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看人,盯着地面出了声:“真是病了,脑子里长了瘤子,没法儿治。”
    张春生早就看何若龙不是好病,如今听了这话,也不很惊讶,只低声答道:“人各有命,师座节哀。”
    小鹿轻轻的摇了摇头:“我不哀。”
    停顿了片刻之后,他继续说道:“从今往后,我好好对待他,让他在临走之前多高兴高兴,也就是了。我哀什么?我不哀。”
    然后他站起身,又问:“武魁今天过来了吗?”
    张春生垂眼不看他,公事公办的答道:“上午来了一趟,您不在家,他让我告诉您,说是新兵大队已经训练完毕了,等枪支弹药一到,队伍就往河北开。”
    小鹿点了点头,忽然感觉屋子里发空,便随口又问了一句:“小李呢?”
    张春生答道:“他跟着武魁出门玩儿去了。”
    小鹿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这大兔崽子,还挺能联络。”
    张春生没抬头,但感觉小鹿像是笑了,就也跟着一笑。
    小鹿出门往后走,到后院去看何若龙。
    这是傍晚时分,地面已经渐渐消退了暑气,空中也起了微微的凉风。何若龙坐在房门前的竹椅子上,合身向后仰靠过去,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忽然听到了小鹿的脚步声音,他张开眼睛抬了头,然而目光茫茫然的没有焦点,直到小鹿走得很近了,他才转动眼珠,真正的盯住了小鹿。
    他的视力在急速的退化,小鹿知道,他快要瞎了。
    小鹿知道的,他自己也一样的知道。所以只要有机会,就要一眼不眨的凝视小鹿。这样一眼不眨的凝视,小鹿还是日益变得面目模糊,所以单是看已经不够了,他时常还要抬手去摸小鹿的脸,用眼睛看,也用手指看。
    抬脚从门前台阶旁踢过了一只小板凳,小鹿在何若龙的腿边坐下了。抬眼望着远天的晚霞,他开口说道:“英国人走了,给你留了一箱子的药。一会儿就开始吃,按顿吃,别忘了。”
    何若龙问道:“到底是什么病,他瞧出来了吗?”
    小鹿轻声答道:“你好好吃药,这药能救你的命。”
    何若龙想了想,然后对着前方光影迷蒙的世界答道:“我知道了。”
    慢慢的向前欠身伸了手,他拉扯着握住了小鹿的一只手。将那只手攥着放到了大腿上,他重新向后仰靠过去,看前方有个不小的黑影子在飞檐走壁。
    “是蝙蝠吗?”他忽然问。
    小鹿任他握着自己的手:“不,是只黑猫,原来总在前头乱窜。小张最烦野猫,见了它就打,这一阵子没见着它,我还以为它让小张打跑了,没想到它是躲到你这儿来了。”
    忽然反握住何若龙的手晃了晃,小鹿略略提高了声音:“若龙,这猫下崽子了,你看它嘴里正叼着个小的呢!”
    何若龙看不清楚,但是也微笑着点了头:“嗯,是啊!”
    小鹿不错眼珠的盯着那只大黑猫,见大黑猫衔着小黑猫,在房顶上一溜烟窜了个无影无踪。与何若龙相握的手越攥越紧了,毫无预兆的,他又说了话:“若龙!”
    何若龙作了回应:“嗯?”
    小鹿回过头,向后望了他的脸:“你给我留个孩子吧!”
    何若龙真笑了:“傻话。你看我浑身上下,哪儿是能装孩子的?”
    小鹿很认真的说道:“我给你找个女人,你和她生。”
    何若龙渐渐的不笑了,虚弱而又温和的答道:“孩子没爹,那不受罪?”
    小鹿合身转向了他:“我给他当爹。”
    何若龙觅声转向了小鹿的方向:“你?我可信不过你。要是个丫头倒罢了,万一是个小子,我怕你祸害他。”
    小鹿听了这话,动作迟钝缓慢的垂下了眼帘。
    “可也是。”他重新转向了前方:“你说得有理。”
    两人一起沉默下来,看霞光越来越亮又越来越暗。真有蝙蝠斜斜的掠过墙头和屋檐了,蚊子还没出来,但是花草丛中开始有夏虫鸣叫。
    忽然的,何若龙又开了口:“小鹿。”
    小鹿回了头:“嗯?”
    何若龙依然握着他的手:“咱们,这就算是和好了吧?”
    小鹿凝视着他的面孔:“好了。”
    何若龙追问了一句:“夫妻没有隔夜仇,对不对?”
    小鹿答道:“对。”
    “床头打架床尾和,对不对?”
    “对。”
    何若龙笑了,笑的时候眼前是一片黑暗,天黑了,电灯又还没开始亮,他终于是连小鹿都看不清:“咱俩是两口子吧?”
    温暖的气息向他逼近了,最后他的嘴唇一湿一暖,是小鹿亲吻了他:“是。在你之前,我没有过别人,在我之前,你也没有过别人,咱俩是打小儿的夫妻,一点儿掺杂也没有。”
    ☆、第一百五十二章
    在酷热的七月天里,何若龙发现自己的腿不听使唤了。
    他没有哭泣,也没有恐慌。恐慌是前几个月的情绪,现在他只是不舍得、不甘心。一天三顿的吃着西药片,他一顿不落,吃药比吃饭多。
    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他眼前只有影影绰绰的光影在活动。有老部下过来看他,那都是些凶神恶煞的土匪种子,拿杀人放火当乐子的人,然而见了他的样子之后,竟会有人哼哧哼哧的落了眼泪,落过眼泪之后问他:“大哥,你说你想吃点儿啥喝点啥?你说出来,我们给你弄去。”
    他抬手,摸了摸他们胡子拉碴的粗糙面孔。摸完之后低声微笑道:“这又不是过去了,我还缺你们那一口吃的?”
    粗糙面孔在他的手中连连点头,用带着哭腔的烟枪喉咙说话:“嗯,是,现在咱们要啥有啥,不缺了??”
    何若龙又问:“你们还是在西河子?”
    另一个烟枪喉咙告诉他:“我们马上就要开拔了,大哥你猜我们要上哪儿去?我们要往狗尾巴山那边儿打了!大哥你挺一挺,等咱们打回老家了,你坐八抬大轿回去一趟,让乡里乡亲的瞧瞧!”
    何若龙笑了,想自己先前恨透了这帮兄弟,恨他们不听指挥,不是自己的知音。其实里头也有真心跟随自己的,自己当时怎么就没瞧出来?
    “都什么年头了,还八抬大轿。”他虚弱而又温和的说话:“现在都是坐汽车。但是得有好路,就狗尾巴山那边儿的破路,汽车哪开得进去呢?”
    “修修。”有人擦着眼泪告诉他:“把路修修。”
    这帮人来了又走,这一走,何若龙知道他们要上战场,再回来就不一定是什么时候了。
    静静的躺在床上,他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接下来又会如何恶化下去。勤务兵们把他伺候得很干净,澡是随时可以洗,衣服也是一天一换,他身上现在不疼不痒不冷不热,不是个受罪的病人。
    只是寂寞得很,因为小鹿有小鹿的事业,不能总在旁边陪伴着他。他有了无穷的时间可以用来思考,可是又发现自己没有多少心事值得思量。
    只是不舍得,不甘心。他还没到三十岁,还有好些景没有看,还有好些酒没有喝。小鹿那么漂亮,他也还没有好好的爱够。想到小鹿那一身不得见人的怪癖,他也放心不下。小鹿那么喜欢男人,他死了,他一定还会再找别人。可是,何若龙想,别人怎么配得上他?他会不会就那么疯疯癫癫的白糟蹋了自己?
    何若龙越是想,越觉得自己不能死。他得活着,他得看着小鹿管着小鹿。自己再病也是个男人,要疯让他对着自己疯,不能让他出去对着别人丢人现眼。
    何若龙在床上躺了一天,偶尔他会摁床头新安装的电铃,叫来勤务兵给自己拿水拿药。
    傍晚时分,小鹿回来了――现在小鹿只要不离开东河子,晚上就一定要到何若龙这边过夜。他进门时,勤务兵正拿着夜壶伺候何若龙撒尿。小鹿看了一眼,没言语,自顾自的拧了湿毛巾擦头擦脸。等何若龙尿干净了,他重新洗了洗毛巾,然后走过来把毛巾缠在手上,很细致的给何若龙擦了擦下身。
    何若龙嗅到了小鹿身上新鲜的汗味,于是问道:“今天特别热?”
    小鹿转身走到门口,把毛巾遥遥的掷到了外间的大水盆里:“一天把我晒成了煤黑子!”
    勤务兵把水盆与夜壶一趟搬运了走,片刻之后,隔壁响起了哗哗的水声,是小鹿让人在这院子里专门建造了一间小浴室,浴室之中虽然不通自来水,但安装了欧洲来的大浴缸,可以让小鹿每天舒舒展展的泡澡。
    耳边想起了衣柜开关的声音,小鹿又说道:“我这身汗出的,衬衫都沤馊了。”
    何若龙知道他爱干净,这话说得偏于夸张,就催促他道:“你赶紧洗洗去,洗完了好回来吃饭。”
    小鹿答应一声,一路咚咚咚的跑了出去。、
    不过片刻的工夫,小鹿回了来,一步跳上了床。何若龙挣扎着坐起来了,把他拉扯到了自己身边。抬手摸了摸他新剃的秃脑袋,又摸了摸他光滑的脸蛋,何若龙几乎是爱不释手了,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裤,又恋恋的抚摸了他的细腰和屁股。
    小鹿扭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然后问道:“药吃了吗?”
    何若龙答道:“吃了。不用问,我比你记得清楚,一顿都不带少的。”
    小鹿外头看着他的眼睛,看着看着,忽然一扒眼皮一吐舌头,向他做了个鬼脸。然而何若龙没有笑,因为何若龙看不见。
    小鹿很平静的恢复了本来面目,甚至都不慨叹,只淡淡的继续说闲话:“一会儿吃饭,吃完了我抱你去洗个澡,正好有热水。”
    何若龙说道:“不用洗,我这一天都没出汗。”
    小鹿“唉”了一声:“洗了舒服,又不麻烦。”
    何若龙微笑了:“那就洗,反正累的不是我。”
    小鹿忽然拉扯了他的手:“若龙,你摸摸我,看我是不是胖了?”
    何若龙摸了摸他的胳膊大腿,然后答道:“胖什么胖,我摸着还像是瘦了呢。”
    小鹿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我又犯疑心病了。”
    然后他蜷缩着往何若龙怀里一偎,低声又咕哝道:“若龙,我??”
    何若龙伸手摸着他的肩膀手臂:“你怎么?”
    小鹿小声说道:“我今夜??想打你屁股。”
    何若龙睁着眼睛面向前方,听了这话,并不动容,只是苦笑:“还真是又犯病了。行,打吧!”
    小鹿说是要打何若龙的屁股,可及至入夜之后,何若龙当真是赤条条的趴在他面前了,他却并没有当真动手。
    何若龙连屁股大腿上的肉都瘦干了,薄薄皮肤之下,显出了清晰的骨头形状,别说皮鞭,恐怕就连小鹿的巴掌都承受不住。
    小鹿分开他沉重绵软的双腿,双腿也是两根骨头棒子。
    然后端端正正的跪坐在了他腿间,小鹿俯身伸手,捧了他的屁股轻轻抚摸。如此抚摸了良久之后,他低下头,将舌尖抵上了何若龙的尾椎骨。然后顺着股沟慢慢向下滑去,他闭了眼睛,一点一点的吻,一点一点的舔。
    随即起身向前压住了何若龙,他腰腹使劲,一边一下一下的顶着对方的屁股,一边他把嘴唇凑到了对方耳边:“若龙,我硬不硬?”
    何若龙背过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硬。”
    “我大不大?”
    何若龙对着前方点头:“大。”
    “你喜不喜欢?”
    何若龙笑了笑:“喜欢。”
    小鹿感觉自己的裤裆渗出了一点淡淡的汁液湿迹。自己是柔软的,只能隔着一层布料去摩擦何若龙:“还要不要?”
    何若龙侧脸枕了枕头,轻声答道:“要。”
    小鹿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然后说道:“等你好了,胖了,我非好好玩玩你的大屁股!”
    何若龙被小鹿摆弄得疲惫不堪,然而还有兴致与精神说话:“等我好了,我先干干你的小屁股!”
    小鹿笑道:“那你赶紧好起来吧。等你好了,看看到底咱俩是谁干谁。”
    说完这话,他又使劲在何若龙身上颠了颠:“哎,喊我一声哥哥。”
    何若龙虚弱得头都抬不起来,然而听了小鹿的话,他还是啼笑皆非的作了回应:“哥个屁的哥!你才多大,给我做弟弟都是下头那个小弟。”
    “你不叫,我就折腾你一宿。”
    “你妈的――小王八蛋,别他妈乱抠――”
    小鹿笑出了声音,嘻嘻哈哈的压着他动手动脚。何若龙本来打算骂他几句,可是转念一想,却又服了软。
    “哥??”他忍着笑低声说道:“我的小鹿哥,别闹了,我受不了你这个闹法,骨头都要散了。”
    小鹿听了他的话,心中登时一阵快乐:“再叫一遍!”
    何若龙把脸埋在枕头里,没说自己正在一阵一阵的发昏,只强打着精神闷声笑道:“小鹿哥。”
    小鹿一个翻身滚了下去,然后自己嘿嘿嘿的笑了一气。等到他傻笑够了,他推了何若龙一把,正色说道:“你快点儿好起来,等你眼睛又看得见了,我跳舞给你看。”
    何若龙瘫在床上,感觉自己的双腿毫无知觉,两只手,甚至舌头,都也在渐渐的麻木。
    但是他依然不吭声,因为小鹿今天是特别的高兴,他想让小鹿乐个痛快。
    “我不看。”他极力的调动了唇舌,想要把话说得清清楚楚:“你跳的那个舞,根本就不叫舞。除非你求我,否则我绝对不看。”
    小鹿笑吟吟的看着他,嘴里口水津津,恨不能扑上去使劲的亲他咬他揉他摇他。但是他不能,因为何若龙禁不住他的撒欢了。不撒欢,这么躺着扯扯淡也很好,你大屁股我小屁股,全是上不得台面的话,然而你一言对着我一语,互不相让,也很有趣。
    这是一种斗,事到如今了,他们还在斗,极力的显聪明抖机灵,你试试我,我探探你。
    小鹿对于现实又退了一步,他想何若龙卧床不起也没关系的,能说能笑就行。晚上双方见了面,互相的做做伴解解闷,也很好。
    然而不过一个礼拜的工夫,何若龙开始出现全身瘫痪的征兆,连说话的能力也失去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小鹿把何若龙从后头的花园子里搬到了前院。因为他得在前院见人说事,人和事又总是特别的多,缠着他绑着他,让他没法一趟一趟的总往后跑。
    他不能往后跑,又舍不得再离开何若龙,于是只能是让何若龙往前来。
    他知道何若龙没几天活头了――知道得清清楚楚,心里像明镜似的,但是也不哭泣,也不哀叹。多愁善感的少年心思早已经先何若龙一步死了,他只是一有时间就进到卧室里,在何若龙身边长久的坐。
    何若龙一阵一阵的犯糊涂,糊涂的时候不认人,单是一声一声直着嗓子叫,因为他近来开始发作剧烈的头痛――先前其实也是疼的,但是被大把的药物压制住了,折磨不到他。
    现在,药物压不住了,只能是上吗啡针。每一次注射都是最大剂量,因为他这身体病到了这般程度,如今只图让他活一天舒服一天,其余的都顾不上、也不必顾了。
    何若龙并不是总糊涂,也有清醒的时候,清醒的时候,他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耳朵倒是还能听。他已经坐不起来了,从胸口往下都是麻痹,胳膊也抬不动,但是两只手还能微微的活动。小鹿握他的手,他感觉到了,就轻轻的合拢手指,表示自己也在回握。
    小鹿长久的凝视着他,凝视到了最后,会俯身把嘴唇凑到他的耳边,轻轻的呼唤他:“若龙。”
    何若龙仿佛是要张嘴,可是下巴动了动,却是没能张开。低低的哼出一声,他的声音带着起伏调子,虽然是走腔变调,但依稀是一声“小鹿”。
    小鹿笑了笑,然后撅起嘴唇去亲他的脸。何若龙的皮肤很干燥,薄薄的绷在颧骨上,没有光泽,是青白的颜色。头发倒是新剃的,剃得很有式样,只是稀疏,整整齐齐的梳好之后,透过干枯的发丝,能看依稀看到头皮。小鹿潮湿柔软的嘴唇在他脸上一寸一寸的吻,吻到最后堵住他的嘴,小鹿闭了眼睛,久久的不再动。
    何若龙握着他的手,手指一点一点的收紧。他没有了回应的能力,但是小鹿的温度与气息,他全清楚的感觉到了。
    他用尽全身力量去握小鹿的手,他想自己不能死,一定不能死。还有那么多的好景没有看,还有那么多的好酒没有喝,还有这么好的一个小鹿,没有尽情的好好爱。所以,不能死,一定不能死。
    指尖在小鹿的掌心中轻轻滑动,写了一个“药”字。他要吃药,要治病,要好起来。
    何若龙现在已经不大能够顺畅的吞咽药片了。
    两名勤务兵把他扶成半躺半坐的姿势,那一大把药片则是被碾碎了溶入水中,用注射器一管子一管子吸取了,送到何若龙口中,慢慢的往喉咙里推。小鹿坐在他身后,一是给他当靠枕,二是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一下一下的摩挲他的前胸,让他能够吞咽得痛快一些。
    好容易让那几管子药粉糊糊进了何若龙的肚子,何若龙忽然哆嗦了一下,却是尿了。
    小鹿很注意他的卫生,天气热,他没给何若龙穿裤子,只用一床薄薄的毯子盖了他的下身。此刻掀开毯子撤了何若龙身下的尿布,小鹿用湿毛巾给他擦拭了腿根胯间,又将新尿布铺到了他的身下。何若龙的身体一直是很洁净,窗户开着,房内的空气也流通。把薄毯子重新给他盖好了,小鹿坐回床头,又把何若龙的手攥了住。
    何若龙知道自己是尿了,这个时候,他忽然又觉得自己还是死了好。这一阵子连拉带尿的,只要小鹿在,就一定是小鹿收拾他伺候他。他想自己病成了一大堆臭骨头烂肉,把这么一大堆臭骨头烂肉往小鹿身边放手里送,太累赘小鹿了。纵算是从小结发的老夫老妻,也没有这个累赘法的。
    他又想死了,只是舍不得小鹿。手指在小鹿掌心中又划动了,他把全身的力气都调动到了指尖上,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写。这是一场艰难的长篇大论,他还有话要对小鹿说。
    他写:“等我死了,把我埋到离你近的地方。”
    小鹿俯下身,在他耳边问道:“不回老家了?”
    何若龙微微的一摇头。
    不回了,离开家乡那么多年,一直没回去过,因为总相信着将来会有一场最风光的衣锦还乡。可事到如今,人之将死,衣锦还乡忽然算不得什么了,老家已经没了他的亲人,他孤零零的回去干什么?
    耳边又响起了小鹿的声音:“好,我知道了。”
    他握着小鹿的手不肯放,还有字要写,然而手指颤抖着不听指挥。停顿片刻之后,他艰难的在小鹿掌心中,又划出了第一笔。
    这个字不好写,笔画这么多,横竖撇捺折,左一笔右一笔,每一笔都是百转千回。写到最后一笔,他那手指虚脱一般的滑到了掌心边缘,这一回,力量真是耗尽了。
    小鹿看懂了那个字,那是一个“爱”。
    缓缓的合拢手指握紧了何若龙的手,他低头附到对方耳边,想要作出回答,然而一时间呼吸颤抖,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何若龙死在了三天后的下午。
    他死的没有预兆,是在睡梦中咽了气。当时小鹿坐在床边,正在低头读一张报纸。一张报纸读完了正面读反面,及至反面也读完了,小鹿抬起头,忽然感觉这屋子里安静得异常。
    于是他扭头去看何若龙。何若龙仰卧在床上,穿着一件白绸子小褂,薄薄的毯子向上一直搭到胸口,两条胳膊整整齐齐的垂在身边。凹陷的双目紧闭了,他神情安详,皮肤泛出清冷的光。
    小鹿看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喊了一声:“若龙!”
    没有回应。
    小鹿放下报纸站起身,走到床头深深的弯了腰,在何若龙耳边又喊:“若龙!”
    何若龙安然的睡着,短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显出他饱满的额头和笔直的鼻梁。
    小鹿缓缓的直起了身体,同时将一根手指伸向了何若龙的鼻端。
    没有呼吸了,没有声音了,恩怨情仇全没有了。小鹿怔怔的望着何若龙,气息是冷的,眼睛是干的,手指是僵的。
    然后他猛然一收手,没事人似的转身往外走。走出卧室走出堂屋,一直走到了正房门前的台阶上。双手叉腰抬头望了望天,好天气,响晴薄日,有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向下淌,仿佛他是一块冰,正在酷日之下缓缓的融化。
    院子角落里摆着一张小圆桌,张春生蹲在桌旁,正在用抹布擦拭一只绿油油的大西瓜。李国明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把大西瓜刀。骤然察觉到小鹿出来了,两人一起向他抬了头。而迎着这二人的目光,小鹿平平淡淡的说道:“他死了。”
    “呛啷”一声响,是李国明手里的西瓜刀落了地。而张春生放下抹布,却是并不慌乱,只说:“我去端盆水给他擦擦身,然后让小李赶紧去寿材店给他卖身装裹衣服回来。天热,不能把人放在家里停太久。”
    小鹿的眼神有点呆,但是脑筋还在正常的转:“白事儿的规矩我不大懂,你要是懂,你就掂量着给我办。装裹衣服不用买了,他有新的。”
    张春生站在树荫下望着他,看他镇定得可疑,一颗心反倒悬起来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很利落的,小鹿给何若龙擦了身。擦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想,甚至没想何若龙已经死了,自己手下所擦的这具身体,已经成了一具没有活气、没有反应的尸首。
    李国明怕死人,意意思思的想要跑,于是张春生派他去棺材铺订棺材,然后也不惊动旁人,单枪匹马的给小鹿打起了下手。他一边拿东递西,一边紧张的瞄着小鹿――小鹿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他几乎不安。他总记得小鹿那年夏天急怒攻心,曾经吐血。没有比吐血更伤元气的了,他怕小鹿会冷不丁的反应过来,再呕出一口。
    然而小鹿真的是很平静。
    何若龙的肢体还柔软着,很听小鹿的摆弄。小鹿一边用湿毛巾轻轻的擦,一边咕哝了一句:“瘦成了这个样儿。”
    张春生看了他一眼,然后迟疑着答道:“嗯。”
    小鹿一路往下擦,擦到下腹的时候,格外仔细的将那器官拈起来细细抹拭。那器官冰凉柔软,嫩红的血色消失了,呈现出了灰败的颜色。小鹿笑了一下,笑容类似嘲笑,也不知道是在嘲笑谁。
    及至从头到脚都擦干净了,小鹿给何若龙穿上了一套崭新的斜纹布军装。张春生帮了他的忙,让他能把何若龙打扮得整整齐齐。一身戎装的何若龙躺在那里,乍一看几乎还存留着几分英姿。小鹿忙忙碌碌的围着他转,忙中偷闲看了他一眼,感觉他这模样很好看,心里就有些满意,有条有理的继续忙碌。
    傍晚时分,张春生在后花园子里找了一间阴凉空房,在其中设置了一张简易的灵床。让勤务兵把何若龙抬过来安放了,张春生走到小鹿面前,左思右想的说了一句:“师座,就是这样吧!”
    傍晚时分,张春生把小鹿带回了前头院子。这时候李国明也回来了,并且身后跟着武魁。小鹿见了武魁,开口问道:“有事儿?”
    武魁摇了摇头,下意识的想笑,但是笑容露出一半又被他强行收了回去:“半路遇见小李,听说那个谁??没了,我就过来看看您,您??反正是??节哀顺变吧。”
    几句话让武魁说得断断续续,因为他真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谁家死了孩子,或者死了老婆,或者死了长辈,他到了场,全有合适的场面话可说;但何若龙身份尴尬,说他是个什么都不合适,所以武魁思前想后的,越想越感觉怎么说都不大对劲。
    小鹿听了这话,不置可否的一点头。而张春生见状,忽然开口说道:“师座,您该吃晚饭了。”
    然后不等小鹿回答,他拔腿走开,开始张张罗罗的让勤务兵通知厨房开饭。
    晚饭端上来,是干干净净的一小桌子。小鹿像往常一样吃了两碗大米饭,然后吃完饭后一抹嘴,他也没觉出饱,也没觉出饿。张春生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碗汤,他一愣,这才发现桌子上还有汤。
    武魁没有走,在背人处小声问张春生:“哭了吗?”
    张春生摇摇头:“没有。”随即又道:“你晚上别走了,陪他说说话。”
    武魁答应了,然后往院内地上洒了些水,又搬了椅子和板凳出来,口中呼唤道:“师座,出来坐会儿,吃点儿西瓜吧!”
    小鹿本来是正在堂屋里来回的踱步,闻声走了出来,见武魁把小桌子都搬了过来,正在握着一把大刀比比量量的要切西瓜,就过去在那椅子上坐下了,同时随口说道:“今年西瓜好。”
    武魁手起刀落,只听“喀喇”一声,西瓜应声裂成了两半。张春生端着一大壶茶也走过来了,把茶壶茶杯放到小桌子上,他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又抬头说了一句:“小李,蚊香。”
    李国明换了一身短衣短裤,露出了白生生的胳膊腿儿,并且往身上洒了一点花露水。趿拉着缎子面布鞋走了过来,他在不远处点了一盘蚊子香,然后也坐到了小鹿身边。
    小鹿见了这个阵仗,恍恍惚惚的一笑:“怎么全围上来了?”
    武魁一边切西瓜,一边笑道:“师座,我说实话吧,其实是小张怕您一个人在屋里呆着,心里难受,所以让我们把您请出来坐坐。”
    张春生没想到武魁真说实话,登时垂了眼帘不肯看人。而小鹿扫了他一眼,紧接着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儿。何至于让你们――”
    他这话没说完,因为李国明拿起一块西瓜,将那个尖儿送到了他的嘴边:“咬一口,一块西瓜就这个尖儿最甜。”
    小鹿咬了一口,发现这一口的确是甜。下意识的回头望了望正房窗户,他想西瓜这东西,若龙是能吃的,这个西瓜这么甜,应该给他弄一口尝尝。
    看过之后,他转向前方回了神。眼看武魁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他不由得笑了一下:“人命这东西,说脆弱也脆弱,我约莫着他熬不了多少天,可是没想到他能一觉睡过去。”
    李国明插嘴说道:“是呢!这都没法儿算的,那年北平城里的杨财长不就是吗?在朋友家里打了一宿麻将牌,天亮的时候刚一起身就晕过去了,晕了没三天就死了。还有那个何老帅,你们都不知道吧,他是马上风,在他姨太太身上正高兴呢,忽然就不行了。”
    武魁听闻此言,当即含着一口西瓜说了话:“这死法挺好,活活乐死了。”
    张春生没吃西瓜,只给小鹿挑了一块西瓜递过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忽然低声说道:“何若龙死得也不受罪。”
    小鹿点了点头:“是,不受罪。他睡觉的时候,药劲儿正好刚上来,他要是不舒服的话,也不能睡着。”
    武魁见小鹿似乎是并不忌讳谈论何若龙,就大着胆子问道:“师座,他那到底是什么病?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小鹿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脑瘤,脑壳里面长了个瘤子,没法儿治。英国人说那瘤子要是不继续长,他的性命就维持下去,但是――”
    说到这里,他低头咬了一口西瓜:“他可能就是这个寿数,多一天也没有。”
    武魁深以为然:“嗯,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张春生看了武魁一眼,心想这是怎么了,不提何若龙就说不了话了?
    这时候,小鹿用毛巾擦了擦手嘴,然后摇晃着站起了身:“你们坐你们的,我回屋睡觉去。”
    张春生随之起了身,心想那屋里下午刚死了何若龙,怎么论都是不干不净。可是未等他出言阻拦,小鹿已经迈步进了房门。
    小鹿没开灯,也没洗漱。摸黑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水,他随即扭头进入卧室。坐在床边脱了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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