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班跑在了最前面,郭廖跑在了三班的前面,而张朝封跑在了郭廖的前面。
    一百多人冲回到了医疗点,但触目惊心的是,他们完全没有下手的地方。
    那里已经被夷为平地,冲刷下来的泥沙和碎石埋了一米多高。
    张朝封抱着脑袋,站在松软的沙石上转圈,他完全不记得医疗点在哪个方向。
    “挖地三尺!”郭廖舞着锹就开始动手,三班散了一个圈,管特么哪是哪,先挖了再说。老兰州带着闻讯赶来的三排加入了挖人的队伍,每个人都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因为他们都知道,下面埋着的是谁。
    是让D队在空突营抬起头来做人的杨越,是空突营最为倚重的作训参谋。也是十六师防化连的顶梁支柱,是所有01年兵、02年兵、03年兵的绝对偶像。
    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他是一段传奇。
    如果牛再栓和眼镜蛇在场的话,相信没有任何一个人跑得比他们还要快。
    张朝封都不行。
    郭廖一边挖一边神神叨叨:“杨越,老子跟你算过命的,你会活到2045年。因为你抽烟,还喜欢熬夜,所以你会死于肺癌,要么死于肝癌,但是绝对不可能死在这里鸟不拉屎的地方!”
    张毅飞几个表情都不对了,一边抹眼泪,一边使劲地往下挖。张朝封一人给了一脚,“轻点!别没被活埋,却被你们几铁锹铲死了!”
    张毅飞把锹一扔,“老子用手,总可以吧!”
    几人也跟着扔锹,戴着手套徒手挖,但挖着挖着就不给力,然后他们脱掉了手套,一块石头一把泥土地刨,直刨得两手僵硬,伤痕累累。
    夜莺收到老兰州的报告,杨琪亚一时凝噎,捂着嘴不敢相信。
    “是谁啊!?确定是杨参谋吗?”
    老兰州的声音都颤抖了,“是他,没有错!和他一起被埋的,还有十六师师医院的一名护士,以及被杨越抢出来的一个小女孩。”
    快派直升机来!
    杨琪亚完全忘记了,天气条件仍旧不允许直升机在震中降落,她呼叫了陆航。
    沉寂的电台里鸦雀无声,良久,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
    “小鸡有难,082愿意试试!请求升空救援!”
    “082,我是疆南军区救灾临时指挥部空中管制员,请你确认。”
    “082确认!082要求前往事发地点执行救援任务!”
    “空管收到,082稍候升空,我为你清出一条航线来!”
    “082收到!”
    张朝封挖了半天挖到了一块水泥预制板,因为用力过猛,小拇指的指甲还翻了盖,指甲盖里的眼色瞬间就变成了紫色。他抓起一把泥土摔远,然后大声地骂天。
    老兰州冲了过来,“直升机马上到!”
    张朝封红着一双眼睛,“直升机来了有鸟用啊?还不如给我一台推土机!”
    老兰州比张朝封要冷静许多,内心短暂的慌张之后,马上就镇定了下来。
    “别到处乱挖了,集中力量,以你围圆心,就挖十米范围之内,杨越被埋的地点应该就在我们脚下。医疗点是我和他共同选定的,倒塌的屋檐倒扣在地面,呈三角形结构,很结实,他们活下来的希望很大!”
    张朝封抹了一把脏兮兮的脸,吸了吸鼻子,说:“这次我信你,他肯定死不了。”
    防化连集中力量,几乎是一平米一个人,换人不换锹,就围着张朝封周围往下挖。张朝封不敢用铁器,仍然跟着三班一起用手刨,直到他挖找着的那块预制板的边缘土层松动了一下,张朝封脚下一软,那土层就垮了。身边的郭廖伸手去抓他,结果没抓住,张朝封一愣神的空当,腰部一下已经馅了进去,他扒拉着两只手,想抓住预制板支撑住,没想到现在泥土里的一条腿动弹不了,感觉被一只手抓住了。
    张朝封吓了一跳,刚想伸腿去蹬的时候,胸口下突然露出一张脸来。
    有人从挖松了的泥土里冒了出来。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张朝封!?”那人擦了擦眼睛,道。
    张朝封仔细地看着这个一手拿着碎掉了的吊瓶,一手抓住他裤腿的家伙,半天没反应过来。
    “杨越!”站在上面的郭廖大呼一声,然后马上一圈人就围了过来。
    是杨越,没有错!
    帽子没了,衣服看不清颜色了,脸上还有一层泥,但是那脑袋和眨巴着的双眼,在场的所有人都十分地熟悉。
    那是杨越!
    “你特么地吓死我了!”张朝封第一句话就是破口大骂,老兰州和郭廖跳了进去,帮着他把杨越扯了出来。杨越一下子摔倒了在地面上,“里面,里面还有人!”
    他吸了一口气,一股泥腥味直窜了进来。
    他算是走了狗屎运,山体滑坡的时候,巨大的力量直接撞断了水泥屋檐的一角,砸下来的钢筋混泥土刚好盖在了医疗点的上方,沙石和泥土从他们的头顶滚过。巨大的声音把杨越从昏睡中震醒,他一睁眼睛,只觉得两眼一抹黑,伸手不见五指。旁边有个人抓住了他的手,慧欣大声地喊:“杨越!杨连长!”
    杨越意识到了可能碰上了什么突发事件,拉着慧欣一滚,压在了慧欣的身上。等那一阵轰隆隆过去之后,杨越抱着脑袋才从慧欣的身上下来。两人摸索着确认了小女孩无恙。但慧欣的身上有几处磕碰伤,而且脚还被倒塌的墙壁压住了,动弹不了。杨越深喘了几口气,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他把氧气袋给了慧欣,让她吸氧,镇定下来。他摸着有限的空间转了一圈,回忆着医疗点对外的方向。那里已经被泥土掩埋,杨越坐在那思考,这是碰上了塌方,泥石流应该是从后方压上来的,否则他们早就被活埋了。
    他选定这处医疗点的时候,就看过地形。如果碎石和泥土顺势而下的话,三角形的掩体能挡住大部分能量,只要不是倒了山,出口处的泥沙应该不会很厚。
    所以,他决定在被别人挖到前,自己先挖一条路出去。
    但是他没有工具,只有一双手。他甚至摸到了一把手术钳,慧欣躺在地上还捡到了他的手电筒,照明一起来,慧欣也顿时不太慌张了,只是她的右腿膝盖以下失去了知觉,抽不出来,帮不上什么忙。
    杨越拖着一只盐水瓶子挖了快二十分钟,感觉头顶上有人在活动,他捡了一块石头使劲敲,可是外面隔着两层水泥预制板,而且场面太乱,张朝封们却听不见。杨越等了半天,发现没人往这挖,于是又动了手,结果还没挖两下,只听见哗啦一声,泥土坍塌了下来,然后一双腿跟着落下,杨越下意识地一捞,就捞到了张朝封的脚踝。
    张朝封看见杨越抓着手里的点滴瓶的一截,手都被划破了,他伸着手:“来,给我!”
    杨越把手递了过去,张朝封却掰不开他的手指。郭廖跪在了两人的面前,捧着杨越僵硬冰冷的手,放在了嘴边,“放松点,你特么又死不了!”
    杨越很认真地说:“我已经很放松了!”
    郭廖往那只手上哈气,一边揉,一边道:”我跟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只毛驴子,姓杨。总觉得自己有翅膀,想飞。有一天坐飞机,碰见一直乌鸦……驴就跟乌鸦吹牛逼……”
    杨越听过这个故事,但主角不是驴。
    张朝封接着郭廖的话头,接着说:“那只姓杨的毛驴子说,乌鸦乌鸦,你看我多牛逼,我的嘴大,我一口气就能把你吹出去!”
    “乌鸦没理会驴,只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毛驴子不甘心,驴说:乌鸦乌鸦,你看我的叫声,连狼都怕,你说我是不是很牛逼!”
    “乌鸦仍然很轻蔑地看着毛驴子……”郭廖搓着杨越的手,道:“乌鸦说,你确实很牛逼,可是我会的你不会……”
    张朝封道:“然后发生了空难……乌鸦和毛驴子一起被甩出了飞机……”
    “乌鸦看着毛驴子,扇了扇翅膀,他说……”
    “傻了吧!你只会叫,可是老子特么会飞……”
    冷笑话。
    一个杨越早就熟知,并且是他最早说给张朝封和郭廖听的冷笑话。
    但是杨越听得很认真,面前的两个人,一边说笑话,一边哭。
    杨越的内心春暖花开,他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不是在爆炸中没有死去,也不是在泥石流中没有被活埋。他的财富,其实简单到触手可及。
    他的手缓缓地松开了那只划开了他皮肤的吊瓶。张朝封接过那鲜血浸透的玻璃渣子,扯掉了杨越手背上插着的针管,他把这些全部都扔得远远的。
    一百多人把附近的泥沙全部清理干净,然后合力抬起了倒塌的医疗点。慧欣被从残垣断壁中拉了出来,她的小腿骨折,剪开那宽大的军裤,见到了森森的白骨和模糊的血肉。
    但慧欣仍旧保持着清醒,她一直都看着杨越为了他们拼着命。
    她和杨越并头躺在了一起,这回,没有人再敢把他们放在认为安全的地方。
    他们躺在了路中间,头上用雨衣搭起了一个简单的收容帐篷。
    防化连没有时间和杨越叙旧,他们还要接着奋战,抢救更多被埋在废墟里的幸存者。只有张朝封留了下来,他坐在那,看着雨衣下的那两个人。
    杨越问慧欣:“你给我吃的啥药啊?”
    “消炎药和退烧药!”
    “那打的啥针啊?一打就晕?”
    “安定!”慧欣道,“打安定能让你的疼痛减弱,好好地睡一觉。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在直升机来之前,我只能尽可能地减轻你的痛苦。”
    张朝封听了吃了一惊,“你给他打了安定啊?难怪呼吸微弱,没有血色!你不说他肺水肿了吗?他咋还活蹦乱跳啊!?”
    慧欣蹙着眉头,“我是说他有肺水肿的征兆了!再说了,三千二百米的肺水肿和五千米的肺水肿能一样吗?没那么快发作嘛!”
    “那我来的时候,你哭啥啊!”
    “我哪知道我哭啥啊,我就是想起了苏班长嘛!”
    “呼!迟早被你害死!”张朝封捂着脸,长出了一口气,“那他现在呢!你赶紧给我好好看看,不然我让郑书丛直接休了你!”
    慧欣撅着嘴,“看过啦!刚才就看过啦!烧已经退了,但肺水肿确实不能避免,他必须马上转移到低海拔的地方进加压氧舱,不能再拖了!”
    杨越听着这两人吵着嘴,他趁着还能动弹,摸出了自己的手机。
    刚才自救的时候,他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要不是休息了这几个小时,怕早已经是阵亡了。
    确实太累了,杨越看着手机屏幕,连字都快要看不清了。
    输入栏里还有他昏迷前摁下的一些字符,那本来是他和苏沐晨诀别的信息。
    他以为他死定了,至少在打下安定之前。他以为他会死于肺水肿或者肺水肿的并发症。这种兵,欧阳得过,差点归西。他知道这病的恐怖,但是没想到,他能撑过六个小时。
    而且,还算感觉良好。
    他把那信息一个字一个字第删除,然后重新打上了一排字。
    “苏!我没死!所以我坚信,你一定也会没事。我们说好了,一起回家,去见我的爸妈,我等你!”
    然后,他摁下了发送键。
    发送成功。
    杨越愣了两秒钟。
    他仔细地回忆着,刚才屏幕上的四个字。
    发送成功?
    他差点坐了起来,他抬头看着手机屏幕的左侧,居然有信号了!
    虽然只有一格信号,但真的有信号了!
    杨越哈哈大笑,挣扎着就想起来,但是一激动,暗道就磕到了旁边当成支架的一块石头上,一阵眩晕,但这仍然不能阻止杨越内心的兴奋:“张朝封!大力出奇迹你信不信!”
    张朝封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至于嘛?什么事这么激动!
    082在噶什的上空转了一圈,两次试图降落,但都因为乱流的影响没有成功。空中指挥部然他立刻返航,但082决定再试最后一次。
    老兰州抱着激光引导仪,亲自站在开阔地上,他几乎和所有正在噶什昂首期盼的人们,一起见证了在昏暗的天空上,一架黑鹰直升机摇摆着,像一个喝醉的大汉,晃晃悠悠地由高而低,夹卷着狂风和飞沙走石,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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