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绻生今日唱了一整套的《琵琶记》,从午后一直唱到金乌西沉,婉澜本不耐烦听这等讲忠讲孝的故事,却更不敢继续去和陈暨谈天,只好装出一副全神贯注沉迷戏文的模样,生生忍了半下午。
    陈暨倒是听的入神,手指还放在桌上随着节奏打起拍子,魏绻生的唱腔以清丽婉转出名,陈暨似乎很喜欢,到精彩处,还会满意地点一点头。
    婉澜悄悄将眼神递在他处看了看,见他入神的样子,便扶着方桌悄悄起身,打算悄无声息地溜出去透透气。
    然而她一动,陈暨的眼睛便转了过来,依旧是微微含笑的脸,瞧起来温和又客气:“怎么?”
    婉澜动作一顿,尴尬地笑了笑,手指不自在地放在桌沿上蹭了一下:“您看戏便好,小女子要去理一理仪容。”
    陈暨便点了点头,又将眼神放回了台上。
    婉澜如蒙大赦,提着裙子便跑下了楼梯,一路左推右挡地挤了出去,北京的冬季冷而干燥,冷风吹在脸上,让人精神一振,婉澜在门口站了一会,沿墙根走到一树盛开的腊梅跟前,先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用两根手指捏住一枝花枝拉到鼻端,轻轻一嗅。
    身后有人用含着笑意的语气问她:“怎么样,可有扑鼻香?”
    婉澜被吓了一大跳,急忙松了手转身去看,弹回去的梅树枝正好戳在她发髻上,与头发搅成一团。
    身后人伸手扶了她一下,又抬手去帮她解开头发和树枝之间的打结,口中道:“别动,小心钗环乱了。”
    婉澜果然不动了,任他在头上摆弄,轻轻问道:“玉集先生?”
    “是我,”陈暨的声音从头上传下来,还夹杂着梅树上簌簌掉落的雪花:“看你这么久没有回来,所以出来看看。”
    婉澜无声地微笑了一下,紧接着发现她的表情他其实看不到,又咳了一声,歉然道:“不会耽误你看戏吧?”
    “不会,”陈暨手上动作很快,两句话的功夫便将树枝从她头发里解救出来,还顺手捏了一撮雪花,在她被扯乱的发丝上一抹,让发髻保持整齐:“你不喜欢这出戏。”
    他用的是肯定语气,用来陈述一个笃定的事实。
    婉澜没有否认,点头道:“不喜欢这个故事,连带着不喜欢这出戏。”
    “这倒是恨屋及乌了,”陈暨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陪她一同在梅树下站着说闲话:“不喜欢蔡伯喈吧?”
    婉澜道:“也不喜欢赵五娘,我做不来她那样的事情,也不认可她的行为。”
    陈暨低低笑了起来:“这倒是奇闻,我见过的人,无不对赵五娘大加赞赏的。”
    婉澜目光一转,定在他脸上:“那你呢?”
    “这个时间问这问题,可真叫人难以回答。”陈暨微微低头,微笑看她:“说赞赏,似乎是故意与你作对,可若是说不赞赏,又像是有意附和了。”
    婉澜也跟着笑了一下:“不必这么多心,一出戏而已,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赞赏与反对只说了,”陈暨道:“这只是个选择而已,蔡伯喈离家多年未有一言,五娘留家也好,改嫁也好,都是她的事情,即便是她没有熬住而改嫁,也是人之常情。”
    婉澜却不依不饶:“那么,如果你是蔡伯喈,你会希望五娘像戏里一样吗?”
    “不会啊,”陈暨眼睛弯了起来:“我不会是蔡伯喈,这世上没有人能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情。”
    “哦,这可真是狂言,”婉澜笑了一下:“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了。”
    “不存在什么身不由己,只是被放弃的那个选项诱惑不够大罢了,”陈暨笑意渐隐,眉眼间神色淡淡:“赵五娘选择在蔡家苦熬那么多年的真正原因,你我都不能知晓,可显而易见的是,被放弃的那个选项在她心里,一定是不值一提的。”
    婉澜蹙眉想了想,又问:“可如果你是蔡伯喈,圣旨与牛丞相的身份压下来,不从又能如何?”
    “不从还能去死啊,”陈暨又笑了起来:“舍不下一条命罢了,自己做的选择,有什么好怨天尤人的,还将错处推在别人身上,真是可笑。”
    婉澜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论断,简直要惊讶地大喊起来,她的看法在这世上已经是荒诞离经,却不想陈暨比她更为激烈。可他用这样淡漠的语气说这些话,仿佛这才是正常的看法,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压根不值得讨论。
    她扭头看着陈暨,目光混合了惊讶欣慰,甚至还有些恐惧担忧,陈暨一一数着她目光中复杂的情愫,安之若素地转头继续去欣赏那树梅花,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怎么,你不相信?”
    婉澜惊了一惊,急忙将飘远的心神拉了回来:“相信,玉集先生能瞒着令尊令堂入洋人的商行任职,已经足够能说明了。”
    陈暨微微颔首,又重复了一遍:“这世上还没有能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情。”
    他顿了顿,语气不变:“比如成亲。”
    婉澜心里又猛地一跳,这一下午这样意味深长又仿佛并无他意的话,陈暨已经说了太多太多,多到让她压根无法分辨他究竟是不是在试探她,索性发问:“不知玉集先生是如何看待澜大小姐的?”
    陈暨的目光浮起笑意,他又低下头来,与婉澜目光相对:“我瞧着,很好。”
    这又是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婉澜有些泄气,忽然丧失了与他继续聊下去的兴致,转身便向室内行去:“回去吧。”
    “不爱听又何必勉强,”陈暨在她身后闲闲道:“金鱼胡同南口开了家日式餐馆,我去尝了尝,味道不错,很正宗,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婉澜停了脚步,疑惑地回头看他:“可我瞧你很爱听的样子。”
    “爱听魏绻生罢了,和这戏没什么关系,”陈暨向戏园子门口走了两步,对她招招手:“既然能陪我去听戏,那必然能陪我去吃日膳了,那馆子距离此处不远,我们步行就能过去。”
    婉澜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她原本打算拿她与宛新的身份之谜戏耍陈暨一番,可如今看来,更像是自己被他耍了一样。这些事情不要说她顶着宛新的身份来做,即便是就以她自己的身份,以陈暨未过门的妻子这身份来做,也是极为不妥的,她到底是个大家闺秀。
    陈暨见她犹豫,也不催促,反而异常贴心,异常善解人意道:“如果你觉得此事行来不妥,那我现在将你送回府也可以,正好见见澜大小姐,与她聊聊你我今日的话题,免得我这位未婚妻子多心,再对你我生了什么误会,有了什么嫌隙。”
    他这话听在婉澜耳朵里,生生多了几分威胁的味道,而婉澜生平最恨的头件事便是被人威胁。先前在镇江时,有谢道中和秦夫人压在头上,她又担了个长姐的名号,尚还收敛着性子,如今在京城简直是无所顾忌,当下便对陈暨回之一笑:“那么,就烦请玉集先生送我回府吧。”
    陈暨有些惊讶,但他很快的便敛了情绪,恢复成先前平静的样子,点了一点头:“好,那这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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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琵琶记》故事梗概:从前有个怂货叫蔡伯喈(都说是东汉蔡邕但其实并不是东汉蔡邕),在老家陈留娶了个媳妇叫赵五娘,温香软玉地过得很开心就不想去考试了,结果他那个作死的爹蔡公非要逼他去考,于是去考,于是考上,于是点状元,于是皇帝就准备招他为女婿,就在这个陈世美的故事即将发生的时候,谢天谢地皇帝发现自己没女儿,但人不能被尿憋死,于是皇帝发现虽然自己没有女儿但自己有个叫牛丞相的大官有女儿,于是没事找事地赐婚牛姑娘和蔡伯喈,这姓蔡的怂货挣扎了一番就答应了。与此同时陈留遭了灾,作死的蔡公和蔡母为了烘托赵五娘人物形象及时饿死了,赵五娘拿裙子捧土把他俩给葬了,还多才多艺地画了一幅栩栩如生反正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蔡公蔡母的画像,放包裹里背着琵琶一路乞讨上京寻夫(早干嘛去了)。而此时怂货蔡伯喈在牛府里吃好喝好没事喝点小酒弹点琴有空还抒发一下思念家乡父母的悲愁,被他那个圣光加持白莲花的老婆牛氏听见,同样没事找事地去劝她爹牛丞相到陈留去接怂货蔡的爹妈,当然没接回来。
    这时京城正好有个弥陀寺大法会,赵五娘去庙里讨饭顺便上香,还在公共场合未经允许乱挂自己的东西,嗯就是蔡公蔡母的画像,此时,怂货蔡就这么人生何处不相逢地也跑来庙里上香,一眼认出自己爹妈的画像供在佛前,也不问问是谁画的直接就拿家去了,痛失画像的赵五娘在命运的指引下来到牛府,被牛府那个圣光普照的白莲花接待,由此得知面前这个女人就是自己老公的原配,令人失望的是此处并没有出现原配大战小三的场面,因为牛白莲将赵五娘带去和怂货蔡伯喈破镜重圆去了,作为我国封建女性贤良淑德的典范人物,牛白莲为了避免蔡伯喈因为各种不为人知的原因拒绝承认赵五娘,竟然煞费苦心地让五娘来到书房,在蔡公蔡母的画像上题诗暗喻。经过这么跌宕起伏的安排蔡伯喈不负众望地和五娘成功相认,成功得知他在京城吃香喝辣的时候爹妈饿死的悲惨事实,立刻上书辞官回家隐居(早干嘛去了),然后这么个怂货就带着功名利禄和两个妻子锦衣日行的回家了。后来那个没事找事地皇帝还下了个诏,表彰蔡氏一门,可能大家不明白有什么好表彰的,那我告诉大家,因为皇帝没事总爱找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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