    小俊却冷冷地看着她,一张小脸布满寒霜:“你没有找我。”
    “我有!我有找你!我到处找你!”隋青柳着急地说。
    小俊坚定地摇了摇头:“你没有,你从没有找过我。”
    “你怎么了,小俊?”隋青柳忽然发现小俊的脸变得越来越透明,就像要消失在空气中一样。
    她惊恐地伸出手,却发现自己的手穿透了小俊的脸,一直穿过了他的脑袋。
    隋青柳简直要窒息了,她疯了一般地抱住小俊,但她什么都没有抱住,她的怀里,空空如也。
    “小俊!”隋青柳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她一边喊,一边焦急地四处张望,寻找小俊的身影。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不会这样!”小俊突然又出现在她的面前。这次,他的脸变得脏兮兮的,上面全是泥巴和污渍。
    “小俊!”隋青柳流下了眼泪,“对不起!是姐姐不好!”她又伸出手,想拥抱弟弟。
    可小俊却退了几步,“我不想再看见你。”
    “小俊!小俊!别走!”隋青柳失声痛哭,然后她忽地一下坐了起来。
    人影已经消散。她看着酒店房间里的金色窗帘,一时间难以接受,刚才的一切,只是个梦。
    姜汝砺静静地听着隋青柳的倾诉,他一言不发,眼神中带着温暖的担忧。
    隋青柳说完自己的梦境,像个重病缠身的病人一样,虚弱地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我认为,你只是因为回到了曾经和他一起生活过的城市,触景伤情。你不必过度自责,更不必因此而觉得,他是在责怪你。假如你真的能再见到他,也一定不会是梦里这样的情形。”姜汝砺说道。
    隋青柳长出了一口气,“其实,类似的梦以前也有过很多次,对于这个梦的内容,我也并不感到吃惊。”
    “那让你吃惊的是什么?”
    隋青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我在梦醒之后,又睡着了。”她迎着姜汝砺的目光,鼓起了勇气:“我梦到了另一个人。”
    姜汝砺注意到了隋青柳复杂的表情:“你梦到了自己很不想见到的人,对吗?”
    隋青柳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以前梦到过这个人吗?”
    “没有。”
    “你最近遇到过这个人吗?”
    “没有。”
    “你不喜欢这个人?”
    隋青柳皱起了秀气的的眉头,她心烦意乱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说:“算不上不喜欢,应该说,不熟悉吧。”
    “你梦到了你不熟悉的人,然后很不开心?”姜汝砺凝视着隋青柳。
    “恩,算是吧,我从来没想过,过了这么多年,还会梦到她。”
    “你和这个人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是吗?”
    “是的。”
    姜汝砺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在纸上写了什么。隋青柳沉默地坐着,似乎还在等待他的提问。
    姜汝砺抬眼看着隋青柳:“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隋青柳咬住了下唇,表情有几分难堪:“因为她的儿子。”
    那是2003年2月,隋青柳还是一名在监狱医院工作的医生。出于正义感,她答应了一个名叫韩诺惟的犯人的一个请求——到他入狱前住过的县城医院里取出他藏起来的一块琥珀——那或许是一件重要的物证。
    一切都很顺利,韩诺惟曾住过的病房如今是空着的,隋青柳轻而易举就按照韩诺惟的交待找到了那块琥珀,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钱大夫!”背后响起的声音吓得隋青柳几乎要魂飞魄散,她惊恐地转过身去,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这女人脸上瘦得只剩下一层皮,身子也单薄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倒。
    看到隋青柳的脸时,这女人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大夫,我认错人了。”她扶着门框,“我看你背影以为你是钱大夫。”
    话还没说完,这女人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咳得十分厉害,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一般。
    隋青柳呆在原地,她意识到是自己穿的白色连衣裙被误认成医院的工作服了,尽管理智告诉她应该赶紧离开,但强烈的同情心却让她无法坐视不管。她快步走上前问道:“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女人虚弱地说:“我喉咙痒,想喝水。”
    “你是哪个病房的?”
    “219。”
    隋青柳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伸出手,扶着她慢慢地走到了219门口。
    隋青柳朝病房里张望了一眼,里面没有护士,她稍微松了一口气,然后把这骨瘦如柴的女人扶上了病床。
    隋青柳看了看床头,没有暖壶,杯子里也只剩下一点儿冷水。她忽然觉得一阵心酸:“你等着,我去给你弄点热水。”
    隋青柳拿着杯子去茶水间打了点热水,又拿起床头柜上的筷子使劲搅动。她一边搅动一边吹,直到水温稍微降低了一些,才将杯子递给女人。
    隋青柳看女人如饥似渴地喝着水,赶紧说:“慢点,别烫着。”
    喝完了水,隋青柳又帮她盖好被子,这时,女人轻声说:“大夫,我问你个事行吗?”
    “你说。”
    “你是不是见过我儿子了?”
    隋青柳骇然,她立刻沉下了脸,“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脖子上戴着的蜜蜡挂坠,那特殊的绳结只有我和我儿子会打,是我教给他的。他刚学会,打的还不是太好。”
    隋青柳本能地摸了下脖子,想将蜜蜡塞进衣服里。
    女人盯着她的手,“大夫,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很想他。”
    隋青柳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那块琥珀。她不知道自己刚才找琥珀的时候,是否被这女人看见了。
    她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她很想说自己是受她儿子之托而来,但又觉得千言万语无从说起。最重要的是,她是监狱医院的医生,而如今却在帮助一个已经被判刑的犯人收集证物,一种异样的荒谬感令她倍感茫然。
    她呆呆地看着女人瘦得变了形的脸,终于轻声说:“他在努力。”她将“活着”两个字咽了回去,她不忍心说出刺激性的话,因为这女人的状况看起来实在是太糟了。
    就在这时,楼梯里传来说话声,隋青柳顾不得那么多,立刻闪身出了房间。
    姜汝砺一直没有打断她,直到他看见隋青柳的咖啡杯空了。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暂停,自己好帮她续杯。
    隋青柳喝了一大口咖啡,才放下杯子。她的手指一根根交叉在一起,左手的结婚戒指硌到了相邻的手指,同时,因为过于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显然,她十分紧张。
    她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看着姜汝砺鼓励的目光,又接着说了下去。
    隋青柳并不了解琥珀。在她看来,从医院取出的证物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但她的丈夫俞镜泊显然不这么想。
    在她将琥珀拿回家的当天,俞镜泊就注意到了。俞镜泊在了解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拿着琥珀把玩了半天,然后下了结论:这可能是一种很罕见的琥珀。
    但隋青柳对琥珀是否罕见,并不感兴趣。她只想赶快把琥珀交给韩诺惟,然后这件事就和她没有关系了。
    俞镜泊却不以为然,他劝说妻子将琥珀借给他送去鉴定,鉴定结束后就完璧归赵。
    然而,让隋青柳没有想到的是,丈夫却在鉴定过程中弄丢了那块琥珀。这让她十分为难,她不知如何面对还在狱中翘首以盼的韩诺惟。
    隋青柳越想越发愁,忍不住抱怨丈夫的粗心大意给她带来了麻烦。而俞镜泊到底头脑灵活些,他很快想出了一个主意。
    “柳柳,你不要生气,这事确实是我大意了。这样吧,你把这事交给我,我来处理。”
    “你怎么处理?你又不认识韩诺惟,也不可能去阴阳关跟他面谈吧?”
    “我不跟他谈,我跟他母亲谈。”俞镜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跟他母亲谈什么?”隋青柳惊慌地说,“他母亲可能没看到我拿琥珀,你别瞎捣乱。”
    “也可能她看到了,只是故意不说穿罢了。”俞镜泊说,“我觉得,跟他母亲好好谈一谈是可行的。听你的描述,那个犯人跟他父母的感情很好,假如我能得到他母亲的谅解,那就好办多了。”
    隋青柳犹豫了一下,“你有把握让他母亲原谅你?那块琥珀对韩诺惟来说,是很重要的证物啊。”
    俞镜泊搂住了她:“你放心吧,她一定会原谅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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