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年轻气盛,听了这样的话,第二年的春闱便说什么也要去。
    这下,她娘第一个不答应了。十几岁的孩子,身子骨还没长开,如何入得了会试?当下命人手书一封,捎去给他爹,然后是苦口婆心地劝:这会试由礼部主持,三年才一考,你长途跋涉地去了,那全天下的读书人也都去了,先是那份挤,你都受不了。你知道考场在哪里?小小的一间屋子,和坐监一般!进去还要搜身,腿怕是也伸不直的,吃睡全在里面,一关就是三天。就那份腌臜,你都受不了吴邪听了,觉得娘的话难免言过其实。心想无论如何艰难,爹和叔父不都熬过来了。
    他娘听了几乎要掉泪,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这些事,多苦多难还不是吴邪爹自己说出来的。如今儿子要走爹的路,除了心疼还是心疼。但入仕又是正途,最后只能说:如今大明朝是读书人的天下,总不急于那一时,待你大些再考也来得及。
    二叔知道了只是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暗中叮嘱张起灵,若吴邪要钱,一定不能给他。反正家里是不会让他凑到盘缠的。
    此时,两人正坐在园中喝茶,湖风习习,间杂着某种药香,一丝苦,两回甘。
    张起灵拱手说道:没有叔公的应允,自是不敢擅做主张的。
    二叔点了点头:小邪这些年真是让你受累了。如今这孩子被管教得很好,当年三省中举,就曾轰动乡邻,现下小邪比他那时还小一岁,能有如此出息,我都看在眼里。多亏了你张起灵连说不敢,被二叔挥手止住了,我和他爹的意思一样,都是不愿他去会试的。你又如何想?
    自然是听叔父们的。
    二叔喝了口茶,说道:你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张起灵沉吟了一会儿,回道:吴邪自是聪颖不凡,但太过于年轻,又接连中举,难免骄狂。他如今锋芒正盛,内里却是孩子气,如今要入春闱,若不中还好,万一中了,我总担心
    哦?二叔笑了,为何不中反而无事,中了偏要担心?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怕他一旦中第,自认为身负绝学,才华横溢,年少成名而得意洋洋,自己毁了自己。到头来只成了一个自认为是风流才子的平庸官员,那才是我最担心的。
    二叔点点头:大哥也有书信给我,竟也是不愿吴邪走仕途之路。言语间难免消极。但大哥说的也是实情,他自己就在官场中煎熬,说天下唯有做官最最无聊。深恶痛绝此道。大哥说,若是早知道读书到最后落得个如此无趣下场,当初又何必苦读搏功名。
    可是这话
    我知道,这话自然不可说给小邪听。大哥是爱子心切,难免急躁了些,要我看,读书不若为仕途,才有一番乐趣。
    张起灵点点头,他明白二叔的意思。不读书,自是不懂这世间万物,一花一草,一山一川,皆有情义。他见过不少老童生,过着枯燥的人生,一辈子死在功名上。他从心里不愿吴邪过那样的生活。他希望他是聪慧的,读书之外尚有自己的人生。哪怕荒唐些,却也是有趣的。他想起有一次看唐子畏的画,那些树,那些草,那些山川风景,画中的那些人,无不恣意洒脱。他看着看着,觉得自己仿佛就过完了这一生。
    那时他想起了吴邪,人的一生多么短暂,圣人都言朝闻道,夕可死。然而那一天,他希望吴邪能过那样的生活,就像画里的人一样,生活在广袤的山川大地,像花像草,像石中青柏。
    过最自由的生活。
    第三章
    夏天的时候,张起灵去乡下收茧,顺便带上了吴邪。
    其实连他也是不必去的。这一行生意本是张海客在经营,只不过找个由头带吴邪散散心罢了。春闱的时候,吴邪硬是被拦住了,他虽然作罢,心里大概还是不甘心的。
    张海客带着人早已先一日去了。两人也没带随从,一人一骑,顶着日头就出了门。
    一匹红马,一匹黑马,马蹄踏在门口的青石板路上,踢踢踏踏的。吴邪戴了顶勒眉纱帽,一身白色织锦长袍,暗绣着连绵的宝相花枝,端的是面如冠玉。张起灵偏是一身黑袍,乍一看无甚稀奇,但身形一动,便暗光流转,才觉得华贵异常。路边行人无不驻足张望,目送二人远去。
    吴家人都是一样颀长的身形,如今吴邪似乎比他还高些了。眉目间又肖似他娘,既有天生的聪颖,又承袭了他爹的谨严之气。如今中了举人,便自觉地要少些孩子气,神色肃穆起来。但眉目间的锋芒,却是遮也遮不住的。
    待出了城,只见路边桑柘遍野。此地无人不习蚕事,每逢蚕月,无论男女老少贫富,皆彻夜搬箔摊桑。两人骑马跑了一会,此时景色宜人,便行得慢了些,刚好也能说说话。
    张起灵问他:可曾读过文定公的文章?
    吴邪道:天子之师,自是读过的。
    那文定公之兄,庞眉生,可曾读过?
    吴邪思索片刻,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曾。
    文定公名满天下,然其兄才情远在其上,博物闳览,贯穿百家。先生十九岁入秋闱,官兵令士子解衣光脚,视如囚犯,先生大怒,从此不再入仕。你认为其志趣如何?
    吴邪低头不语。
    我倒不是让你学他,如此这般,只是意气用事罢了。庞眉生一生志在入世,少时随其父戎边。过关中时,见古秦汉陵墓宫阙,废墟一片,也曾悲歌洒泪。作了安边之策欲上之,当时无果而反。然而,乡试时见陈兵夹索,便愤而不入,如此,一生抱负皆成云烟,岂不是可惜可叹。
    他见吴邪低头不语,又接着说道:定文公是三代帝师,官至礼部尚书,因国本之争被贬官十六年。从此自省当世得失,著作等身,留百卷文章传世,人称天下文章官。如此,又怎样讲?
    吴邪想了一会,道:我懂你的意思,出世未必是出,入世未必是入,如同苦乐相生,但谁苦谁乐,怕是只有自己才清楚了。
    张起灵本想开解他,断没料到吴邪自己悟出了道理,心里倒有些欣喜,颔首道:你还年少,读书不单是为了作得八股文章。要知道功名之上,尚有妙意,非一朝一夕可得。如今多读些本朝贤达的文章,也可开拓眼界。
    吴邪一笑,对他说:人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要真的开拓眼界,非得亲自游历不可。你之前出门,写给我的那些信,我都收着。那些江山湖海,何等苍茫,却只能在心中想想,也难得一见说到此,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仿佛是在等他回答。
    他懂他的意思。一直以来,漫漫长路上,都是他一个人在独自行走。再好的景色也无心留恋,来去匆匆,一路蹉跎。只有回到了家,看见了他,那颗心才能放回原处。
    只是不想这么快答应他,免得他太得意。最后,只是含混地答到:还是要问下你叔父的意思。
    吴邪却高兴得什么似的,一下子举人的端肃也不见了,兴奋地搓了搓手,嘴里还念叨着:你答应了,你去同我二叔讲。然后伏低了身子,扭头给他撂下一句我先走,你快点跟来。一夹马肚,绝尘而去。
    他在原地看他跑远,许久才想起来,吴邪他,并不识得路。
    养蚕诸多禁忌,蚕农家里家家供着嫘祖,村庙里祭着蚕神。每年清明还有大祭,听得张起灵一一道来,吴邪很是神往。蚕最要洁净,又要避一切气味,又忌讳吵闹。家家的蚕室门口都贴着蚕月知礼的红纸。如今蚕已经过了大眠,结出了茧。但张家只收最好的上茧,洁白无垢,极厚的独茧。如此捡下来,十只里留一二罢了。
    这样拣选,耗时耗力,又是为何?吴邪不解地问。
    一旁的张海客正忙着看下人拣选过秤,听到吴邪的话便笑了:吴公子有所不知,这丝和人一样,都有高下之分。我们选的这种蚕茧出的丝格外细白,染色也容易,是丝中上品。只有这种丝,方可织成绫罗。而这些挑捡剩下的,便送去织绸,或是锦缎,正所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虽是同根,造化不同罢了。
    吴邪像是有所触动,听完竟不言语了。下人牵来了马,他接过缰绳就那样站着,看着张起灵同张海客交代着什么。
    张起灵心知吴邪的性子,知道他必是又想到了什么,回去的路上故意逗他,问:可曾记得我第一次见你?
    吴邪一笑。
    怎么能不记得。
    那一年,张起灵十四岁,跟着叔公第一次去吴家。
    吴邪不过总角,周身圆滚滚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个比他还胖的,生得还像。本来以为是兄弟,后来才知道是奶妈的儿子。奶兄弟也是兄弟,两人好得什么似的。张起灵刚随叔公从乡间回来,叔公命他随身带回了张蚕纸,说是送给吴家小公子玩的。
    吴邪第一次见这种东西,新奇得不行,缠着他问东问西的。他简单说了一句,蚕种喜温,非要天暖了才能孵出来。
    两人像得了圣旨一般,一脸凝重地走了。结果直到吃饭,遍寻不到人。最后在灶间后面找到了,两人正靠着灶间火墙坐着,表情肃穆得很,动也不动一下。吴邪身上还覆着蕉叶,姿势活像抱窝的母鸡。一问才知道,两人在这里孵蚕。
    家人都掌不住大笑,他也觉得这小少爷有意思得紧。后来在饭桌上,吴邪他爷爷问他为何要躲在厨房后面,吴邪指指他,答得一本正经:张兄告诉我,要温度适宜,蚕才出得来。
    他叔公笑得筷子都掉了:小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蚕种,最忌讳油烟。你就算在那里孵出来了,也是长不活的。
    吴邪听完,一瘪嘴,竟是想哭了。他爹在座上咳了一声,立马就收住了,不过脸上还是戚戚的。
    张起灵只得小声在他耳边说:无妨,过了清明自然就出来了。
    吴邪转过来看看他,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是囔的:当真?
    他点点头,又点点头。
    从那年春天起,他往吴家去得频繁了。吴邪把养蚕大业都托付给了他,因此他每次去总要叫下人担上一担桑叶。日子流水一般地过,那些蚕种最后吐丝结茧,因为少,任由它们破茧飞去了。
    其间被鸟叼去了两只,吴邪护不住,当着他的面又大哭了一场。
    曾经那个爱哭的孩子,如今也长成了持重的少年郎。眼见他做秀才,中举人,学问越来越多,话却越来越少,他心里总是遗憾的。
    这遗憾,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填满。
    第四章
    真正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初秋了。随行的还有王家公子,给家里说是和张兄出门学生意。家人无不应允的,其实心里都清楚,就是结伴出门游玩罢了。
    走水路,一路向西南。走的那日端是个好天,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码头上人来人往,江上一片桅帆,挤挤挨挨的。别过了家人,船起了锚。一时浆橹声四起,吴邪心中雀跃,看向身旁的王公子。
    王公子的胖脸上还挂着几颗汗滴。船行起来,有微风拂面。他与吴邪相视一笑。天上有成群的大雁飞过,一个天上,一个水中,都行无痕迹。
    张起灵负手立在船头,转身过来。吴邪觉得他整个人也变得不同了。眉目间似有笑意。
    他曾经一次次地从这个码头起航,但唯独今日,觉得开心。
    吴邪陪着他,静静地看这山这水。两岸青山连绵,如同徐徐展开的画卷,人在舟上,才觉得渺小至斯。风光扑面而来,人也在画里了。
    船是张家自己的,红漆的地板,泛着油光。桌椅板凳都是旧的,有一层温润的包浆。舱中点着红泥小炉,张家下人特意温上了一壶酒。舱里暖和得很。
    王公子斜倚着,喝了杯酒,连连叫好,说是此情此景,若是有雪,那真是再妙不过了。他本就好酒,一连几杯喝下去,和没事人一样,只是喊热。
    吴邪遥想,若是裹着大裘,和身边人赏雪品酒,实在是一大乐事。因此也笑了起来。
    张起灵伏在他耳朵上问:笑什么?
    吴邪摇了摇头,并不想答。奈何他离得太近,耳朵里痒痒的。再转过去,那人却又坐得远了,仿佛刚才的话,只是吴邪的幻觉。
    因是游玩,也就不拘于目的地何处。沿途的市镇,无论大小,三人总要上岸游历一番。那是书斋中所不及的见识,或是繁华街巷,或是幽静山野,风景民俗,各不相同。吴邪总能生出些感慨。
    一日离船登岸,船老大说,此地有一古寺,香火极旺,而且今日正逢庙会。王公子和吴邪听了,都雀跃得很,着急去瞧大热闹。
    热闹是真热闹,人群简直是摩肩接踵。远远望去半山上一座禅院,因隔得远,看不清具体形制,但总归是宏大的。一片香烟升腾而起,将整个寺庙笼罩得云里雾里。上山一条小路,早都挤得水泄不通,三个人被裹挟入人流,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吴邪开始觉得没趣,但王公子似乎来了兴致。再回头,一直跟在身后的张起灵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挤得没了踪影。人声鼎沸中,说话也是听不太清楚的,再一错神,眼看王公子的一角衣衫消失在人海里,再叫他也听不见。
    看了大殿、经阁、钟楼,罗汉堂里的十八尊罗汉,个个形象各异,生龙活虎地或站或坐。他挨个看了过去,头顶的钟楼里钟声响起,清音绕梁不绝。真真是佛门人间。
    吴邪有些百无聊赖,转出了寺门。别的没有太多印象,唯独后院一块残碑,字迹大部分已经湮没,年代已不可考,笔力不俗,似有唐风。他仔细看了许久。
    张起灵果真在山下等他。一间茶铺,茅草棚子,用篱笆草席围了一圈。他就那么气定神闲地坐在里面,手里捧着一只粗瓷碗。
    吴邪从山上跑下来,嗓子早都冒烟了。一见人,也顾不得重新添杯子,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茶水。水晾得刚好,却喝不出是什么茶,只觉得刚入口便苦得发涩。再看瓷碗里都是极粗的茶梗,没一丝嫩芽,冲出的水都泛着红绣色。
    但是半晌后,嘴里又是一股回甘,这才品出了此茶的妙处。
    过几日闲了,带你去茶山瞧瞧。张起灵说。
    不一会儿,王公子也从山上下来了,却狼狈得很,头发松了,衣服乱了,后腰那里一块污渍,也不知是蹭到了什么。
    一问,果不其然,是挤的。
    吴邪有些不相信:我也上山了,确是人多,但何至于挤成这样,王兄你
    王公子顾不上烫,匆匆喝了口店小二新填的茶,打断他:你们有所不知,那山门东面,有一具黄铜铸的瑞兽像,我听当地人说,摸了兽首可保一年平安,财源广进,大吉大利。如此非要摸摸不可了。
    摸倒是摸到了,不过就是太贪心,摸得太久。被着急等待的乡民们群起而攻,不过这件事,他不想说出来。
    可是麒麟?吴邪还是念念不忘。
    王公子努力地回想了一下。他就记得人很多,兽首被摸得发亮,在阳光下泛着光。然后具体是什么,他还真没顾上看。
    大概大概是的,他含混地答了一句,饿了!走!下山吃饭!
    山脚下的集市已经很成规模。正是午时,每家食肆门口都有个卖力吆喝的小二。三人顺着人流慢慢走,拣了家清净点的茶楼进去了。
    上得二楼,清一色的黑漆方桌,很厚重的木料,疏散地摆在堂中,倒是显得宽敞。茶客三三两两的,说话也不大声。一应廊柱,扶手都是朱红色,颜色已经不鲜艳了,看样子是经过了很多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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