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要从邱方收到回信后开始说起。
    那天,远在海外的博后同学忍着时差打乱的作息和他通话。
    “怎么,Futures科幻专栏都满足不你了,真打算当作家了?”同学打趣他。
    邱方就没想过供出写作者的真实身份,若是他的这位同学知道原作者是个二十叁岁,连英文论文都没看过几篇的女大学生,挑剔的眼镜会提前架起。
    虽然想看到妹妹的失败,但也要败得有理有据,而不是来自前辈对后辈的轻视。
    “写代码还是太无趣了……”邱方端着双臂,从阳台的窗户向远方山丘看去。
    他在整个专业评审团里认识的人不只一个,但能直率表达想法的人也就只有这个同学了。利用伪装的真诚换来直言不讳的友情,这对邱方来说是非常有利的事。
    就像此时,他可以听到真话。
    “故事很有趣,体裁也很新颖,不过你这挖苦的语调会不会太重了点?说不定会戳哪个专家痛处,规则之内的造假很多人都干过,别太较真儿了!”
    这位博后埋怨邱方没有一早说清两个主角的性别,害的他直到看到其中一个主角的床伴是男人时才察觉不对。
    “差点我以为是gay!后来发现是女孩。要说你让两个女孩干这种‘英雄主义’逃亡就已经挺有意思的了,更何况还是叛逆的青春期少女。”
    “她已经二十五岁了,不是少女。”邱方纠正。
    “可她和少女的心性是一样的,不顾后果,非常激进。甚至都不太像女孩……如果她再年轻点就好了,年轻漂亮的话人们会包容她,年纪大点大家只会觉得她尖刻……”
    听到这话的瞬间,酸胀和怒意袭上心头,邱方发现自己不喜欢别的人如此通透地理解邱式。
    同时,他也十分介意邱式的才能被肯定,那意味着他又一次判断失误,她的妹妹又一次取得了胜利。
    “你觉得这篇能接收吗?”
    电话那头微微一顿,“说实话,这种情节有趣的,吸引大众评审更方便,但它的科学内涵和想象力不够深,评审估计看不上。你是不是只想搞个轻松的写写,在大佬面前摆摆谱?那弄这么长干什么嘛……快叁十万字了……”
    “还有……”那人又说,“如果目标是取悦大众评审,就要考虑众口难调了,你的这个宝贝主角,可有点过于放肆啊……”
    邱方不知怎么,笑出了声。
    *
    原则上和哥哥接吻的事应该挺背德的,常人理应承受不住自我谴责的负罪感。
    邱式不是常人,虽然她常常以常人自居。
    那天傍晚的遭遇对她而言更多是尴尬,而在饱饱地睡了一觉后,个中尴尬就被她抛掷脑后,对创作的新想法也久久不停地萦绕在她心里。
    她摸进了邱方的书房,拿起他桌上的几篇文献。
    上次听邱方提到“遗传漂流”,她便怀疑他或许做过相关的课题,翻了翻这几篇论文,果然有一篇用深度学习对蝴蝶表型的进化数学模型的探索。
    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她开始认真阅读这篇论文。
    她英语早在考完四六级时就扔下了,现在阅读这篇和自己学习领域全然不相关的文献,难度倍增。
    可她知道,自己的故事里,科学的严谨性和思考性过于浅显,几乎是没有任何思维风暴,她需要加厚自己的知识深度和广度。
    她对自然科学没有深入的体会,也没有情怀,她的大学物理成绩完全沿袭了高中时期的劣势。
    当初为什么要写一个科幻故事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可能是因为看了一本叫《除以零》*的短篇,从而有了一种奇特的感悟。
    这种从抽象思维到世俗婚姻的连接让邱式很着迷——她应该心里清楚,这是一种对“未知”的着迷,因为似懂非懂,一知半解,所以着迷。
    现在,她想再多懂一点。
    仅仅是一篇论文,她的阅读体验就已经很糟了。看不懂的英文,天花乱坠的术语,理解不了的逻辑……这是知识在和她划清界限。
    捂住抽痛的腹部,邱式将脸贴在桌上。
    她感到痛苦,身体和精神正在共鸣着。
    小波的离世让她体味到了彻头彻尾的苍凉,这本小说是她的悼词,她必须完成它,并让所有人看见。
    她是个会弹吉他的传奇女人。邱式心想。
    可是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虚弱让她有些自弃,自我怀疑、对死亡的恐惧、人生的孤独再一次席卷而来,几乎磨灭了她的理智。
    当邱方来到书房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光景:
    那个好动的、灵巧的身影此刻缩成一团,像皱缩的豌豆,失去了水分的供给。
    感受到人影浮动,邱式抬起头,端正地坐好,用力微笑:“饿了吗?”
    邱方摇摇头,二人都没有被之前车顶的亲吻影响,气氛和谐亲密。
    “在干什么?”他扫了一眼邱式阅读的文献,“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嗯……”邱式有点羞涩,这是邱方难得见到的,“我对这方面的懂得太少了,以前没有好好学习,现在有点后悔……电脑可以借我用用吗?我想查点资料。”
    她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邱方看得出来,她混乱、自伤、哀愁。
    她刚刚伸手去碰鼠标时,手腕被握住了。
    空气像被压缩了一样,邱方只觉得那股梅子黄酒的味道又来了,从他握住的手腕里。
    “如果你有什么要知道的,可以问我。”
    他语气淡淡的,鼻梁上的眼镜像透视镜似的,直往邱式骨血里钻。
    当然,那也是他的骨血。
    冲动和欲望之间,是来不及在意科学和遗传多样性的。
    所以他坚持认为,她们一母同胞,亲密无间。可他怨恨她,嫉妒她,想看她的失败。
    “我朋友说,接收不容易。科学性有点差,缺少内涵,毕竟这个杂志说白了就是拿来赚钱的,要么大众化,要么预测热点。”
    “但这些都不是问题,我可以保证它最终的发表。”
    这件事他还真能保证。她想倾诉的东西,想祭奠的人,他都可以用高调的方式帮忙达成夙愿。
    她的妹妹十足天真,她不知道程序是可以看人情的。
    “相应的,我需要你的付出。”
    ——
    《除以零》特德·姜的短篇科幻小说,讲述一个数学家论证了1=2从而精神崩溃,即用数学证明了数学的错误,而她的丈夫是个共情大师,妇女之友,他用共情最终理解了妻子,二人却走向不得不分开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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