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
    纪川梦见了很多过去的事,小时候种在院子里的那片玫瑰,他生病时守在他床头熬夜的贺怀章,每一次分别再聚,抱住爸爸撒娇卖乖的自己……
    十九年,他这一生能有几个十九年?即使他活一百岁,一千岁,一万岁,也不会再有一个人像贺怀章这么重要了。他们之间,不止是亲情,也不止是爱情。
    纪川睡到第二天下午,他是被饿醒的。醒来时窗外天色阴沉,十一月的冷风呼号着,饿死鬼般扑打在玻璃上。他推开窗,站在风口吹了一会,几分钟后才关上。
    纪川用力揉了把脸,转身去浴室洗澡。
    出来是半个小时后,他拿起床头的手机,把所有未读消息和未接电话都看了一遍,找他的人很多,但没什么特别要紧的,索性都不回复了。
    不跟别人联系的感觉也不错,安静,或许他根本不需要那么热闹的交际,至少不是必要的。
    纪川穿着浴袍往外走,推开门,混球竟然在他门口趴着。纪川怔了怔,混球看见他却很高兴,摇着尾巴对他哈舌头,使劲往他身上蹭。
    “傻狗,你在这干什么?”
    纪川抱起他的狗,让混球后爪着地站起来,一人一狗耍杂技似的走了几步。纪川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在门里不出来了?”他自言自语,混球哼哼唧唧,前爪一被放下来,就想方设法往他身上又扑又蹭。
    纪川心里感叹,这狗是他亲手从小养到大的,贺怀章送给他的礼物。当时小狗只有小小的一团,特别可爱,他喜欢得不得了,每天都要亲自喂它、哄它,带它到处玩,把它养成了一只大个子。
    后来就没那么多耐心了,少不了要佣人照顾,但自己养大的狗崽,到底是亲生的。
    纪川牵着混球下楼,去厨房找吃的。
    管家正在客厅里泡茶,看见他下来,松了口气,说去敲过他的门,他只在门里应了一声就又不说话了,以为怎么了。纪川完全不记得这回事,大概睡迷糊了。
    他去吃了点东西,分了一杯管家的茶,两人坐在客厅里,边喝茶边聊天。管家似乎有很多话想说,第一句就是:“先生打过电话了。”
    “找我吗?”纪川问。
    “嗯,问家里的情况,我说您在楼上睡觉,先生就说,叫你好好休息一下。”
    “……”
    纪川闻言沉默了。不管发生了什么,贺怀章总是这样关心他,以前习以为常,如今却感觉到了它的重量。纪川有点想哭,心酸一点点发酵,在心脏里胀成一团,堵得他喘不过气。
    管家又说,今天上午贺亭来了一趟,见他在睡觉,没多久就走了。纪川一愣:“他说了有什么事吗?”
    “没说,只让我转告您,有时间可以去他那儿吃饭。”
    “……”纪川打心里拒绝,“谢谢他的关心,但我一点也不想去他家吃饭了。”
    管家不明所以,纪川无意解释,他又想起那天的事,想起贺灵芝在电话里说的话,现在他还是很介意,想不通贺灵芝为什么要那么形容贺怀章。
    他想了想,问管家:“明叔,我姑妈在国外的那些年,好像很少和我爸爸联系吧?他们以前的关系不好吗?”
    “算好吧。”管家犹豫了一下,“说来话长,您怎么问这个?”
    “好奇,我想知道爸爸以前的经历……想了解他。”这是实话。再成熟完美的人,也有年少不经事的时候,纪川很好奇贺怀章从前是什么样子。
    管家却好像并不热衷于这个话题,一般老人们不是很喜欢讲过去的事么?但纪川决意要知道,管家只好讲给他听,轻声细语地说:“先生当年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是老爷子的私生子。”
    一句话就把纪川惊到了。
    然而,这对当时的贺家人来说,不算什么。当初贺老爷子不仅在外面生了孩子,还有二房三房小老婆,家庭关系可谓十分混乱。
    贺怀章不是天生的少爷命,恰恰相反,贺怀章自打出生就没见过亲生父亲,是在穷人堆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十六岁才认祖归宗。但是在那之后,他也没受到什么优待,全家上下,唯一对他还不错的只有贺灵芝。
    当时的贺灵芝极富同情心,她可怜自己的弟弟,有时会特意给贺怀章留点好吃的、好玩的。正因为如此,在贺老爷子早逝了、全家都闹翻之后,贺怀章对谁都不留情面,唯独还能跟她保持关系。
    可实际上,贺灵芝并没有多喜欢这个半道来的弟弟,早期是可怜,后来是畏惧。贺怀章真正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有经历过那几年动荡的人才有深刻体会,贺灵芝无疑是感受最深的人之一。
    当时贺家兄弟相争,彼此都用尽了手段,贺怀章是最终的胜出者。而贺灵芝呢,她什么都不争,不想争也不敢争,只从旁观的视角见证了这一切。因此,她知道贺怀章都做了些什么,沉浸在对他的雷霆手段的惊叹里,兔死狐悲般感到畏惧,反而忽略了贺怀章对她的好。
    贺怀章把她当作唯一的亲人,她却不这么觉得,她自认从没付出过什么,他们姐弟两个根本不是一个妈生的,没什么感情可言,贺怀章对她宽容,纯粹因为她不争不抢,毫无存在感,只把自己的不得意发泄在当时的老公身上,表面上看,倒是个性格强势的女人。
    后来,她离婚了,出国了,一走十几年,从来没有回来过。
    对此贺怀章有过看法,早些年他叫她回家过年,但贺灵芝似乎不愿意,总是借口推脱,后来贺怀章就不再提了。事已至此,彼此都心知肚明,只不过表面依然维持着关系,年头长了,贺怀章对这不咸不淡的亲情也就更加看淡了。
    但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的人生,难免会寂寞,还好有纪川。
    管家说到这,看了纪川一眼,突然道:“你经常生病打针的那一年,你爸爸曾经动过结婚的念头,我也这样劝他,他实在太累,家里有一个贴心的女主人会好得多,至少能为他分担家事,能照顾你。”
    “……”纪川怔怔地抬头,“后来呢,为什么没结?”
    “没有合适的人选,先生想找一个对他儿子――对你视如己出的伴侣,可结婚不是找保姆,哪有那么合适的呢?他怕他自己满意了,你却不喜欢后妈,怕你不开心。更何况,他也不曾对谁‘满意’过,所以不了了之了。”
    管家认真地看着纪川,眼神仿佛在暗示什么。
    纪川明白,他和爸爸的关系瞒得了外人,瞒不了管家,他老人家天天在家盯着,什么事儿不知道呢?
    果然,见纪川不吭声,他说:“先生这一辈子,一直都是孤独的,没有人对他好,他全部的爱都给了你,孩子,你长大了,孝敬他一点。”
    “……”
    孝敬?怎么孝敬,我把我自己孝敬给他行吗?
    纪川心里对自己开玩笑,眼睛却红了,他忍住哽咽,从沙发上站起来:“明叔,我爸爸现在在哪里?我想去找他。”
    第三十四章
    今天周六,贺怀章已经回a市了,但没有回家。纪川找人问到他的行踪,顶着大雨出了门。
    雨是从三点开始下的,风歇了,雨越下越急,豆大的水珠噼里啪啦砸在车窗玻璃上,雨刷不停地摆动,扫走了雨水,扫不走十一月的寒气。
    上次去找贺怀章的时候,纪川很急迫,这次他心里有了打算,不再那么惊慌。他一边开车,一边设想自己等会应该说些什么,可都已经快到达目的地,仍然想不出来。
    他的胸腔被一股快要爆炸的情绪填满,始终想着管家那几句话。
    ――先生这一辈子,一直都是孤独的,没有人对他好。
    ――他全部的爱都给了你。
    全部的爱……
    纪川想,不仅是爱,他能给予的一切都给了我,亲情,爱情,陪伴,乃至物质,他花尽了心血和时间,花尽了耐心和温柔,给我造了一个风雨不侵的温室。
    可我却不愿意迈出一步,走出温室的门,给他一个拥抱。
    “爸爸……”等红灯的时候,纪川手肘搭在方向盘上,手掌盖住眼睛,无声地哭了一会。
    四点左右,他到了贺怀章的临时住处。这个地方以前来过,是贺怀章名下的众多房产之一,在较偏的位置,远离市区,周围环境极好,最大的优点是清静。
    纪川不知道贺怀章为什么要来这里住,准备住一段日子吗?住多久?短期内不想回家了吗?
    越往深处想越是鼻酸,他一想到爸爸现在可能正在暗自疗伤,和当年刚回贺家时一样,遇到伤心事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心里就堵得难受。
    纪川找地方停好车,他知道楼门密码,一路进了电梯,到了门口,敲门时里面却迟迟没有回应。
    不在吗?纪川等了一会,忍不住给贺怀章打电话。他拿出手机,拨号还没按出去,门却开了,露出一张熟到不能更熟的面孔。他站在门外,贺怀章站在门里,两人近距离对视,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天阴沉沉的,雨还没停。
    刚才下车时纪川淋了一点雨,头发泛着潮湿,身上一股冷气。他叫了声爸爸,眼睛从贺怀章的衬衫领口转到那张毫无破绽的脸上――他刚见过他伤心的样子,就像坚固的堡垒终于露出一条裂缝。现在才过了一天,那条缝隙又不见了。
    纪川感到难过,以前他没心没肺,看见什么都好像没看见。现在不管贺怀章做什么表情,他都不由自主地想很多。
    “爸爸,你感冒好点了吗?”
    “好了。”贺怀章叫他进来,伸手去关门。他听话地往前迈了两步,身体前倾,顺着贺怀章抬起手的动作,结实地搂住了贺怀章的腰。
    嘭地一声,身后门关紧了。
    纪川收紧手臂,紧紧抱住,“爸爸……”他的脸压在贺怀章的肩膀上,这里是他一直以来的靠山,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无所顾忌地靠一辈子。
    纪川嗓音微微发抖:“爸爸,我有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进去说吧。”
    “不,就在这。”贺怀章试图拿开他的手,纪川不听,固执地搂得更紧,重复道,“就在这,就现在,不然我等一下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好不容易酝酿好的情绪,过了这村没有这店了……”
    他有点无赖,蛮不讲理,贺怀章笑了一声:“行,说吧。”
    纪川顿时哽咽了,再开口有了哭腔。他把贺怀章推在玄关的墙壁上,整张脸都埋在贺怀章怀里,闷闷地说了句:“爸爸,我好喜欢你。”
    贺怀章一怔。
    纪川说:“你怎么这么好,是不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一定没有,就算有,他也不是我爸爸。”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你――”贺怀章顿了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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