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昨日,欢喜的、痛苦的,交织在记忆里,保存在一个永远都无法磨灭的地方。
    方孝哉停了脚步,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那人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有些破烂,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面容,头上还有伤,应该是刚才那个叫陈谷的人为了他手里的东西痛下毒手而造成的,但是他全然不在意还在流血的伤口,坐在房门前的地上,捧着手里的东西,喃喃自语……
    「孝哉,下雪了,我带你去江上看雪景……」
    「孝哉……下雪了……」
    方孝哉一步一步走过去,胸口的剑伤发着热,烫得心口发疼。
    他走到他的面前,微微低下腰,但是对方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面前站了个人。
    「倾云……」方孝哉轻唤了他一声。
    他嘴里的呢喃停了,然后缓缓抬起头来……
    滴答――
    被困在血池里的人感觉到有什么滴在脸上,温温热热的,淌进嘴里融化在舌尖,泛起苦涩的味道。
    他睁开眼,入目的是从天到地的血红,抬起手,自己的手上也都是粘腻的液体,他想要从血池离开,那猩红的液体像是有了生命,伸出一只手来将他更往下面拖……
    放开我,我要去救孝哉……放开我,我要去救孝哉!
    发不出声音,也完全使不上力气,有人吃吃而笑,你要找的孝哉就在这里。
    血池咕噜咕噜冒着泡,突然一个人从血池里钻了出来,胸前的洞口突突地流着血,这血就汇成了困住他的池子。
    这就是你要找的孝哉哦!鬼魅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哝,是你亲手杀了他的……你看就是你亲手用剑刺穿了他的胸口……
    不!不!
    他拼命挥动双手要将那些声音赶走,然后挣扎着奋力地要扑向那个正缓缓往后倒、将要重新被血池吞没的人。
    不要!把孝哉还给我!
    却反而被纠缠得更紧。
    不要带走他!把孝哉还给我!
    蓦地,天际飞下零零落落晶莹洁白的雪花,一个温润的声音闯了进来……
    「倾云……」
    他停下所有的动作看向天际,突然一道白光射了下来,驱散了周遭的黑暗,白光过后,他看到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穿着狐裘,清俊雍容,一如梦境里那个想追逐却永远伸手不及的朝思暮想。
    「孝……哉……」
    对方点了点头,然后向自己伸出手来,「你不是……要带我去看雪景?」
    他的视线落在他伸过来的手上,指尖冻得有点发红,但是骨节分明,手指削瘦而纤长。
    他伸出手,搭了上去……
    对方的手指很冰,但是……掌心很温暖。
    打着方家旗号的商船在江面上缓缓驶着。
    雪已经停了,覆了银装的地面仿佛连上了天际,远远望过去,一片苍茫辽阔,让人不禁心生几分豪情。
    叶倾云一个人窝在船尾的杂货堆里,依然手里握着那块玉默不作声,唯有方孝哉和他说话时才稍稍有点回应,但疯了终究是疯了。
    从夙叶山庄离开已经有两天了,奚清宇指挥云起号和另一艘船送了他们一程之后便返回山庄去了。
    方孝哉站在船舷一侧,回过头来看了眼那个窝在船尾的身影。
    他也分不清现在自己对他抱的究竞是怎样的态度,就算他曾对自己做的事情是基于上官兰容的陷害和挑拨,但正因为他的鲁莽、他的霸道,最后才伤害到了自己,甚至于那已经不是伤害,而是对他的人格和尊严的侮辱。
    所以他不可能原谅他。
    但是在看到他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后,尤其又知道他会这样是因为接受不了那一剑误杀了自己时……又有点同情。
    「方大少爷,庄主对你情深意重,就连疯得什么人都不认识也还记得你……把他送到骆二庄主那里去真的是对他好吗?」
    这是临别时奚清宇对他说的话。
    情深意重四个字让方孝哉心底不由为之一撼。那天叶倾云和上官兰容的对话他听得一字不漏,他一直都以为叶倾云心里在意的是骆隐风,却没想到听到的都是自己的名字。
    孝哉……孝哉……那人口中说出来的这两个字,落在耳边声如擂鼓。
    扶着船栏的手指屈了屈。
    叶倾云,你我根本是不同的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让你生就情意,但是这情,太狂太烈,靠得太近只会被烧灼成灰……
    你我,终究只适合擦身而过……
    「大少爷,甲板上风大,您还是回去舱里吧。」
    方孝哉点点头正要转身,船身猛然一个摇晃,方孝哉连忙抓紧了船栏,抬头,发现自己的船被几艘打着黑旗的船围了起来。
    对方船桅上飘扬的旗帜方孝哉很是熟悉。
    当年遇难失忆就是拜他们所赐,后又被他们挟持用来逼叶倾云用水域图换他性命结果萧孟两位堂主自刎刀口,省亲归来的秀蓉所搭的船也是被他们……
    「没想到可以在这里过上京城首富方家的大少爷。」毒七舔着手里的匕首,跳上他们的船。
    方孝哉站在那里,淡定自若,「你放我们走,这船上的财物你尽可拿去。」
    毒七眯起眼笑笑,「这船上的东西我自然是要的,但是我也得了命令,不能让你方大少爷出了这片水域。」
    方孝哉微微皱眉,然视线蓦地落到毒七他那艘船的船头――
    一抹淡雅的身影……
    上官?
    方孝哉看看那船头,又看看毒七,幡然醒悟,原来毒七是上官兰容的人!
    真是……好一个歹毒之人!
    「上官,你我素无瓜葛。为何屡次三番要置我于死地?」
    上官兰容只站在那里,朔风飞扬,看不清他的表情。
    毒七的人都上得船来,将方孝哉和他的船工围在一处。
    「方大少爷,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做无意义的抵抗。」
    方孝哉退了一步,突然笑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无商不奸?」
    毒七还在纳闷,就听方孝哉身侧有人一声低咆,「毒七!今日就要你血祭两位堂主和方大少爷的夫人!」
    打扮成船工模样的奚清宇擎着刀刺了过去,其他船工也卸下伪装,俱是奚清宇的属下。
    原来方孝哉听进了骆隐风的一句话,就是他曾要奚清宇把叶倾云送到他这里,却受到上官兰容的百般阻挠,便想上官兰容肯定不会这么简单的放弃,于是和奚清宇一合计便有了这一计策。
    中途驶云起号和另一艘船折返的其实都是自己的人,而奚清宇和他的手下则打扮成船工的模样留在船上。
    无商不奸……
    方孝哉自认光明磊落,做买卖也从来都是诚信为本,但要他从干羊皮上刮下十斤油,他也有的是法子。
    船上陷入一片混战,刀剑铮鸣,奚清宇和毒七打得不相上下。对方虽然人多,但都是乌合之众,奚清宇的人三两下就撂倒一片,形势很快分明。
    方孝哉注意到毒七船头那抹身影一晃,忙对身边人道,「去擒住上官兰容!」
    谁知话音刚落,甲板上突然多了很多条蛇,吐着红色的蛇信嘶嘶游走。
    「方大少爷,小心那些蛇!」
    奚清宇一分神被毒七的匕首刺中手臂,接着腹部挨了一脚整个人飞出去撞在船桅上。
    「清宇!」
    毒七伸舌舔了下嘴角的血,匕首在手上转了一圈,直向方孝哉刺过去!
    但在匕尖要碰触到方孝哉胸口时,却被一只手握住胳膊,停住了。
    惊魂未定的方孝哉楞楞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男人。
    只见他的发丝在江风里飞扬,双目染着血的颜色,左手握住毒七的手腕。
    时间仿佛有那么一瞬的静止,然后男人一声低吼猛地收紧手掌。同时响起的还有喀嚓的骨裂声和毒七的惨叫。
    毒七手里的匕首落了下来,在落地前被叶倾雪接住。毒七捂着被折断的手转身就逃,但没定两步就整个人像被定住,接着身子慢慢往下滑,双膝跪地,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船上的打斗都停了下来,一些人回头,就看见男人如发了狂的野兽一般吼叫着扑向倒在地上的毒七,骑在他身上,将匕首拔起,刺下,拔起,刺下,鲜红的液体飞溅上桅旗。
    起初毒七的脚还抽搐了两下,但马上就一动不动,男人却没有停下的意识,仍然狂啸着,一刀刀刺下去。
    众人脸上都流露出惊恐的表情,奚清宇一看情况不对,忍着伤痛上前要拉开叶倾云,不想菜倾云握刀的手在他身前一挥,幸而奚清宇躲得快,只胸前的衣衫被划破。
    旁边几人见状想要上去一起将叶倾云制伏,结果被他齐齐抛开,就在要再一次上去的时候,一道人影闪过,却是方孝哉从叶倾云身后牢牢抱住了他。
    「……没事了,倾云,我没事了……乖,没事了……」方孝哉轻柔着声音安抚他,就仿佛哄着不肯入睡的孩子那样。
    失控的男人初时还用着蛮力想要挣开方孝哉的手臂,但在听到方孝哉的声音后逐渐安静了下来,手里染血的匕首「匡当」掉在甲板上。
    船上所有的人都认清了。
    这就是疯了的叶倾云,只为方孝哉一人而活的叶倾云。
    毒七一死,对方一下成了一盘散沙,船上的局势复又倒回方孝哉这边。奚清宇的人在毒七的船上擒到了上官兰容,将他绑缚到船头。
    两人各自站在所处那船的船头,中间隔着江水浩荡,江风一吹,衣袂飘飘。
    半晌,上官兰容突然大笑出声,「方孝哉,你就算擒下我你也不能拿我怎样!」
    面对上官兰容的挑衅,方孝哉面色不动,「两淮船王总能拿你怎样吧?」
    「船王?哈哈哈!恐怕两淮船王连自己是谁都不认得了。」上官兰容笑得一张本来斯文清逸的面孔,瞬间扭曲恐怖。
    方孝哉想起,和上官兰容初次见面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以为只有他才是在自己迷茫的时候真正施予援手、给自己指了一条明路的人,但就是这个自己全心全意信任的人,欺骗自己、陷害自己,甚至要取自己性命。
    方孝哉依旧神情平淡,伸手入袖摸出什么然后抖开,众人一片哗然,原来他拿在手里的赫然是两淮的水域图。
    「在叶倾云恢复正常前,两淮上所有的水运水务部由我来代理。」
    上官兰容似不愿相信,摇摇头,「不,你没有这个权力!」
    「我有!」方孝哉将水域图重新收好然后施令道,「将上宫兰容押回万花岛,囚禁岛上,终生不得出岛!」
    「不!方孝哉,你没有权力这么做!」
    押着上官兰容的人不顾他的挣扎,用炼条捆了将他往船舱里拖,上官兰容歇斯底里的声音依然不断地传过来。
    「方孝哉,你为什么要一次次从我身边夺走叶倾云?」
    「方孝哉,你根本不喜欢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方孝哉一直就这么静静站着,直到再听不见上宫兰容的声音,然后转过头来,奚清宇正站在他身旁。
    方孝哉似松了一口气,缓缓而道,「我只是个商人,不懂江湖的快意恩仇,也不愿用刀剑来解决问题,我只会按照我的原则来做事……也许在你们看来显得很妇人之仁,但这就是我做事的方法。」
    奚清宇没有多言,只是执剑拱手,「清宇和整个夙叶山庄都会听方大少爷的。」
    方孝哉回过身去,奚清宇的人正在清理甲板,叶倾云则又一声不响地窝到一边,衣服上染了大片的血迹他也视若无睹,只握着方孝哉的那块王自言自语。
    方孝哉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伸手在他有些乱的鬓发旁顺了一下。
    「倾云,你听好了,就算当初一些事是因为上官从中作梗,致使你对我产生误会……但是错就是错,不会因为现在真相大白了就可以原谅当初你对我做的那些事……」
    方孝哉说着执起他的手,带到自己胸口上。
    「你对我的侮辱和伤害是刻在这里的,一辈子都不会忘……但是你把和你性命同等重要的水域图交给了我,也就意味着你把自己的性命一起交给了我……」
    松开手。方孝哉站了起来,背脊挺直如松,微微笑着看着远处的天地苍茫。
    「我会让你看到,这世上有不通过流血和伤害也能解决问题的方法!」
    叶倾云微微抬头看过去。
    端方如竹的儒雅青年,说话间流露出来的自信和傲然,让他全身都染上了一层别样的光彩……令人不禁心生敬意。
    第十八章
    奚清宇带了一部分人押着上官兰容回夙叶山庄,另一部分人则护送他们一直回到了京城。
    隔日骆隐风便来方家接走了叶倾云。
    到底还是有点血缘的羁绊,叶倾云被骆隐风带走的时候也没如预想中的吵闹,只是在上马车的时候回过头来,露出一种像是被抛弃的眼神,让方孝哉突然有些不忍。
    但是车夫已催开了马匹,载着叶倾云的马车在视线里越走越远。
    遥想当年自己逃出夙叶山庄时,叶倾云就站在山崖上一直看着自己的船越走越远,不知道他当时是怀着怎样的情绪,会不会像现在的自己一样,竟然有些不舍。
    方孝哉摇了摇头,转身进门,不去想了,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摆在眼前首要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如何整顿夙叶山庄,还有那一大票人。
    不让他们出去营生就要喝西北风,让他们出去,就算劫的是黑船那也是做贼寇的事。
    左右都不行,但方孝哉心里实则有个规划,很早之前在看到夙叶山庄的码头、船和水手时就在心里谋划了,但是那个时候自己作不了主,不喜拘束的叶倾云也一定不会同意,他只能将这念头吞回肚子里。
    如今自己能全权作主了,他突然很想这么做做看,甚至有点跃跃欲试的雀跃。谁叫自己是商人?
    于是方孝哉就这么给自己拍案,同意了自己的设想。
    决意一定,便觉心情也变得很好,好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的感觉。
    他突然很想吃桂花糕,又等不及让厨房现做,便一个人出了门,直朝敬哉常给他买桂花糕的会仙楼而去。
    一个人在雅座点了一壶上好的花茶,品着糯软的糕点,一边将心里的设想细化。
    不知不觉一个下午打发完,他走出酒楼看天色还早,便脚一拐往自家酒坊的方向走去。
    过年过节最是忙碌,才刚踏入门口就看见方敬哉像只大狗一样的巴在封若尘的胳膊上,任封若尘怎么甩都甩不掉。
    「若尘……好若尘……你就让我五十船吧……好不好?好不好?」
    「不让,不让,不让!」
    「让吧……让吧……五十不行那就三十,二十五也行,拜托了,江湖救急啊……」
    「不让就是不让!谁叫你估量错的?现在来不及调船就打我这儿借,我借给你了我怎么办?」
    「呜――那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赔钱?」
    「赔得好!赔了才长记性!」
    方孝哉笑着摇了摇头,走进门去,「赔他的钱不就是赔我的钱?」
    两人一齐回过头来。
    「哥?」
    「方大哥!」
    方敬哉松开封若尘的胳膊迎了上来,脸上挂着担忧和愠怒,「这么大冷的天怎么出来了?」说着便和封若尘一起将方孝哉拥进屋内。
    「大老远的就听见你们两人的声音,还像孩子似的吵架。」
    封若尘倒了杯茶递过去,告状告在前头,「是敬哉不好,他自己船不够用就把主意打到我这里来。」
    方敬哉眼睛一瞪,鼓起脸颊来,「你那批货还有一个月才上船,这么早霸着船作什么?问你借几艘船都不肯,十足十的――大、奸、商!」
    封若尘也不甘示弱,「你这趟货要下南海,一个月能打来回我就让全京城的人以后都改口叫我『疯』老爷!」
    方敬哉气得鼻孔冒白烟,他早该知道,和谁斗嘴都别找封若尘,老奸巨猾面前只有吃亏的分。
    「好了,好了。」方孝哉再也看不下去,出声打圆场,他可不是到这里来听这两个人如此这般没有营养的吵架。「若尘,你就把船让给敬哉,方大哥给你另外找船去。」
    封若尘仍是不肯松口,「方大哥,现在正是水运最忙的时候,你看哪个码头上面闲着的?」
    方孝哉但笑不语,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见他这样好像葫芦里藏了什么好药,封若尘敛下眉头想了想,突然一拍手心,「方大哥,你该不会是……?」
    方孝哉点了点头,端起茶盏气定悠闲地喝了一口,「两淮上最好的船,最好的船工,还不怕水寇,你觉得如何?」
    「再佳不过!」封若尘欣然同意,有些得意地端起茶杯朝方孝哉敬了一敬。
    方敬哉一个人站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
    他只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封若尘肯让船,所以自己得救了。但是为什么又觉得自己亏了?
    方孝哉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夙叶山庄有自己的码头,有适合长途水运的大船,还有身手了得的船工,如果改成货运码头再好不过了。
    据他所知,其他几个船王都有自己的码头从事水运,上官弘在世时也曾是这样,只有在叶倾云接手船王位子后,没有再继续下去。
    在得了封若尘这一单后,方孝哉便更加坚定要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现。
    这日是月禾,方孝哉和方敬哉两人都留在酒坊内结算,封若尘也来凑热闹,结果方敬哉就只顾着和他打嘴皮子战去了。
    拨下最后一颗算盘珠,将数字在帐本上记下,外头响起了四更的更鼓声。
    方孝哉搁下手里的笔,这才觉得眼睛发涩,回头,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只道那两人嘴仗打累了总算安静了下来,却没想到是已经睡着了,此刻两人蜷在软榻上脑袋靠着脑袋,就好像两只窝在一起取暖的猫咪。
    方孝哉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床棉被替他们盖上,又往火盆里投了几块木炭,这才抱着账簿,动作很轻地走了出去。
    入夜后便开始下雪,此时已经停了,地上新铺上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方孝哉呵了口白气,紧了紧身上的大衣,独自在冷冷清清空无一人的街上走着。
    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些寂寞,想以前核帐到这么晚时,敬哉都会带着夜宵来探自己,后来娶了秀蓉,再晚秀蓉也都会陪着他,到了后半夜秀蓉会给他做暖暖的米粥和软糯的糕点垫垫饥。
    对于秀蓉的感情其实还没有到爱的程度,但是方孝哉知道秀蓉可以给他想要的生活――温馨、安定,平平静静的,两人相互扶持着一起走到老……
    于是不禁想到了叶倾云,不知道他在骆大人那里过得如何?
    不知不觉已经走回到自家门口,先是注意到门边堆了一堆积雪,不由疑惑,记得早上出门的时候好像还没有的。
    方孝哉皱了皱眉,没有去管径直拍了拍门,等着人来给他开门。
    突然门边那堆积雪动了一动,方孝哉正好眼角余光瞥到,不由一阵毛骨悚然爬上背脊,但又觉得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便将手里那盏灯笼提过去照个清楚。
    这一照把方孝哉着着实实吓了一跳,门边那堆不是雪而是个人,也不知坐了多久,身上头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雪。
    「你没事吧?」
    方孝哉低下身伸手推了推那人。
    那个人似乎还有意识,被方孝哉这么一喊,他缓缓抬起头来,紧接着便听到啪嗒一声,方孝哉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灭了。
    「倾云?」
    滴水成冰的天,男人不知道在雪夜里待了多久,冻得发紫直哆嗦的嘴唇,手脚僵得不能动弹,但是在看到自己的一瞬,方孝哉清楚看到他眼眸里放出来的微弱光彩,以及恳求的眼神。
    那一刻,方孝哉才知道,原来这个霸道强悍的男人也有脆弱无助的一面。
    骆隐风不得已只能再次来方家接人,但是这一次叶倾云怎么都不肯跟他回去。
    男人表达拒绝的方式很简单,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找了个地方藏起来,等众人好不容易从煤堆后面把人给找出来,才一回头又不见了踪影。
    「既然他不想走就让他留下好了,当初我遇难失去记忆时,便是他将我留在夙叶山庄,为我请医为我觅药……」
    在他还没对假身分起疑前,叶倾云对他的照顾,以及无微不至的关心,帮他度过了忘却一切的茫然无措。
    「看来老天是决意要我还这份恩情给他……所以骆大人你放心,该请的大夫我们会请,该用的药我们也不会吝惜,就让倾云留下好了。」
    骆隐风似乎还有些犹豫,但想想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便拱手一揖,「那在下先代倾云大哥道一声打扰了。」
    送走了骆隐风,一回身便对上方敬哉一张臭脸,仿佛吃得太撑噎到了的表情。
    「哥,你做什么没事找事把那个疯子留下来?」
    方孝哉叹了口气,「他现在就只对我有点印象,把他送回去要是再跑来怎么办?这么冷的天你去门外睡一宿试试。」
    「哥……」方敬哉仍是不情愿,「你没忘记他以前怎么逼你的吗?这么多小绵羊你偏偏要在身边养头狼,说不定还是只白眼狼。」
    说到过去的事,方孝哉止了声,敛紧眉头表情染上几分凝重,一人独自走在前头。方敬哉似乎也觉得自己提了不该提的事,在原地站了站,然后一跺脚追了上去。
    「哥……」
    「好了,别说了,我主意已定不会收回的。」然后回头对着方敬哉严肃道,「不要因为他疯了就随便欺负他。」
    方敬哉只瘪瘪嘴,眼睛看向别处。
    晚膳之后,方孝哉到叶倾云房里去看一下他的情况,还没进屋就听到小厮的声音。
    「你好臭啊,快点来洗干净!」
    「喂!你听到没有?」
    「爷爷我还没吃饭,不想陪你这疯子在这里耗!」
    方孝哉走了进去,「让我来好了,你下去吧。」
    小厮回头,望见在门口出声的是他们大少爷,不由一个哆嗦。
    「大、大少爷,小的、小的只是……」
    「没关系,他只认我,不听你们的话很正常。」
    小厮吐了吐舌头,缩着身子出了房间。
    男人坐在窗下,身上满是黑乎乎的煤灰。方孝哉捋起袖子走到水桶边,招呼他,「倾云,到这边来。」
    叶倾云听到他的声音抬头看向他,方孝哉只在那里望着他,片刻后高大的男人一声不响地挪过来,然后脱了衣服,很乖地坐进浴桶里。
    一室静谧,只有哗啦啦的水声作响,热气氤氲,缥缈缭绕,好似化为了无形的线,将两人细细缠上。
    方孝哉挑开叶倾云的发髻,抹上皂子,一点一点地揉搓。
    「以前心心念念着你的隐风,现在隐风肯见你了,结果你却是这样的态度……」
    那人没什么反应,可以动弹的那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撩动浴桶里的水。
    方孝哉取过水瓢舀了一瓢水从他头上冲下去,「说来其实我比你和骆大人都还要大,你该像若尘那样叫我一声方大哥才对。」
    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的人依然很安静,方孝哉暗叹了口气,拿了块布巾帮他把头发擦干。擦了一半,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下来,灯花轻炸,火苗跳了两跳。
    「倾云……你为什么要回来?」
    好像知道了他不会回答一般,方孝哉将手上的布巾挂在浴桶边上,「水凉了,快点擦干了穿上衣服。」
    说着就要转身,耳边传来一阵水声,然后衣袖被人拽住。
    「孝哉……」
    方孝哉回身看见男人正甩手拉着他的袖子,淡淡地纠正,「是方大哥。」
    明灭的烛火下,男人顶着一头还在滴水的头发,清瘦却隽朗不减的轮廓,咬紧了下唇,脸上隐隐流露出来的不情愿让方孝哉有种他没有疯的错觉。
    于是对于正常的叶倾云的恐怯便又泛了上来……
    男人定定地看着他,腾起白烟让他显得有那么一些恍惚和不真切。
    半晌,男人才一点点松开手,但手指没有离开,而是滑到他垂着的手掌那里,轻轻触上指尖。
    没有得到他的反对,于是有些变本加厉的,男人继而握住他的手,然后凑下头来,嘴唇贴上他的手背,接着是手心……用着几乎是虔诚膜拜的表情。
    方孝哉不由得身体微微颤栗。在男人正要将嘴唇从掌心挪到指尖时,方孝哉猛地甩脱了他的手,站在原地满含戒色地看着他片刻,然后什么话都没说,掉头夺门而出。
    方孝哉几乎是用跑的逃回自己的房间,一进门身体就滑了下来坐在地上。
    太可怕了!
    陈年旧事的阴影蜂拥而至占满了脑海,被当作替身、被强暴、被关起来当作禁脔,就算逃出了夙叶山庄那人还是阴魂不散的追过来,甚至在自己的房间里都被……
    在上官兰容的面前他承认对自己有情意,但如果那就是他的情意,他无法理解也永远不能接受。
    对于他来说.那些是伤害,是切切实实的伤害,从身心上几乎毁了他!
    叶倾云,你为什么要回来?
    叶倾云,你就连疯了也不愿意放过我?
    在房间里待了会儿,方孝哉的情绪才稍稍平静。起身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递到嘴边,他眼眸一转,突然疑惑……
    刚才叶倾云的模样,他的眼神,怎么看都不像是疯的……
    他到底是疯着,还是已经清醒了?
    如果已经清醒了……他现在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握着杯子的手不由微微用力,方孝哉在心里暗下决定。
    他要让他明白,方孝哉有方孝哉自己的人生,不是谁可以左右和决定的!
    曾经叱咤两淮的江寇船王,如今疯了、右手也残废的叶倾云,正式在方家住下来。
    从叶倾云在方家住下的这日开始,方家的人便常常看到方大爷身后形影不离的多了一条身影。
    方孝哉一开始对这个也是头痛不已,但渐渐发现叶倾云只是喜欢默默跟着他,并不打扰到他做事,偶尔还能搭一把手,帮忙搬搬东西,虽然只有左手可以动,但力气还是有的,所以方孝哉到后来也就随他去了。
    在疯了的叶倾云的生命里,只剩下方孝哉一个人,就好像方孝哉成了他全部存在的意义,跟着他、守着他,视线总是紧紧的追随着他,一刻不离。
    而只要方孝哉在,叶倾云就算被方敬哉欺负也如木头似的毫不反抗,但是只要一连几日看不到方孝哉,众人在看到叶倾云时都会绕开些,尤其是方敬哉。
    方敬哉从封若尘那里借到了船,下南海的货物就开始陆续登船。
    方孝哉正在酒坊清点要上船的货物,一抬头,不期然地正对上站在一旁那人投来的有些灼热的执着目光。
    胸口那处剑伤隐隐发着烫,他装作看向别处将眼神挪开,耳边蓦然响起了前几日封若尘无意间对他说的话。
    「方大哥,你难道没有看出来,那个人的眼神……好像在害怕着什么,就像是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只有日夜看着守着,确定他安然无事不会消失,才能安下心来一样……」
    当时他装作不在意地笑笑蒙混了过去,其实心里有过一下悸颤,自己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但是看出来了又如何?莫说他现在疯了,就算不疯,这样偏执的感情、霸道占有的行为,对自己只会造成伤害而已。
    一个在江湖,习惯了刀剑来去策马驰骋的快意,另一个在民间,过着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谁也放弃不了自己的那一边,那么注定了谁也跨不进对方的世界。
    酒坊的人早已习惯了叶倾云的存在,叶倾云一声不响地站着,眼里满是那个人的身影。
    他知道是他来夙叶山庄,将自己从血池地狱的束缚里解救出来;他知道是他和奚清宇拟了引蛇出洞的计画,成功擒下了上官兰容;他也知道是他,代替他行起了两淮船王的职责,将夙叶山庄的码头改为货运码头,且越做越顺手的样子。
    他知道很多……
    其实早在方孝哉从夙叶山庄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一刻起就已经恢复了清醒,但是他选择了沉默。
    因为失去过一次,而失去的那一次仿佛天地俱灭,连心也跟着一起死了,所以当那个人再回到自己身边时,他什么都不想了,当自己把水域图交给那个人时就注定了自己的生死也被那个人紧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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