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座设在二楼。翁生刚推门和人前后脚离开,楼梯上又接一通电话,知会他家宴七时准点,候君光临。他十分泄气,故意大叹,栖身在楼道暗处扯松领带。方才商谈他一口茶水没喝,因为紧张。这时喉咙里丝线紧勒一样痕痒。
    翁生脸色不好。他靠墙说:“我可能去不成。”咳嗽两声,确立他近日感冒病人的尊贵地位。他一旦觉得自己惨,就会自如地红了眼眶。声音都哽了:“这事推了吧。”
    但第二通电话不是那么近人情。
    绿灯一轮换上,他下楼,追着同路匆匆行客过斑马线。“您好?”翁生说话时,目光看往泊车区。他希望那里的地面确实划了白线。一个闷人的傍晚,他不想再接一张罚单。
    那头很直截。用声音彰明自己身份,说话像刚从烟酒废墟里挣起身来唤姘头给自己篦头。十恶不赦,烂女人。她语调平常地问候他,“翁总。”翁生听到,身体便觉很不对劲,仿佛胛骨下无意硌着一块小石头,抵出一片似有若无的酸。他张口想问,你又想要什么?思维却先一步答覆自己。头额只有更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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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影迟迟逶迤出一条暗色小径,直通易时立足的窗口。易美女手指蜷放唇边,没有夹烟。她只有想大事时这样摆姿态。前门碰响,她转向,撞着翁生目光:如一缸的冰水,混着湃凉的茶汤,齐齐打翻。寒气惊人。但易时在公共场面很乖,如怕夜半惊到主人家的狐子,贴窗边走过去,动作轻微,对他伸手。那双手指头瘦长,瘦得几可简笔化成十道红线,绞杀任何胆敢孤身上前的轻浮男孩。
    她双手竟像翁生每日喉咙痕痒的元凶。他咽口水,怕得不能再怕。
    “你怎么也来了。”预谋中的对白,阴险几多,陷阱几多。翁生强作微笑。大厅里一盏大灯打开了,霎然投光下来,人世间换个所在。他假装讶异回头去看是谁开的灯,预备从侧门离开。手就被她抓着了。
    别逃。易时轻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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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十几岁的时候犯过疯病。不知道为什么,那样体面的家世,还会让她闹出那种丑事。起初只是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保姆来传命开饭,她不听。之后她的门被她父亲强拆过一次,门把手的位置空了一个粗糙的洞。再来,她就是夜里的狐子,比鬼妻更幽,比行尸更木。她叁魂已经没有,七魄失了拘束,一齐迸发。她夜里逃出家宅,不知去了哪里。
    回来时她虚脱地滚身在前院花园里,发不出哭声,咬着牙咯咯响,慢慢慢慢从喉咙挣出一点细声,最后就犹如狗哭。她的弟弟拿着手机打亮找她,拨开灌木丛,见到她躺在枯叶上,带病的双眼流泪不止,白色睡裙,隐约少女的乳。惊人的美丽。但她怀中还睡着一个小男孩。不知吓昏过去或真的睡熟。
    易时交代不清当晚自己如何潜入翁世伯家里将这小弟弟偷出。第二天她病就好了一些,老实认错,倚靠床头,低头垂泪,唇瓣哭得红而肿翘,鼻梁却有她祖辈男性的阴郁线条,侧影还是能让人想起某种捕食者。小弟弟,亦即十几年后的翁生,被大人带着呆呆看她。他自己也病着,一夜睡在花园里,自然发烧了。他吸了吸鼻子,一瞬间不争气,被她身上仍然存在的疯气吓得哭起来,且哭得稀里哗啦。
    那一次严格来说并不作数的绑架事件后,他尽量和她保持距离,但总被缠得越来越近。她类似薄情的女友,低贱的弱母,实在的疯子。这些特质让成年后的他依旧怕得要命……同时也迷恋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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