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的眼睛也红了,嗓音嘶哑,“对不起,你相信我,你相信我,”他想抱抱这个女人,对方却抓起桌面上的一个本夹子挥舞着不让他靠近,“小雨,我求你相信我,我不爱他,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爱?”赵小雨猛地停下了动作,泪眼婆娑的眼睛里似乎钻出了什么吓人的东西,“爱?梁平安,你爱我么?”她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正费力地从哭喊到疼痛的脑海里抓住一丝线索,梁平安说过爱她么?有么……有过么?为什么她想不起来?
    赵小雨的心口像被人猛地浇了一盆冷水,她是有些粗心的人,偶尔想到也只是觉得梁平安木讷,这几年工作了才慢慢长了些教训,只是晚了。
    梁平安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又似乎是爱这个词太陌生,挖掘起来他深藏心底的某些东西。
    “你恶心,你是个同性恋!”赵小雨看到他的反应,激动地甩起手里坚硬的本夹子,木头的边角从梁平安面前一划而过,他低低叫了一声,条件反射地捂住了眼睛,感到右边的眼角被划破了,他松开手指,上边沾了血迹。
    室内静了一下。这让他们终于听到门外传来的声音。
    “妈妈,爸爸!”门外稚嫩的声音显然吓坏了,带了哭腔,小男孩从没见过他的父母争吵,屋里乒乒乓乓的响动和尖锐的叫喊声让他坐立不安,他用小小的拳头垂着闭紧的房门,很疼,可是他很害怕,“爸爸,妈妈,妈妈……”
    赵小雨头发散乱,歪歪地靠在窗台上,昨天上边还摆着一盆生机勃勃的绿色植株,现在只有棕色的泥土散落在地上,碎裂的瓷片到处都是。她的情绪已经彻底崩溃了,“我受够了……”就像火山在熊熊熔浆喷发后凝固的黑色冷寂,“梁平安我受够了……你知道昨天,我昨天打车兜里只有三十块钱,我抱着文文数着计较表,我怕,我怕下车的时候掏不起车费,我怕文文问我妈妈你在看什么……我受够了,我受够你了梁平安……你不爱我,你是个同性恋,你骗我,你骗我……”说到最后,女人只剩下低声的哭泣。
    梁平安感到眼角微微刺痛着,粘稠的液体慢慢滑过他的脸颊,好像是一滴无比沉重的泪,啪嗒地掉在地上,他低头去看,光洁的地板上只有一块圆圆的红色血迹。
    “别……五五,”他的声音太轻了,就像沙烁被风鼓动着爬过石面,“别离开我。”
    回答他的是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滚,你给我滚出去!”赵小雨边喊边哭,“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梁平安闭上眼睛,眼前一片漆黑,眼皮上薄薄的毛细血管静静地流过黑暗,一瞬间他好像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们,我们明天再谈。”他从干涩的嗓子挤出一句话,站在玄关,梁君文拉着他的裤子,红通通的眼睛让他心里难受极了,“爸爸你去哪儿?”他摸了摸男孩柔软的发顶,“文文乖,在家听妈妈话,爸爸出去一趟。”
    梁君文不松手,眼睛里满是害怕。梁平安终于忍不住把男孩揽进怀里,他的情绪找到了发泄口,滚烫的眼泪滑进小男孩稚嫩的纤细的脖颈。
    56五十六
    街边的小吃摊这些年已经见不到了,唯有大学城附近还有些,从前道边到处都是挤挤挨挨的小摊贩,如今晚上这个点已经空荡荡的没有人了,只有两排路灯伫立道路两侧。
    梁平安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无法思考只有无边无际的难受。他不知道该怨谁,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去埋怨,生活给予他什么他就接受什么,他活着,就学不会愤怒和反抗,是这样他才能从漫长的磨难和辛苦中存活下来。他曾经是相信风雨过后就是彩虹的,比如说大学最难熬的时候他遇到了沈贺;比如说毕业后最难熬的时候有顾凛之陪他;比如刚工作时他又遇到了赵小雨。直到梁君文出生,他感到无比的幸福,人生充满了那么多希望和惊喜。虽然不知道它们的结局是好是坏,但那都是他必经的路,像探险的小舟转过湍流或者潺潺溪水,总会有要么崎岖要么平坦的路。
    梁平安一直没觉得软性子有什么不好的。性子烈好惹事性子软脾气好,老人都这么说,他的父母也从小逢人就夸孩子懂事听话。但是现在他有些茫然和怀疑,如果他是一个更强势的人,如果他能恨不得杀了沈贺,是否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是个被说烂了的词,全世界要是有六十亿人就有六百亿个如果,六百亿个如果里却没有一个成真的,机率是无限个零。
    梁平安出来时拿了钱包,但是里边没多少钱,他也不打算去住一晚几百的酒店。他像每一个失意的人那样,失魂落魄地坐在路沿儿,手边摆着一摞便利店买来的啤酒,几个空罐子同样落魄地东倒西歪在他的脚边。梁平安酒量很一般,这几年慢慢练出来点,也架不住这么喝。他心里难受,惶惶然地像一株孤零零的芦苇,大风一吹渡鸦就凄凄地哀叫起来。
    这些年来其实他心里一直隐约地忧虑着,同沈贺的那一段过往他永远不想让赵小雨知道,心里装着一个秘密人就不可能全身心投入去面对那个他想隐瞒的人,赵小雨的质问像一口大钟,鸣撞在他的脑海,把他所有隐秘的念头和不可告人的回忆全敲击出来。此刻他充满了对妻子的愧疚和对自己的自责,他想着无论什么事只要能弥补、能挽回赵小雨的心他都会去做。
    赵小雨会相信他么?还会给他机会么?他欺瞒的大罪无可更改,只能寄希望于赵小雨还对他有牵挂,或者顾虑梁君文而暂时原谅他。梁平安不想这个家散了,他一想到那个假设就难受得不能自已。他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冰凉的啤酒,到胃里起先是凉的,渐渐被捂热了,然后就烧得人心脏发酸。
    晚风软绵绵又热乎乎地吹得人头脑发昏,他心里却蓦地涌起一股愤懑。沈贺让他在医院干不下去他认了,让他的家人陷入痛苦他却没办法默默忍受,然而让他无可奈何的是沈贺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且碾死他就像捏扁一粒豆子那般轻松,无论从理、还是力的角度他都没有任何方法去斥责沈贺。
    这么一想,他只能继续像那些窝窝囊囊的中年男人一样往嘴里灌着啤酒,味道也愈发苦涩。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和普通的外遇不一样,对方是个男人,这道芥蒂就永远无法割除,赵小雨还能真正相信他的感情吗?何况爱,梁平安想到这个词,头疼欲裂,好像有把锤子在死命敲打他的脑神经。
    一打啤酒罐还剩下四个时,梁平安听到了手机铃声,他迷迷糊糊地四处看了一圈,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只有一辆灰色的轿车平平地驶了过去。他低头摸索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发声源,接起来喂了一声,那边声音很杂,他听不清,本来脑子也不清醒不知所云地说了一会儿也没摸到头绪。挂了电话他继续往肚子里灌啤酒,醉了好,醉了就什么都不想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梁平安醉眼朦胧,头昏脑胀地垂着眼睛蹲坐着,眼前突然冒出一双皮鞋来,当啷一声踢开两听空易拉罐,然后就是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把他整个人架了起来,梁平安鼻梁上的镜片滑落下去,眼前一片模糊,反正要不然他喝成这样也辨别不出什么人。但基本的警惕还是有的,他微微挣动几下,含糊不清地冒出几个字,“你……你是谁,放,放开我……”
    他细微的反抗很快就被强有力地镇压下去了,来人不由分说把他塞进了一辆车里,梁平安迷迷怔怔地晕了一会儿,感觉好像有点熟悉,就放心地一头睡死过去了。
    梁平安一睁眼,看清楚了周围,他还有些宿醉,一脸怔忪的模样。他上学时条件有限,基本没有狂欢通宵的经历,后来工作后生活更加自律,细数起来让他借酒浇愁到宿醉的也不过一二次,屈指可数。可偏偏每次把他捞出来的都是同一个人。
    他摸索到眼睛戴上,这动静让正在摆早餐的人听到了动静,转过头对他笑了笑,“醒了?”
    梁平安微讷,坐起身来,被子一滑下去就露出光裸的胸膛来,他有点不好意思:“我昨天吐了?”
    顾凛之把手边的豆浆和粥盛好,抬眼看他:“那倒没有,不过一股酒气,我让酒店送去洗了。”
    梁平安不知道说什么,嗯了一声,有点尴尬,就说:“那我先去洗个澡。”不大一会儿哗啦啦的水流声就传了出来,他捧起一把水浇在昏昏然的额头上,立马咧嘴嘶了一声,镜子里男人的脸色也立刻白上一分,梁平安伸出手指摸了摸自己的眼角,那里有一个创口贴半粘着,另一半挂着已经干涸的血渍,棕色的布料看起来脏兮兮的。他愣了一下,动手把它撕下来卷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他仔细地洗头洗脸刷过牙,总算清醒了不少,头也不那么晕沉沉的了。出来一看,顾凛之在翻看手机,早餐还一口没动,显是在等他。
    梁平安连忙擦擦湿漉漉的头发坐过去,伸手拿了个小笼包放进嘴里,一边问顾凛之:“你怎么突然来了?”
    顾凛之也伸手端了杯豆浆喝,向来极有神彩的眸子半闭着,似乎在想什么事,“平安,你跟我说实话,你工作的事是不是沈贺给整的?”
    梁平安吃到一半,喉咙一紧,半个包子正正地卡在嘴里,他连忙喝了几口豆浆脸上不知是急还是憋出来的红才渐渐消退了。顾凛之跟他说话不爱拐弯磨脚的说,太熟了,知根知底的,朋友间能说不能说的话他都说。
    梁平安沉默半天,他不想让顾凛之跟着闹心,但更没有再欺瞒谁的心力了。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顾凛之也沉默了,半晌才说:“这么大事你该告诉我。”顿了顿语气有些躁了,“要不是前几天同学聚会,你这事儿指不定要过多久才能传到我这。”
    梁平安的心往下沉了沉过后又有些感动,顾凛之必然是听了他这消息立刻就过来看他了。人一辈子要是能有这样一个朋友,你有好事他顶多一句淡淡的祝福,你一落难二话不说立即出现帮忙,就比什么都有福气了。
    顾凛之说了两句话,到底没忍住变了脸色,“操,这孙子又要折腾你。”
    梁平安几乎没见过顾凛之爆粗口,这个男人爱笑,也能笑的特别风流醉人,他知道自己的优点于是充分发挥,十次里见他九次都是一脸笑意盈盈的表情,好像天大的事儿都能一笑而过。梁平安知道顾凛之是真急了,可他也不知道怎么说,于是只好沉默地不发一言。
    顾凛之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圈,一屁股坐下来,揉了揉头发:“你上次来北京碰到他,我心里就一直有点悬着。”他皱着眉头看梁平安,“你不知道,他看你那眼神不对,特压抑,懂么?”
    梁平安摇摇头,“是福跑不了,是祸躲不过。”
    顾凛之被他这句老气横秋的话给堵住了,一下子把脾气甩了出来:“那你就这么认了?我还琢磨你好好的怎么就出了事给停职了,哦就因为他要追老情人?就这么把你前途给毁了?这什么东西?有特权也不能这么嚣张啊你说是不是,得亏你们还算有过感情,否则是不是要你命?”
    梁平安一句话也插不上,听顾凛之发泄了一大通,好不容易歇下来,才沉沉地回答了一句:“凛之,他把以前的事都告诉小雨了。”
    顾凛之一下子愣住了。他想到沈贺一旦得不到想要的必然会向梁平安施压,但没想到这么直接。半晌,才要笑不笑地说了一句:“这不是小三儿干的事么?”又讽刺地加了一句:“倒是屈尊了。”
    梁平安没接话,默默地看着顾凛之,打从他承认了沈贺的事,顾凛之的情绪就一直很激动,连往日一半的风度和冷静都没有了,简直像被烧着了尾巴的猫,四处乱挠。
    “凛之,”梁平安站起来,“我想好了,我要回去和小雨好好谈谈,我们还有文文,还有希望。只要她相信我,沈贺就什么办法都没有。”
    “哦,”顾凛之微微一愣,似乎对梁平安表现出来的镇定有些无措,“对,这倒是真的。我陪你去,帮你劝劝她。”他看着梁平安的眼神,已经不见了昨晚的惶惑脆弱,他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真的不再需要任何人的维护了,他知道梁平安已经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顾凛之微微发怔,陷入一种类似时间、往事的复杂情绪里,他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57五十七
    顾凛之去卫生间洗了把脸,这一晚他没怎么睡好,前半夜伺候梁平安换衣服睡觉,后半夜自己坐那儿发呆瞎琢磨,他往脸上扑棱了好几把凉水才觉得眼皮不那么酸了。他一边用酒店给的白毛巾擦脸,一边想着待会儿见到赵小雨怎么帮梁平安说话,一抬头,正好看见梁平安脱了浴袍在屋里换衣服。
    酒店是高层的,窗户是封闭的,窗帘干脆也没拉开,只透进来些不那么充足的日光,就是几道光柱穿过灰尘,落在人身上,落在正换衣服的那个男人身上。这画面一下子跃入顾凛之的脑海里,连让他矜持一下的时间都没给,瘦是瘦,打从第一次见面就这么瘦,胳膊上后背上一丝儿多余的肉都没有,不过从前总是干巴巴的,后来人一成熟气质变了,这干巴劲儿就悄悄转变成了一种平稳的清瘦,腰细腿型好,皮肤当然也……梁平安终于套上最后一件衣服,整装待出发。
    他看梁平安转过身来,捏了捏衣领,征询地问他:“可以吧?”
    顾凛之自己穿衣服是没忌讳的,他会搭配,骨架子好,所以穿什么都好看,年轻时也敢穿。现在过了三十岁,职业上所经历的场合越来越需要谨言慎行,穿衣打扮就偏向于沉稳正式,他看梁平安的衣着,却和从前并没有多大变化,以前就是那种既简单又没什么新意的款式,现在也不过就是料子好了些。不过,看起来不浮夸,不焦躁,是那种让患者一看就放心的医生。
    顾凛之脑子里的念头一闪而过,回过神来对梁平安笑笑:“行,洗的挺干净。”
    他突然想起梁平安刚结婚那时。梁平安曾邀请过他到他家里来,不过他当时没去,头天晚上刚打过架,就算言和了,过后也不可能立刻马上就整理好心情笑容满面地尽释前嫌。那年他参加完婚礼就匆匆走了,一天也没多留。后来过了好几个星期,他们才通了一个不咸不淡的电话,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没有什么意气用事然后就老死不相往来的冲动,感情和理智的分配、协调,在每一个合格的成年人身上都会得到充分的展示。
    “到了。”梁平安拿出钥匙开门,一边和顾凛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什么这小区环境不错啊,物业怎么样啊。梁平安左耳进右耳出说了什么也记不住,两人都是心不在焉的,直到门锁咔哒一声打开,确认过静悄悄的屋子里没有人,才不约而同地悄悄吐了口气。
    隐隐紧绷起来的气氛一下子放松下来,梁平安进屋倒了杯水给顾凛之,顾凛之坐在沙发上四处打量。
    屋子里有些乱,开着的卧室门里能看到满地的杂物,明白无误地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多么激烈的争吵。梁平安比他早发现已经过去收拾了,弯着腰把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捡起来。他看到男人比上次见面消瘦不少的肩膀松松地撑着薄薄的衬衫,从侧脸看不出什么情绪让人觉得他很平静,真奇怪,有些人就是不论做什么看起来都很认真,旁人哪怕什么都不做,就是这么看着,也能感到一种类似的专注感。顾凛之一边喝茶,一边放任思维想些乱七八糟的,梁平安正蹲着身子把在地上摔得粉碎的花盆碎片捡起来,一片片叠好扔进手边的垃圾桶,瓷片轻轻碰在一起的动静很清脆,一声接一声的。
    顾凛之奇异地发觉耳朵如此敏感,好像被极有节奏的乐曲吸引住了似的,他放松身体靠在沙发上,半眯着眼睛看梁平安小心翼翼地把翻到的绿色植株扶起来,捧着一g泥土站起来望向他,他还没反应过来,见梁平安招呼他:“凛之,帮我找个瓶子,易拉罐,饮水瓶都行。”
    顾凛之连忙站起来,应了声哎,手脚利索地进厨房找了个矿泉水瓶那刀子切开了,割完拿给梁平安一看,薄薄的塑料瓶切出来无比圆滑一点毛刺也没有。梁平安把盆栽放正,用指尖摸了一下嫩绿色的叶片,触感让他想起梁君文软软的脸蛋。
    其实这盆植物也是梁君文的幼儿园老师要他们养的,说是要增强孩子对于大自然的感悟和认知。梁平安想起文文当时可爱的眼神,忍不住突然起意开了个玩笑,“不愧是医生的手,看这瓶口切得多整齐。”
    顾凛之心里一动,微微低下头,看到梁平安的嘴角笑出一个小小的弧度,他突然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给俘虏了,他隐约感到非常不妙,这里的场景和气氛让他猛地回想起来很多年前的某段时光,一段让他至今梦里还会出现一些似曾相识的场景的时光。
    顾凛之没控制住自己的嘴巴,他把一只手搭在梁平安的肩膀上,叹了口气:“平安……当年你要是和我在一起,就没有现在这些烂事了。”
    梁平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先听到了一种声音,这让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但还是没有赵小雨的脸色变得快。
    女人一手拿着钥匙,完全愣在了原地。她睁大眼睛,惊怒交加地看着站在她家厨房里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她无比熟悉的男人,至少她曾经自以为完全了解,另一个她也见过,不光见过还算熟悉,是她丈夫的好朋友,非常要好的那种,每年都要聚个两三次。她十分缓慢地消化了刚刚听到的对话,手一松,一串钥匙稀里哗啦全落到了地上。
    三个人谁也没发出声音来,每个人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赵小雨感到自己好像在被甩了一个耳光后又扒光了衣服,梁平安有如身处一潭冰水里,一时无声。
    怎么会这么巧?怎么就赶得这么寸?
    祸不单行,传下来的话自然是有传下来的道理。梁平安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从停跳过后又剧烈跳动起来的心脏哪里找到点力气,他觉得自己的后脖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小雨,我……”话说出来他就语塞了,不知道怎么接,也找不到解释的理由。这世界上有两种无法解释的东西,一个是真实另一个是命运。
    赵小雨的眼神由震惊到绝望到木然又变成悲愤,她的眼睛昨天哭肿了,现在还一副没睡好的样子,连番变故终于压垮了这个女人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梁平安……”赵小雨捡起地上的钥匙,抬起头,用红肿的眼睛看着他,“我们离婚吧。”
    梁平安浑身一震,话没经大脑冲口而出:“小雨!文文怎么办!”
    赵小雨竟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像被冬天的雨水打过的,又冷又凄凉,她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哀莫大于心死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她茫茫地想,面对离婚她的丈夫第一句话不是对她的挽留而是对儿子的挽留。她以为自己所有的情绪已经被榨干了,她以为她心里空得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此刻却又又硬生生从酸胀的、疼痛的肌肉里挤出绝望和崩溃来,她猛地仰起头,像一头流尽了血的困兽,嗓音尖利得吓人:“梁平安!你怎么不去死!”
    梁平安猛地反应过来,后悔不迭,急得眼眶发红:“不……小雨你听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我们这个家,小雨,”他几步跨过去想拉住他的妻子,“咱们有个家,咱们有个家啊……”
    “啪!”的一声,赵小雨在撕扯中狠狠地在他脸上甩了一个巴掌,接着后退两步,哭喊道:“我宁愿没有这个家!我宁愿没有这个家!你听见了么?”
    梁平安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颊,比起疼痛,最先感觉到的却是火烧火燎一样的热辣,这绝不符合理论,但此时此刻事实就是这样,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好像脸上的火辣传到了心底,烧的他大脑里一片空白。
    赵小雨摔门而去,只留下还回荡着激烈争吵声的空房间。住了好几年的房屋突然间陌生起来,由温暖的窝变成了冰冷的壳。梁平安的脚底软了一下,他撑着墙站住了,余光里瞥到一个男人的身影,这才想起来顾凛之还在这里。他默默地和顾凛之对视片刻,对方目光沉沉,似乎有些内疚,更多的却是无奈。
    梁平安突然对他苦笑了一下:“我是活该。”
    顾凛之终于说话了,之前他一直不发一言,生怕越描越黑,现在他看着梁平安的苦笑,突然大步走过去用力地把他搂紧,感到胸口贴着的人一动不动的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他只能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梁平安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样玩弄他?这世道坏人比好人装的还要像好人,坏人全副武装一身铠甲还要戴上防毒面具,好人却总是袒露着肚腹和后背,明枪暗箭一个也躲不过。
    顾凛之的声音渐渐颤抖起来,他为这个男人感到心疼,这个名字里带着平安的人,生命中却充满了波折。顾凛之看不见未来的剑戟指向哪里,也无法想象这个人的磨难才刚刚开始。
    58五十八
    梁平安没在家里多待,他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和顾凛之重新回到了酒店,像一只灰溜溜的丧家犬,路上他把自沈贺回国后发生的一切事情说了一遍,顾凛之听完,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知道沈贺这人够自我,但真没想到是无所不用其极……跟踪调查苦肉计,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这就一高级流氓吧?”
    梁平安一时没接上话,半晌才说,“他就是这么做事的。”
    顾凛之琢磨了一会儿这句话,心里有些郁郁,他看了看梁平安,叹了口气:“早点休息吧,你脸色太差了。”
    赵小雨是铁了心了。梁平安一大早起来就收到她的短信,让他下午两点去民政局,梁平安去了,到那还没等说话,就被陪赵小雨一起来的朋友给骂了个狗血喷头,对方怒目而视,看起来恨不得捅他一刀似的。他没让顾凛之跟来,面对两个女人怨恨的眼神,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协议签好的第二天,梁平安接到了沈贺的电话。沈贺的消息灵通得吓人,前后没到一天的时间,他没打算给梁平安一丝喘口气的机会。梁平安低着头看着掌心里震动的手机,感受着嗡嗡的绵痒渐渐麻木下来,直到自动挂断。接下来他凝视着这个手机号,指尖在屏幕上短暂地滑动了一下,将它拖入了拒接来电。
    顾凛之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现在他们正在酒店的餐厅里吃饭,梁平安几天功夫人又瘦了一圈,手指上的骨头都突出来了,一个个关节像棱角分明的冰碴子似的,顾凛之都不敢握。
    梁平安吃了一口顾凛之硬添到他碗里的饭菜,说:“她觉得我是同性恋,说什么都没用了。”
    顾凛之也没办法,问他:“实话,平安,你爱她么?”
    梁平安久久沉默着,其实这两天他也一直思考着这些东西,“爱这东西是生活必须的么?”他反问顾凛之。不等顾凛之回答,他又继续说:“什么才是爱情?几年前我已经相信它并没有那么重要,然而教给我这个的人却又反悔了……”梁平安说到一半思路有些乱了,不知道到底想表达什么,他想了想,转回话题:“我想和小雨过一辈子,我会一直对她好,我希望她快乐幸福。这的确和那时的心情不一样,但我也不是当年的我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是否算是爱情,我不知道。”
    顾凛之问出这句话就后悔了,太酸。何况他根本不想听到梁平安的回答,因为不论答案正否都只会让他难受。他当年离开梁平安是无可奈何,那时梁平安对爱情不抱以丝毫的信心和向往,他只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一份最平淡的生活,顾凛之明白,也相信那是梁平安最好的选择。他对梁平安的感情里掺杂了太多朋友的成分,所以他永远无法像沈贺那样决绝甚至疯狂。
    顾凛之只给梁平安喝酒点了一杯果汁,梁平安对甜品没什么喜好,抿了一口就放下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妻子、儿子、房子工作……就有个妈还在这儿。”
    顾凛之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郑重其事地说:“平安,以前我就跟你说过来北京工作,现在这个邀请也作数。”
    大厅里突然响起喧哗,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过去,竟然是有人在求婚。餐厅里的人不少,还有不少外国人,这会儿齐刷刷地用好奇而善意地打量着正中间的一对儿情侣,刻意打扮过的西装革履的小伙子单膝跪地,满脸通红地举着一枚钻戒,旁边的乐队正在演奏梦的婚礼,他求婚的对象并没有多么漂亮,但涨得粉红的脸颊显得她十分可爱,他们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出头,一看就知道是刚工作不久的年轻人。
    这个场景让梁平安一下子回想起了什么,大约五年前,他也曾做过类似的事情。五年后的今天,他却已经离婚。现实彻底摧毁了他脑海里无比美好的一幕,他收回视线,听到耳边传来众人的掌声,不用看也知道女孩一定又羞又怯的接受了求婚。梁平安用筷子扒拉了一下菜,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顾凛之突然站了起来,他抬头问道:“怎么了?”
    顾凛之对他笑笑,转身快步走到餐厅的乐队那里,低头和其中一个人交谈了几句,就在梁平安尚没回过神来的目光中和钢琴师交换了座位。
    顾凛之侧身拉过话筒,笑眯眯地说:“下面这首曲子送给我的朋友,他最近碰到些麻烦事,希望他今天能沾点新人的喜气,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他一笑,暖黄色的棚顶灯尽数落在他身上,洒脱里还有成年男子的内涵,人也好背景也好都足以被抓拍进相机中。
    “这是施特劳斯的春之声。”顾凛之松开话筒,舒了口气,双手放松在琴键上,第一个键落下去,饱满的音符一跃而出。
    梁平安知道顾凛之会弹琴。他还记得顾凛之当时用苦大仇深的表情诉苦,说因为他妈妈是钢琴教师所以从小连一次逃课的机会都没有过。梁平安对古典音乐没有什么了解,但好坏还是听得出来的,他觉得顾凛之弹得很好听,就微微靠后侧着头看,听了两句还没投入进去,曲子突然停了下来。
    顾凛之刹住架势,回过头笑着说:“不好意思,我很久没练过了,记错了,刚才弹的是蓝色多瑙河,重来重来。”
    底下立刻笑了一片,顾凛之飞快地朝他眨了一下眼睛,梁平安知道他是装的,也没忍住笑了一下。
    梁平安闭上眼睛,渐渐放松下来,优美的旋律像是细细的溪流雀跃着淌过他的心田,他感到情绪中那些灰暗的消沉的缠得他喘不过气的东西一点点淡去了,一首曲子当然没这么大魔力,是曲子背后的温情和关心才让人感动。顾凛之分明是有些没心没肺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嬉笑流连于花丛间,梁平安劝他几次定下来却只听他说随缘吧,说多了顾凛之干脆摆手说圈子乱你不懂,眼神沉沉的让人接不上话了。这么一个随心所欲的男人,却在他人生中最无助的两次打击下都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站在他旁边,并每时每刻都试图把他从那种绝望的日子里拽出来。
    梁平安有时候会想,他欠了太多的人情债。怎么才能还回去?他闭着眼睛,感到眼皮上落下一片阴影,睁开一看,顾凛之已经坐下来了,正笑着看他,“陶醉了?”
    梁平安凝视他片刻,认真地说:“凛之,谢谢你。”
    顾凛之收起了笑意,“你要是真想谢谢我,就给我振作起来。还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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