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一时哑然。
    叶倾云没有等他回答便起身穿衣,留给他一个蜜色肌肤的背影,习武之人的身板,肌肉紧实,线条流畅。叶倾云著装完毕,取了件中衣扶他起来穿上,然後动作小心地扶他躺下,掖好被褥。
    「你当时是真的想死吗?」
    「两位堂主如此,我又如何怯於人後。」方孝哉说道。
    只是没有告诉他,其实是自己先放弃的,因为自己认定了他是不会为了救他而和毒七谈判的。
    叶倾云在榻边坐了下来,视线落在他的颈脖那里。方孝哉意识到对方的视线,抬手摸向脖子,手指却触到了一圈纱布。
    「幸好你当时没有往刀口上撞。」叶倾云轻声说道,「不然神仙也救不活你了。」
    方孝哉心里一悸,眼前竟是水气氤氲,「你当时……是要救我?」
    叶倾云看著他,目光沈柔,「我当然要救你。账房先生没了可以再找一个,但你可是夙叶山庄的二当家。」
    胸口的悸动在他这句话之後却是平复了少许,方孝哉将脸别开,视线落在窗外。
    缟素飘飘,满堂皆悲。是在为萧堂主和孟堂主守丧吧。
    他回过头来,「倾云,如果我死了……」他停了一下,视线灼灼地落在叶倾云那张俊逸不羁的脸上,「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守丧吗?」
    如果是隐风的话,便是一定会的吧。他知道他会肯定的回答,但还是想亲口听他说。
    「会。」叶倾云想也不想地说道,然後倾身下来,一只手撑在他枕边,脸靠得那麽近,近到他的气息都喷在了自己脸上。
    「我会血洗两淮,让天下同悲。」
    是的,他会这麽做,连想都无法想象他死在自己面前时的情景,为了他,他什麽都能做,这是自骆隐风走後的六年来第一次萌生这样的感觉和想法,想留住眼前这个人,想要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一直一直……
    叶倾云一字一字地说道,每吐出一个字就彷佛在他心头重重地烙了一下。
    方孝哉失神了片刻,然後问他,「真的?」
    「你要不要试试看?」
    他却是笑,「倾云,我饿了。」
    叶倾云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去让厨房给你熬点稀粥,你再睡一会儿。」说著便披上外袍开门走了出去。
    方孝哉看著叶倾云离开,看著门打开然後关上,怔怔地望著门口丢了魂一般。半晌,他才回神,却是轻叹了口气。
    「你真的会这麽做?可我是……方、孝、哉。」
    从船上跳下落水的刹那,所有残缺的记忆都被填补完整,他的名字,他的身分,统统都想了起来。
    他叫方孝哉,是京城方家的长子,底下还有个弟弟名叫敬哉。方家经营酒坊,是百年老字号的商户,分铺遍布天朝各处,在京城和封家同是颇有名望的家族。
    那日船正从两淮之上行过,不想遭遇江寇,船工被杀,货物被劫,而他也因为被掉下的断桅砸到头部而受伤失忆。
    在夙叶山庄这半年多来的生活在脑海里一一掠过,他想到自己曾经的彷徨无助,想到自己对叶倾云的恐惧和依赖,想到因为丈夫和儿子相继离开而疯疯癫癫的夙叶夫人……
    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但却有些留恋……不知道留恋的什麽,彷佛对这里已经有了感情。被恭敬的叫做二当家,被叶倾云、上官还有夙叶亲切地叫做「隐风」,就好像已经变成了习惯一样。
    明明早就知道自己不是「骆隐风」,渴望著找回真正的自己,但是真的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之後,又开始犹豫。
    他该回去做回他的方大少爷挑起家业,此後和夙叶山庄再无瓜葛,还是……
    第六章
    仙雾缥缈,水中亭里茶香飘逸。
    「我以为你……是把我忘记了。」从宽大的袖子里探出的苍白素手,拎起炉子上紫金沙的水壶,为彼此的杯子里斟上茶水。将水壶放回炉子上,然后掩着嘴轻咳了两声。
    方孝哉有些歉意地笑,「怎么会呢,为了我的事情你还被倾云重伤,说什么过意不去的都应该是我。」他说着从身旁取出一个装饰精美的匣子,递到上官兰容面前,「山庄里别的没有,上好的药材倒是不少,你吃着不够的话我再替你去弄些回来。」
    上官兰容接过盒子打开,里面一根根须完好的千年野山参。上官兰容似乎很满意,微微笑着合上盒子,示意侍女来取走。
    「以前觉得你有些呆笨,恢复记忆之后却是圆滑了不少。」上官兰容的视线落在他放于手边的帐簿上,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浅啜了一口,「听说现在夙叶山庄在正道上的生意都是你在打理,且越做越好,蒸蒸日上,叶倾云可真的是捡到宝了。」
    「哪里。」方孝哉颔首而笑,「许久未做了,也有些生疏。」
    上官兰容放下杯子,俊秀脸上凝着略显肃严的表情,垂着眼眸想了想,然后抬头问他,「你既然想起来了,为何不和家里联系,反而还要继续留在这里?」
    这一问,把方孝哉给问懵了。他低着头,手里玩着茶盅,过了一会儿才抬头回道,「山庄里都是粗人,没几个会打理生意,等找到能接手的人,我就和倾云说……」他越说越轻声,也知道自己这个理由不算理由。
    「你是舍不得叶倾云?」上官兰容凑近了些,一语道破。
    方孝哉一愣,但很快镇定下来,辩解道,「在我失忆的时候,倾云和山庄里的人对我颇为照顾,我这么一走了之,是不是太过不义了?」
    上官兰容默默替两人将茶水重新斟满,「那你有没有记起,当时在江上遇劫时的情形?」
    方孝哉玩着茶杯的动作停了一停,「为何这么问?」
    上官兰容似不以为意道,「没什么,如果你想起来的话,可以让倾云替你去查查,两淮是他的地盘,敢在他的地盘上抢良商的船,那些人不是胆子太大了就是活腻了。」
    一番话道理十足,上官兰容说完再次端起茶盏喝了起来,气定神闲。
    方孝哉嘴角抽了抽,扯出一抹笑,「事情过了这么久……而我确实也记不清了。」
    从上官兰容那里回来,方孝哉便一直心事重重。
    一直忙着山庄在正道上的生意,上官兰容不提起,方孝哉自己也想不起来。既然是叶倾云的水域,而叶倾云和骆隐风有君子约定,叶倾云不能劫良商和良民的船。那么那天劫他船的人是谁?
    还有……黑帆黑旗!
    那分明就是叶倾云的船,说明当时他也在场。
    为什么呢?
    想得过于投入,没有注意到眼前的门槛,一脚踢了上去,等方孝哉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往地上跌去。
    「小心!」
    有人胳膊一捞把他抢进怀里,还不待方孝战回过神,便当头喝斥,「怎么走路的?眼睛都不看的吗?」
    勉强站稳了,方孝哉抬头,对面的男人眉峰微扬,无论是平时说话还是做事,骨子里都透着桀骜。
    「我走神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叶倾云显然不怎么高兴,将他胳膊一扯,「吃饭!」没走两步又问,「你是不是将那株千年野山参拿去给上官了?」
    方孝哉怔愣了一下,脑袋里飞速地寻着借口,但是还没有开口,叶倾云已经抢在前头说话了,「上官喜欢莳花养草,你身上沾了他那里熏香的味道,别以为每次偷偷去我都不知道。」
    他被叶倾云拖着,小步跑着跟上,听到他这么说,抬起胳膊去闻,叶倾云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道,「别闻了,那点味道现在早就被风吹散了。」
    「你把上官重伤成那样,我替你去问候一声也算是礼貌。」方孝哉轻声嘀咕。
    叶倾云戛然停下脚步,方孝哉没止住一头撞了上去,叶倾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上官的武功不在我之下,我出手的时候心里有数,那点小伤睡上两天就好。如果他把玩阴谋诡计的心思都花在武学造诣上,早不知要比我高几个段位……」
    叶倾云停了下来,神色谨严了些,手抚上方孝哉的脑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我们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是交情不足以交心,这也是我不许现在的你多和他接触的原因。」
    方孝哉点点头,「好,我以后不去。」
    和叶倾云一同走进饭厅,一如往常,只要他出门,无论多晚叶倾云都会让下人温着饭菜等他回来一起吃。
    两人在桌边坐下,净了手,叶倾云看到他搁在手边的帐簿,不觉语气赞叹,「山庄里的生意你打理得越来越好了,以后你也不必顾忌着束手束脚放不开手,大胆放心去做就好了。」话音落下,一块栗子肉被搁到方孝哉的碗上。
    「商场如沙场,需步步为营,最忌急功近利。倾云,你就不担心我放手去做,万一失手将夙叶山庄都赔光了怎办?」
    「只要你高兴就好。」叶倾云很随意地说,也不知是出自真意,还是随口敷衍他。
    「大当家,您要的酒。」下手抱了一坛子酒来,叶倾云欣然接了过来,「隐风,你要不要喝一点?」
    啪!
    泥封被拍开,酒香四溢,方孝哉却是一下呆愣掉,手里筷子「啪嗒」落在桌上。
    「这是……什么酒?」他的视线落在叶倾云手里那坛子上。
    「二当家,我们也不知道这什么酒,就是在那些『买卖』的船上找到的,香得紧,就剩这最后一坛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去,从叶倾云手里将酒坛取了过来。
    酒液如珀,酒香甘冽……
    手指沾了一点放进嘴里,方孝哉眉头一紧,轻声喃道,「敬哉的桃花酿……」
    手抖得几乎捧不住酒坛,直到另一双手从他手里接下那坛子,对方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上次你看到这酒的时候也是这种反应。」
    方孝哉回过神来,视线定定地落在那酒坛子上,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挪到了叶倾云身上。
    「你劫了良商的船?」
    叶倾云脸上的表情僵愣住,似乎是被他这话给弄糊涂了,「良商?隐风,你在说什么?」
    「你没劫良商的船,那你从哪里弄到这坛酒?」
    叶倾云的表情更加莫名,一旁的下人忙上来又解释了一遍,「二当家,那不是良商的船,我们也不做那种事的……」
    方孝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抱起桌上的帐本便是转身,「我吃不下,你慢慢吃。」随即大步离开。
    没有错,那是敬哉自己酿的酒,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个人才酿得出这样的桃花酿。
    叶倾云他……叶倾云他……
    砰的一声关上房门,方孝哉背靠着门板重重地喘气。
    叶倾云劫下方家的船?
    这念头一出,背脊上立时渗出一层冷汗。那么那个时候自己看到的黑帆黑旗,就真的是……?
    不会的,不会的!方孝哉又开始否定。叶倾云和骆隐风有君子协定,他不会劫良船,也不能劫良船!
    那就不是叶倾云了……黑帆黑旗的船也许不止夙叶山庄这一处。
    想到这里,方孝哉心里似乎松了一口气,但还不敢确定,便轻手轻脚的打开门,朝洗房那里走去。
    洗房在山庄少人来往的地方,外头的场地上晾着衣物床单之类的东西,还有换下修补的桅旗。夜风袭过,猎猎作响,僻静的地方染上几分阴森。
    方孝哉借着月色走到晾着桅旗的架子前,他记得,那旗上有苍鹰的图案,上一次在毒七的船上看得不真切,所以他要确定一下。
    心口怦怦直跳,努力使手不那么颤抖,捏住桅旗的底端,将旗帜拉平,黑色的布料在月华之下泛着如水的光泽,平整如一,墨黑如夜,却是什么图案都没有。
    他不觉欣然而笑,心里压着的石头彻底放了下来,于是转身。
    「!」
    一声惊叫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被方孝哉生生地压在喉咙里。
    夙叶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手里正拿着个碗,歪着头打量他。
    「你是谁?」夙叶问道。
    方孝哉吐了口气,想这夙叶夫人应该又是犯病乱跑了。其实他也分不清楚她到底什么时候算是犯了病,是不把他当作「隐风」的时候,还是一口一个「隐风」叫着他的时候?
    「夫人,我是山庄里新来的帐房先生。」方孝哉随便扯了个谎,反正夙叶一转身就不记得的,「夫人这么晚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让我送您回房吧。」
    没想到夙叶啪地打掉他伸过去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护着手里那碗东西,「我要去找隐风。」
    「二当家早该歇息了,您明天早上再去找他吧。」方孝哉想还是把她先哄回去比较好。
    夙叶摇了摇头,「不要!我要去找隐风。」
    「夫人有什么要紧事要吩咐二当家的,我也可以转告,这么晚了,您还是回房比较好,夜风大,免得受凉。」
    夙叶听闻,凑近了他,神秘兮兮地悄声说,「嘘――你去不管用,你去的话隐风不会喝药的。我要让隐风把这碗药喝下去……」
    「药?」方孝哉有些疑惑,夙叶手里明明端着一碗清水,但她那样说,便好奇地套她话,「二当家最近身体健好,并不需要喝药。」
    「要!」夙叶拧着秀眉肯定道,「要喝!一定要喝!」
    「为什么呢?二当家身体无恙,万一喝出事来怎么办?」
    夙叶四下望了望,然后向他凑得更近了些,「不会有事的……是倾云告诉我的……隐风有病,隐风要喝药……隐风喝了这个药就再也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了,那样隐风才不会离开山庄!」说着捧着那碗药乐滋滋的转圈。
    「隐风永远都不会走了,隐风永远都能留下来喽……」
    方孝哉僵在原地,石化了一般。
    一阵冷风剧过,将晾着的东西都掀了起来,他看见那块光整墨黑的桅旗背面,金丝绢绣着风团云形,银线勾勒了一只展翅翱翔、凌驾九天的――
    鹰!
    好不容易把夙叶夫人哄回了房,方孝哉觉得自己都快虚脱了。
    拖着脚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一路上脑袋里就在思考刚才夙叶说的事情……这个世上真的有可以让人忘却前尘的药?也许只是夙叶神智不清,胡乱说的。
    但是那个桅旗……
    走到门口,从房间里透出的黯淡光亮下有个人背身站着,长长的影子拖到他身前。
    他抬头,叶倾云恰好转身,手里拎着一个食盒。
    「你到哪里去了?没见你在房里我正要回去。」
    「娘好像又发病乱跑了,我花了不少功夫才把她哄回去。」方孝哉漫不经心地说道,推开门,叶倾云也跟着他走了进去。
    「你说你晚膳吃不下,我给你拿了点你爱吃的挂花糕来。」叶倾云径自走到桌边,将手里的食盒放到桌上,而后打开,从里面端出一碟糕点递到他面前,「趁热吃。」
    在山庄这些时日,叶倾云早已摸清楚了他的喜好和习惯。方孝哉敌不过他的好意,更抵不过那半透明状晶莹玉润的糕点的诱惑,从碟子里拿了一块递到嘴边轻咬。
    「这糕……」他咬了一口,然后眉头轻蹙,看向手里的桂花糕。怎么会掺着药材的味道?
    叶倾云似乎明白他的疑惑,「你大大小小的伤也受了不少,该好好养养的你也不愿意,总让你喝药你还难受,就让厨房在糕里加了点药材,看来这法子也还是不行的了。」说着便要将那碟糕放回到食盒里,被他拦了下来。
    「扔了怪可惜的,也不是特别难吃,多吃几口就习惯了。」
    「那就好,吃完早点歇息。」
    方孝哉目送叶倾云出门,然后目光又落在了那碟糕点上,心里方才淌过的那阵暖意在想起夙叶夫人的话之后顿时全消,犹如鱼刺在喉。
    药膳也不是不合理,但……瞧着那些散着诱人香气的糕点便越瞧越厌恶,起身端起那碟糕全数倒到窗外。
    自己脑伤痊愈而迟迟想不起以前的事情,难道是因为叶倾云给自己下药?
    为何要下药?
    是为了让自己以「骆隐风」的身分一直留在这里?
    「倾云和隐风虽是表兄弟……但倾云对他的表弟似乎并不仅仅是表兄弟的感情这么简单……」
    方孝哉想起了上官兰容曾和他说起的话。那时候因为纠结在自己的过去之上,而一直都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
    叶倾云对于骆隐风如果有超越兄弟的情意……岂不是……?
    方孝哉不敢相信地捂住自己的嘴。
    天朝不忌男风,大户人家豢养娈童和男宠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只是……
    叶倾云对骆隐风的那种感情……
    喜欢?
    叶倾云竟然喜欢上了自己的表兄弟……
    他有些被这样的念头吓到,回想了一下,那些关怀、那带着溺爱的眼神……如若真是这样,那么他又把自己当作了什么?
    用以慰藉感情的替身?还是可以任其摆布的傀儡?
    越想越心寒,越想越心痛。
    往日共处的那些美好,此刻都成了刺痛他的利剑。
    方孝哉始终相信叶倾云还是有真心实意对他好的时候,不作为「骆隐风」,而是单单对着他。但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错得荒唐。
    叶倾云若真的为了他,便不该把他当作「骆隐风」!
    如果叶倾云劫他的船是真,如果下药让他无法恢复记忆也是真……那叶倾云做的那些,根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他要把自己变成「隐风」,一个没有过去的「隐风」,一个可以任凭他使唤的「隐风」!
    但是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可能变成「骆隐风」……而叶倾云,显然也知道。
    他在自己面前千方百计要隐瞒「骆隐风」的过去……真的是为了不让自己背负上「隐风」的阴影?
    不,绝对不是那样!方孝哉在心里否定。
    叶倾云不说并不是因为自己,叶倾云不说是因为他!
    叶倾云无法面对自己的感情,又抑制不了自己对隐风的爱恋……
    所以才对自己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因为他是「隐风」;不好的时候,也因为他是「隐风」……
    方孝哉不觉浑身失力,然后暗暗地笑。
    「乱花渐欲迷人眼,水月镜花空悲切。切莫深陷下去,否则难以自拔。」
    如何算是深陷?如何又……难以自拔?
    在夙叶山庄百余个日夜,这一晚,他作为方孝哉,一夜无眠。
    东方初白时,方孝哉生了离开的念头。
    是该离开这里了,不属于自己的名字,不属于自己的身分,也不属于自己的……感情。
    只是不知要如何开口。就这么告诉叶倾云自己恢复了记忆,所以不能再待在山庄里?不,不行,夙叶山庄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出的……如果不说,就这样悄悄离开?
    方孝哉寻思着这个问题从走廊上走过,路过书房,听到里面传来上官兰容的声音,很轻,似乎刻意压低了嗓门说话。
    「你准备骗他到什么时候?如果他一辈子想不起来,你难道让他当一辈子的『隐风』?」
    上官兰容的造访让方孝哉有些惊讶,据他所知,上宫兰容、叶倾云还有骆隐风虽然从小一块长大,叶倾云和骆隐风的武艺都师承上官兰容的父亲,但是叶倾云和上官兰容的关系并不是很好。
    听到似乎是在谈论自己,方孝哉放轻了脚步挪到窗下。
    「想不起来就先这样吧,好歹姑姑发起病来还有个人来哄哄她。」叶倾云的声音响起,同时还伴随着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之前几次两人见面叶倾云都是没好气的态度,这会儿口气听来却是温和许多。
    「我想你啊……」上官兰容的声音再次响起。叶倾云「噗――」地喷茶,于是上官兰容似乎心情很好地笑了起来,「我和你开玩笑的,你还当真。」
    「你破我布在山下的八卦铜门阵,又破我九曲连环阵,为的就是上来开我一个玩笑?
    室内沉默了一下,然后上官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一次带着几分严肃。
    「我是来劝你收手的,你当年怎么答应隐风的?现在全都抛在了脑后?你说你不会劫良船,为什么现在又……?」
    上官兰容的话未说完,房间里传来长剑出鞘「铮」的一声。
    「上官,你又在管闲事了。」
    「不是闲事,你是我爹的徒弟,又从我爹手里接下两淮水域。你现在这般作为,简直是在给我爹添黑抹污,我当然要管!」难得的,竟从一向平和的上官口里听到这般强硬的语气。
    书房里再次沉默,过了片刻,才听得还剑入鞘的声音,然后是叶倾云开口,「等到那人肯现身见我了,我自然收手。」
    「你疯了?!两淮之上多少船只,你竟用这招来逼他现身?」
    「我就等着他带官兵来踏平我夙叶山庄……」良久叶倾云才低声道,「如果他连兄弟情谊也不顾及的话。」
    方孝哉听着里面人的对话,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叶倾云为了引骆隐风现身,竟然故意违背当初的约定。
    方孝哉低着身子向后退开,然后一边回头看有没有人跟来,一边向平时堆放杂物的库房走去。
    因为要照料镇上的生意,库房的钥匙他也有一把。里面堆的便是叶倾云他们外出「做生意」得来的物事,除去分给兄弟手下的,剩余的就全堆在那里。
    方孝哉颤着手打开库房的门,里面尘埃弥漫。碍于这些东西的来路,他不愿意碰,所以就算钥匙在手也从来没有进来过。
    房间里堆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有些积了厚厚的灰尘,有些则看起来像刚搬进来不久,箱子上有斑驳的深色痕迹,房间里则充斥一股铁锈的味道。
    方孝哉走到最靠近门口的那几个箱子前,一一打开,箱子里是上好的绸缎,他随手取了一匹细细打量,布料不起眼的地方有个印戳。
    「程家的布料……」他喃喃自语,放下布匹绕开那几个箱子走到里面,打开其他的箱子,「……金玉满堂的金银器……湘绣坊的绣品……天水阁的书画……这个……」他的视线落在手里那块明显受潮发霉的茶饼上,「若尘的茶叶……竟然连……」
    茶饼从他手里滑落,方孝哉转身看着一屋子的东西,心里一阵阵地抽痛,这些都是和他们方家一样做着正经买卖的商人,他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甚至都能想像得出当初的惨状……
    船毁人亡……
    方孝哉的视线落在墙角那里,愣了一愣,然后像发现珍宝那样地冲了过去,甚至忘记身前乱七八糟的箱子而被绊了好几下。
    角落里不过是个碎了的坛子,方孝哉从坛底捡起碎片,嘴里喃喃出声,「不是……千万不要是……」他闭上眼睛,将那块碎片慢慢翻转过来,「倾云,你不会这么做的……不会……」
    方孝哉咬着牙内心挣扎了几下,然后猛地睁开眼。
    视线落在那被翻转过来的坛子碎片之上,手指颤得几乎就要拿不住,他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像捧着什么稀世奇珍那样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块碎片。
    碎片上有一个小小的红印,印中用篆书写了个字――方!
    「不!」
    方孝哉将手里的碎片往地上狠狠一砸,那坛底裂成几片,他怔愣了一会儿又发疯似地将那几块碎片统统捡起来,握进手掌中。
    什么义寇?什么只劫黑船?什么不让别的江寇侵犯水域……都是骗人的!统统都是在骗自己!
    「你在做什么?」
    叶倾云的声音在他身后蓦地响起,方孝哉被吓到「啊」的一声抛掉手里的东西,转身。
    叶倾云站在门口,高大的身躯挡住门口的光线,看不清他的表情。方孝哉沉默地看着来人,过了一会儿才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开口。
    「倾云,为什么要骗我?」
    叶倾云被问得愣住,「你在说什么?」
    方孝哉沉了一口气,「为什么要骗我?这里堆的根本都是良商良民的货物,你却骗我说你们不劫良商良船?」
    叶倾云走了进来,看看里面的东西而后解释道,「我们确实只劫贪官黑商的船,但有时候也会得到不准确的消息……隐风,你……?」叶倾云伸出手来要拽他的胳膊,被他身子一侧闪了开来。
    「我不是隐风!」
    叶倾云脸上的神情一僵,而后半眯起眼眸,眸光犀利地将他上下看了一圈,「你再说一遍。」
    方孝哉被他身上那股气势微微吓住,却仍是坦然以对,「我不是什么骆隐风,我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
    柔和的光线里,被搅起的尘埃纷纷扬扬,然后无声无息地落下。
    方孝哉心里有些轻松,而说出真相的同时也看到了自己和叶倾云之间横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你我从此便如陌路之人,你不认识我,我也……
    莫名的酸楚从心口涌了出来,然后漫溢到鼻尖,眼前的事物被水气模糊,但是叶倾云的身形却依然看得清楚。
    「叶庄主,多谢这些时日的照顾,日后在下定备重礼酬谢。」
    方孝哉忍下心里的万般纠痛,说完便提步向外走去,却被叶倾云大手一伸拽住了胳膊。
    「你上哪?」叶倾云声音沉冷地问他。
    「自然是回我应该去的地方。」
    话音刚落,身体便被一股大力猛地向后一拖,他没能站稳直接摔倒在那几个装着布匹的箱子上。
    布料散了一地,室内尘土飞扬。他的背脊撞在箱子的棱角上,一阵椎心的痛。
    「夙叶山庄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叶倾云的声音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往日里对他的那些温柔软语都是另一个人所为。
    方孝哉偏着头不去看叶倾云的表情,「叶庄主只要肯放在下下山,在下决计不会将山庄内的情况告知他人,且日后定重金酬谢,在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叶倾云缓缓走过去,在距离他颜面寸许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半俯在地上,叶倾云的靴尖就在眼前,甚至能清楚地看见他衣摆上绣着风形的一针一线。叶倾云的脚抬了抬,却是用靴尖抵住他的下巴,迫他抬起头来。
    阴挚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打量他,「那你到底是谁?」
    「你无须知道」他淡然答道。
    「呵!」叶倾云嗤笑了一声,「山庄里好吃好住,一定不会比你原来的地方差,我看你还是继续留在这里好了。」叶倾云说罢转身,出了门外叫来手下,吩咐他们把他送回房间,并下令,「二当家身体不适,如需外出要先征得我的同意。」
    方孝哉被进来的手下从地上扶了起来而后架走,经过叶倾云的身边时他从那两个手下手里挣脱开,怒道,「叶倾云,你无权这么做!」
    叶倾云嘴角一勾,「你忘了?我是这里的大当家……带走!」
    那几个手下上来要拽方孝哉的胳膊,被他一下甩开,「放开,我有腿会自己走。」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也感觉到身后叶倾云的视线牢牢地盯着自己。
    晶莹剔透的雪花自天上纷扬而下,今冬的第一场雪……
    梨花白片片而落,方孝哉还记得叶倾云对自己说过,初雪之后就带自己去后山冬猎,捉几只野兔回来烤着吃,比山珍还美味;还说初雪之后还要带自己到江上看雪景,两岸银白连绵最是风光无限……
    曾经那如风轻淡的日子都破裂粉碎,方孝哉觉得自己的心就和这漫天飞扬的雪一起,悠悠跌落,冰冷彻骨……
    「如若有一天你不再是隐风了,倾云便将变成你从未认识过的一个人。」
    那些曾经过往的记忆都飘散在风中,那个深夜为自己送狐裘的叶倾云,那个不惜千方百计也要为自己治疗眼睛的叶倾云,那个坐在榻边替自己吹着药汤的叶倾云……
    再也看不到了。
    是自己亲手断了他们之间的纠葛,是自己选择恢复方孝哉的身分,但是此刻这种心酸与懊悔又是什么?
    是在留恋吗?
    留恋那个温柔、霸道,有些一意孤行,却把自己捧在手里护着宠着的叶倾云?
    明知那不是属于自己的好,偏偏还想占为己有。
    为什么自己不是「隐风」?为什么……
    「乱花渐欲迷人眼,水月镜花空悲切。切莫深陷下去,否则难以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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