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木六扇金玉满堂的屏风依旧金碧辉煌地耀人眼,厅里变得安静许多,沉厚的瑞脑香,略显压抑的气氛,与刚入府那一天的情形分外相似,含章垂下眼,缓步绕过紫檀屏风。

    还不曾拐弯,迎面来了个穿豆绿色葱黄镶边坎肩的丫头,她眉间微蹙,悄声问许妈妈:“老太太和小姐们都用完饭了,怎的才来?”她说着,眼角瞥了一眼含章。

    许妈妈面露惊慌之色,为难道:“这……”她眼神一闪,也去看含章,试图用目光传递讯息,这里都用过饭了二小姐才到,岂不是不恭?若依着老太太的脾气,只怕又是一场是非。二小姐心里有数才好。

    含章半垂了眸子,似乎并不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倒是樱草瞪大了滚圆的眼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里头老太太还等着,青雀和许妈妈也没多停留,引着含章往内而行。樱草想了想,往墙边站着,和正房里的婢女们站在一起。

    厅里满满坐了一屋子人,都是女眷,各自坐在位上安静喝茶。老太君仍旧是正中大座上,身边空处各坐了个孙女,正是薛定瑜与薛定珞,见她进来,薛定瑜忙展颜一笑,薛定珞则畏缩缩地团了团身子。

    两边太师椅上坐着侯夫人和崔夫人,两人面容平静,唇角带笑,好似上午那场为了木樨雅会而生的闲气纯属子虚乌有,其他小姐们都坐在锦墩上,薛定琬紧挨着坐在侯夫人身边,笑容满面,隐隐得意之色,薛定瑾却不在人群里。

    有伶俐小丫头放好锦垫,含章沉默地给几位长辈磕了头。刚立直身子,老太君便发难了,她冷笑一声:“原来我竟不知你架子这般大,请你来这里用饭竟也如此不赏脸。”

    含章垂手立在厅上,低着头一言不发,旁边都是略熟悉了些的姐妹,气氛倒比彼此陌生时尴尬了许多。侯夫人见此情形,忙打圆场,唤许妈妈道:“怎的才来,可是路上耽误了?”

    许妈妈忙回道:“回老太君和夫人的话,二小姐在林子里迷了路,误走到了莲池那里,正好碰上二少爷,兄妹两个聊了几句,二少爷还特地吩咐让奴婢好生送小姐回来。”

    侯夫人眼中闪过一道不明的情绪,点头笑道:“原来是遇上礼哥儿了,”她回身向老太君道,“老太君,他们兄妹重逢,高兴了些,一时多聊了几句,耽误了老太君屋里赐的饭。老太太就看在礼哥儿面上,不要责罚二丫头了。”

    老太君听得面色稍霁,正待开口,忽听崔夫人扑哧一笑:“今日不是礼哥儿纳妾之喜么?听说要在莲花池塘那儿摆一桌酒请几个朋友,怎的,二丫头也去吃酒了?”

    老太君沉下脸:“是今日?”

    一直侍立在旁的大少接口笑道:“确实是今日,前儿个弟妹还来老太君这里告罪,说今日要去城外庙里求一个送子符给新姨娘,老太君忘了么?”

    老太君年岁大了,又安享富贵,百事不用心,这些儿孙事便记得不是那么清楚,经大少提醒,才确定了事实如此,她咂咂嘴,问侯夫人:“怎的又纳了一房?这都第几个了?”

    这语气颇有些不赞同和责备之意,听得侯夫人心头一颤,这两年来每次说到这个话题,总会让老太君不痛快,再加上崔夫人在一边旁敲侧击明赞暗讽,更是会僵了气氛。但子嗣事大,自己总得为儿子考虑,所以,虽多少会受些责备,但薛崇礼屋里的妾室却是雷打不动每年都会多上一两个。今日已是侯夫人做主纳的第五个姨娘了。

    薛定琬见母亲低了头、脸红耳赤。她虽子直鲁,也知这个情况下侯夫人自己不能辩白,否则越说越错,须得另有一个人为她解围,好在母亲之前已料到此情形,也和自己串好了说辞,眼见侯夫人眼角扫过来一个眼风,薛定琬忙起身笑道:“老太君,男人家娶个三妻四妾的算什么?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再说二弟他从不去外头胡来,家里多几个人,知知底的又干净清爽,不是更好?”她自己在伯府当家,说起话来自有一股说一不二的气势,叫人不好反驳。薛定琬嘴上说着,眼睛却去看大少,暗示之意非常明显。

    大少爷薛崇祈就是个眠花卧柳的典型,屋里有了两个姨娘两个通房不说,成日里歇在烟花之地里,向来夜不归宿,为此事,大少不知跟他闹过多少次了,他当面应承,背后仍是照旧。

    大少听得薛定琬话里含义,不由满脸通红,待要辩上一辩,可想到自己相公素日的品行和夫妻相处时的冷淡,那颗好胜争强的心就先灰了一半。

    崔夫人见儿媳面色郁郁,毫无斗志,心头一急,忙道:“大姐儿你也是,男人家在外头打拼,自然记挂的是屋里正头夫人,去那些秦楼楚馆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薛定琬向来胆气壮,连婶娘也不放在眼里,她冷笑一声,道:“到底是逢场作戏,还是把那温柔乡布置成了安乐窝,养几个小唱娇妓,在外头一掷千金、乐不思蜀,谁知道呢?”语中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大少闻言大惊,她只知道自己丈夫惯常花心,如今听薛定琬意思,竟是笃定他在外头置了外室,且那些都是戏子娼妓贱籍一流,想起自己屋里被丈夫骗着拿出去变卖的嫁妆古董,最后却是用作这般用途,她心头顿时火起,手上绢子被揪成一团。

    崔夫人见自己儿媳面色忽变,便知今日这瘪是吃定了,不由大怒,指着薛定琬骂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今日说的是薛家事,你一个外嫁女来凑什么热闹?”

    眼见薛定琬被骂,侯夫人拉住火冒三丈的女儿,对崔夫人淡淡道:“弟妹慎言!”

    “够了!没看见这屋里都是年轻孩子,那些糊涂话也说得?琬姐儿是我薛家的嫡长孙女,嫡亲的骨,有什么关心不得的?”老太君听得头晕耳鸣,眼见崔夫人烂泥扶不上墙,已经离题万里,而且越说越离谱,隐约向泼妇骂街般不堪,不得不出言打断。崔夫人听得婆母训斥自己,还有些不服气,四下扫了一眼,发现年轻的女孩子们已经都惊惶地立起身垂首立到两旁,自家小女儿定瑜一脸急色,正不停地给自己使眼色,崔夫人便只好按捺住情绪,没好气地白了身边魂不守舍的大少一眼,悻悻地去旁边几上端了茶润喉咙。

    自家长孙的平日里如何,老太君自然心知肚明,她纵偏心三房,也不好再在纳妾一事上多加指责侯夫人,只得顺坡下驴,咳了两声,对薛定琬装傻道:“你婶婶也是关心礼哥儿,你弟弟身子不算好,别被带累了。”

    薛定琬嘴角一弯,道:“那哪儿能呢,我母亲做主纳的都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一个个最老实不过。祖母尽管放宽心。”

    老太君点点头,很是满意的样子。薛定琬众目睽睽下单枪匹马胜了崔夫人,不由颇为得意,正微抬了下巴骄傲一笑,冷不防撇到不远处含章老神在在坐在锦墩上,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微眯的凤眼中似乎闪过一道流光,薛定琬脸一僵,顿时收了笑容,板着脸看向别处。

    之后的气氛有些僵,薛定瑜有心赶紧换了话题,让人忘了方才的不快,便忙忙地一个劲地抖着笑料包袱,仗着年纪小卖乖弄巧,讨好在座的几位长辈和姐姐,直说得大冷天里自己额头一层细密汗星。侯夫人大约也是此意,不时温和地接上一两句,薛定琬勉强赏脸说了个笑话,气氛渐渐活络起来。

    经过这一打岔,没人再去理会含章的迟到,但是也没人关心她还饿着肚子。含章坐在锦墩上,安稳做个看客,大约也看清了如今阵垒分明的两派人,如今侯府里的规矩真是大不如十四年前了,她慢悠悠拨着茶叶,不时浅啜一口。

    隐隐察觉有些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含章顺着方向瞥了一眼,薛定琬在热火朝天的聊天笑语中抽出空招来青雀,耳语了几句,只是她那锐利的眼光一直朝着自己这里,隐隐带了几分挑衅。

    含章挑挑眉,不置可否,自顾自饮茶看热闹。

    不一会,茶碗握得乏了,刚放到一边几上,便有丫头提着壶上来补茶水,含章垂眸瞥了一眼,仍旧留神听着厅里谈话中的各种信息,女眷们话题已转到了木樨雅会上,细细数了些往年参加过雅会的亲眷,老太君觉得今年自家人能受到邀请是件光彩事,笑得合不拢嘴,但一听薛定琬要带去的人选,便直截了当说含章前去不大合适。

    众人的目光又聚集到了含章身上,崔夫人眼中恨意更加明显,又有着隐约的希冀。侯夫人却掐断了她最后的妄想,说道这是侯爷亲自吩咐的。

    一听这事儿子已经拿了主意,老太太便不好驳回,她想了想,含章年纪已大,不过是个庶出,又是残疾,只怕难得有人相中她,但长幼次序摆在这里,若是她不出阁,只怕后头的几个小的也不好议嫁,就是已经定亲的定珍定珠出阁时也会惹人非议,再者那沈家托孤般将她送来,惹得外头无数眼睛盯着侯府等着纠错儿。如今这般好的机会都明着给她了,以后纵嫁不出去,别人也不会说是侯府薄待了她。于是也点头应了。崔夫人大失所望。

    含章无可无不可的笑了笑,取过茶盏揭开碗盖,低头清嗅,果不其然,清香的东海龙舌里混了淡淡辛涩味道,巴豆,若不是自己有意提防,只怕闻不出来。她不假思索,便直直看向薛定琬,薛定琬嗑着玫瑰瓜子正看着这边,脸上带着既得意又嘲讽的笑容,她是在嘲笑含章午饭也没吃,只得喝茶水充饥,如今茶水被人做了手脚,却又能如何。

    含章已不是十几年前那个懵懂孩童,莽莽撞撞就说出事情来乞求大人们给自己做主,她唇角弯起一个笑,随手将茶放回原位,再不去碰。真正的饥饿是撕心裂肺,肚肠干涸成了干草,连老鼠和蝎子都能生吞的,和这比起来,饿一顿饭又算得了什么?

    第十二章 明斗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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