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说:前几天问了大哥的意思,因赶不及回家,说是让我做主。可我想,总要问问小邪的意思。
    张起灵说不出话来,隔了很久,才问:是谁家?
    二叔说:其实这些年来,来攀亲的不少,更何况小邪新中了举人。家里只有这一个孩子,怎么看都觉得是小,总觉得不着急给他娶亲。不过我也曾留意,倒是有一家我看中的。本是世家望族,祖上都有功名。原是南宋后人,近年来虽然落魄了些,但诗书传家,渊源深远。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张起灵静静听着,也无话。
    二叔叹了口气道:只是小邪那孩子,看着和顺,内里却是个九头牛也拉不回的犟脾气。要不,你去和他说说,他还听你的些。
    话他带到了,吴邪想也未想,一口回绝。
    我不娶。
    他还想着怎么苦口婆心地劝,却又敌不过自己的本心,只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都是如此,你年纪也不小了
    他还未说完,吴邪反而驳他:你又为何不成亲?
    我?他苦笑一声。你说我又是为何?
    你若不娶,我便也不娶。总之,我是要和你一处的,你怎样我就怎样。吴邪简直是在耍赖了。
    他皱起眉,喝了他一声:莫要胡闹了,还不明白,让你娶亲是为了给你爷爷冲喜!
    吴邪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可我真的不愿。我知道我不孝,我爹回来也不能放过我。若是我爷爷他看着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闭了闭眼说,怪我一个就好
    他愣在当场,似乎是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他又是那样地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到了。他不是不相信他,他几乎不相信一切。他觉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几乎要将他刮走。
    他猛地一把拉住他,千言万语一下子涌在心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吴邪静静地让他拉着,也不抽手。
    要怪就怪我,是我的错
    你我之间,何时变得如此生分?吴邪抬头望着他,我不愿,你也不愿。还有什么可说。他今日冷静得几乎不像他,张起灵有些恍惚了。
    二叔听说吴邪不愿,倒也未说什么。张起灵摊开紧握的拳头,才发现满手心里都是汗。
    第八章
    入冬第一场雪下起来的时候,老太爷终究是熬不住了。
    白鹤园里落了一层厚雪,漫天漫地的白。灯笼全部换掉了,朱红的柱子也包了帷帐。家人一应素缟,白烛从黑夜点到天明。吴邪的爹回来得早些,三叔直到头七才赶回来。一进灵堂便见青布幔下一具黑棺。上好的黑檀木在灯下泛着冷光。人一下子像是被抽掉了所有气力。
    吴三省一顿痛哭。家里人又上来劝,本来是喜丧,莫要哭坏了身子,老人在天之灵也不得安生,说到这里,劝人的也跟着哭开了。
    吴邪的表情始终木木的,大殓之日竟然一滴泪也未掉。他慢慢地有了些体会。庄子也说,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死生本就是相对的,或许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这未必是一件坏事。这样想着,他心里也好受了些。
    直到过三七,家里人在一桌吃饭。三兄弟难得齐聚,有些平日不敢讲的话,今天也可以说说了。讲了些官场见识,话题又讲到三人小时候的趣事。最后大家都笑了。
    吴邪也伏在桌上,肩头一抽一抽的。众人皆以为他在笑,结果扶起来却看见满脸的泪。
    他终于意识到爷爷永远也回不来了。
    三十那天晚上,吴家惯例祭祖。
    祠堂门口搁了一只大火盆,里面沿墙悬挂了两排祖宗像。画上的人一概没什么表情,衣饰也差不多,空洞地目视前方。正中间供着一列牌位,香炉中清烟袅袅,两侧点着一对红烛。
    正中的桌子上摆着贡品。当中一个大猪头,两尾大鱼,一只鸡;祚肉都切成了方,整整齐齐地码着;一盘年糕,中间点着红印;五碗菜,豆腐,木耳,香菇,茭白,藕;五色点心,绿豆糕,柿饼,红枣糕,糯米团子,核桃酥。另外还有各色果品,满满当当的一桌子。
    吴家算不得人丁兴旺,因此,宽阔的一间祠堂,只得他们四个跪在那里磕头,吴邪他娘看着这情景,难免又要想到给吴邪娶亲的事,愁上了眉头。
    拜完了,又是烧纸钱。早早备下了各种纸扎,金银元宝,一并都扔进了火里。火苗唰地一下子腾起来。吴邪这会儿才高兴了一点。火烤着他的脸,热腾腾的。王盟早捧着炮仗等在一边,看他完了事,一窜老高地过来喊他去放炮。
    两人出了大门,平日里这大门也是不经常开的,但今日百无禁忌。街上热闹得很,到处都是放炮仗的大人小孩,到处都在响。过了一会,三叔也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炮仗,就让吴邪点。点燃之后手一甩,炮就飞出去了。
    吴邪见了也要来,三叔越不准,他便越要,吆喝着王盟给他点信子。王盟哪里敢,躲得远远的。三叔见他不听,也就不再管他,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倒像是看笑话一般。吴邪的犟劲上来了,索性自己点。偏这个信子还短,香一挨上便呲啦啦地燃开了。他匆匆一扔,刚一离手炮仗在空中便响了。
    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他身上还是出了一层冷汗。
    不管怎样,过年还是高兴的。除夕吃完饭,守岁,吴邪他爹和娘早早都睡了,二叔本来就是个没架子的人,三叔又刚回家,身边又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奴,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吴邪窝在榻上,奶妈给他剥花生吃。也不用手接,闭着眼睛张着嘴要奶妈喂。王盟进来出去地拿果盘、摆瓜子、递点心,见自己亲娘宠吴邪,少不了也要上去分一杯羹,两个奶兄弟滚在一处,倒热闹了。
    茶喝了几道,外面炮仗声不绝于耳,家人齐聚,谈古论今,也是人生一大乐事。说了会儿话,就要听二叔讲古。
    其实,这故事二叔年年都讲,讲的是吴家的来历。
    吴家原籍河东,耕读传家,宋时入仕,入朝为官,家道十分兴旺。后来元军入主中原,对宋朝遗民赶尽杀绝。吴家人隐姓埋名,回祖籍隐居。但天有不测风云,终有一日被当朝得到消息,眼看官兵就要杀到,吴家人连夜出逃,路过城北,有一座巍峨寺院,寺边一颗汉槐,树身数围,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吴家族长跪倒在树前,求祖宗神灵保佑,吴家血脉传承不断。那树上密密匝匝全是老鹞,本是此地一景。若是老鹞群飞,遮天蔽日,必定引起追兵注意,然而那日,满树的鸟竟无一只惊动。
    吴家人在树下抱头痛哭。分了几路各奔四方。千山万水,万水千山,从此天涯两茫茫,不知生死。这一支吴家,侥幸逃到江南,宋室原来还在这里偏安,然而也好景不长,终有一日元兵南下,崖山之后,南宋十万军民跳海自尽。但总算吴家人活了下来。扎下了根,枝繁叶茂,开花散叶。
    三叔已经微醺,笑着说:可见是祖宗保佑,天不亡我吴家。
    二叔摇了摇头道:太平盛世自然无事,若是遇到乱世他想起今夜是除夕,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吴邪蹦跶了一天,又喝了酒,此时已经乏了,偏又觉得腹中饥饿,于是钻到灶间看奶妈给他做酒酿圆子。深夜里一碗热汤喝起来格外香甜,家人分食之后还剩了一碗,吴邪就非要给张起灵留着。
    奶妈笑他,说明天做也是一样,张公子必不食这隔夜的饭的。他也不理。奶妈知道他醉了,也就不再拗着他。
    窗外开始飘飘洒洒地落雪。吴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一睁眼已经在自己床上,胡乱盖着被子,连衣裳也未脱。
    初一早上要吃鱼,讲究连年有余。菜必食黄豆芽,因为豆芽状似如意。一碟桂花糖糕,为的是年年高。最重要的是一碗汤圆,取义事事如意,团圆美满。吃完了这些,亲友们也就该来拜年了。
    结果,吴邪等来两个人,张起灵和王公子。
    张起灵来得晚了,今年他先去了王家府上,王公子又和他一同来。三人围着桌子说了会儿话,基本上都是王公子说,他两个听。
    王公子说,人都说荐福桥旁边的湖底下通着海眼。前几天湖里一夜之间开出了莲花,有人说是神迹有人说是妖风,因离得远,也看不太清。每日桥上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引来了小贩做买卖。这事让他听见了,从来看热闹哪里能落下他,自然也巴巴地跑去看了。
    从桥上看的确是看不清,但远远地确实像朵荷花,王公子什么人呐,非要弄个清楚不可。着人雇了船,因湖里有冰,还一路凿着冰往里面划,岸上还有人叫好,好不热闹。结果费了大半天的劲,活生生出了一身的汗,才看到荷花的真容。
    是什么?吴邪忍不住就要问。没想到,王公子还未说话,张起灵先笑了一声。
    他笑得很短促,在吴邪看向他的时候就已经收住了,反而转头看向窗外。王公子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谁家小孩子玩的荷花灯,被冻在湖中了
    王盟端着点心进来,刚好听了个尾巴,笑得手抖,一碗酒酿圆子差点洒在张起灵身上。
    吴邪偏过头看了看,问王盟:怎么只有他有这个,我们俩都没有?
    王盟糊涂了,摸摸头说:这不是少爷你昨晚哭着喊着非要留一碗给张公子吃的?刚才厨房又热了一遍,珍珠都泡得有核桃大了,赶紧趁热吃罢。
    吴邪一听,伸手就要夺碗,张起灵偏按住了。他只得回头收拾王盟:还站着干嘛!赶紧换一碗去!
    王盟应了一声,低头就往外跑。
    哭着喊着?张起灵拿起了调羹,在碗里搅了搅,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一出。
    吴邪不吭气。王公子倒乐了:张兄,你还当真要吃?一会儿重新端来的那碗又如何?
    张起灵吃了一口,圆子泡得时间长了,齿间软腻得很。无妨,他说,总归是带了你来,再有多少碗都吃得下。
    说得吴邪又笑了。
    临走的时候,吴邪送他俩到门口。路滑,两个人也没骑马,坐轿子来的。眼看王公子进了轿子,吴邪赶紧拉住张起灵。
    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张起灵却开了口:《孟子尽心篇》里面有句话怎么讲?
    吴邪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呆呆地看着他。
    张起灵整了整袖子,状似无意地说: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正所谓知而慎行
    见吴邪还是摸不着头脑,张起灵拍了拍他的肩,转身上轿了。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第九章
    万历十一年,陕西道御史杨四知,上书弹劾张居正。洋洋洒洒列出十四条罪状。一时间,墙倒众人推,朝廷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可怜曾经的内阁首辅,一品太师,连谥号都没能保住。家产尽没,子孙死散。
    然而,这些风浪都掀不到江南。又是一年春早之时,鲜花着锦的江南,因着富甲天下,风光旖旎,又新添了那许许多多的园子,更显得烈火烹油一般热烈。街市巷陌,全都像草木新生,开枝散叶。那一砖一瓦构起的,才是真正的人间。
    张起灵觅得一处废园,重新翻建之后,自己搬出了张家老宅。新宅旧日曾是城中最清冷之处,可如今已是繁华市井,园子的侧门一出来便是热闹街市,他如今倒也不嫌吵闹了。
    吴邪笑他,大隐隐于市,他也不言语。就像早几年爱清静一样,他如今愿意活得热闹一些,而他曾经的那个家,如果那也可以称做家的话,又热闹得有些过头了。
    你倒是真舍得,吴邪冲他挑了挑眉,分家也不是你这么个分法,简直
    他从喉咙里哼出一声,有点好笑地问他:简直什么?
    吴邪飞快地说了一句:简直和被人扫地出门一般!
    他真的想笑了。
    无论如何,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还是张家族长。
    吴邪白了他一眼,那神情分明在说谁稀罕。
    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树大招风,他该早点想好退路。
    新宅子带了北地的风格,院落宽敞,广厦轩窗。正对大门便是影壁,绕过去是四方的天井,三面皆是宅子。侧面一座垂花门,进去后又是一进院子。再往后走,一进套着一进,后面的小楼均是二层,空中有长廊相接。虽然占地广,用工上却不追求糜费,纵然是气派宏大,也入不得某些人的眼。自从新宅子落成,宴请过宾客,就有传闻,说张家到底也是败落了。
    也有些话传入到了吴邪耳朵里。如今他已经弱冠,人也稳重了不少,甚至有人当面问过他张家的事,他听到了也不置可否。王公子说他越来越闷,也不知道像了谁。他知道是玩笑话,也不知道王公子是有心还是无意。他有时候怕这些玩笑话,有时候又爱听,所以,几日不见王公子,反而想得很。
    张起灵只带了几个家中老仆搬了过来。院子大,人少,整日里连下人都看不见。只有在早上天刚亮时,听见窗外扫院子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划过石板,这声音让他松了口气。他有时候在夜里醒了,就再也无法入睡,现在这声音提醒他,睁开眼睛就是天亮了。
    他有时候想,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东西都是和他没有关联的。维系他和张家关系的已经不是那点淡漠的血缘,而是一份承诺。张家老宅里觊觎他那个位子的大有人在,总要闹出点事来,可又不敢明着和他作对。如今,他索性彻底离得远了些。好在他心里还住了个人,藏不住,也抹不去,让他觉得有些疼,却又痛快。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他记得吴邪曾念这两句诗给他,那时,他们并立船头,扑面而来又擦肩而去的,是从古吹到今延绵不绝的风。
    如今想来,那景象又像是在梦里了。三十那天,他生气从张家出来,抛下一屋子的人,一个随从也未带。街上家家户户门口点着红灯笼,贴着红对子,映着一地的白雪。他本来想散散心,却不知怎么走到吴家门口。
    他站在墙下的暗影处,远远地看着吴邪学吴三省的样子点炮仗,却差点炸了手。当时不知怎么地有点气的,可是一个人慢慢走回家,想起来又觉得好笑。
    也就真的关起门来笑了一场。
    第十章
    吴三省自从报了丁忧,闲来便在家钻研起了书画金石。前朝出了几位书画大家,吴三省很中意的是倪瓒和黄公望,对赵子昂颇有微词,这点倒是和吴邪的看法有些相似。若论起本朝,除了唐寅,再无人能入他俩的法眼了。
    两人英雄所见略同,竟还颇有些惺惺相惜。其实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吴三省少时没少带着吴邪上窜下跳,只是后来读书入仕,自觉得该做出大人的样子,总端着架子。而吴邪多了个张起灵,身后又跟屁虫般拖着个王盟,实在是插不下他了,只能作罢。
    如今,他也算衣锦还乡,地面上总有些交际应酬请他去,就总带着吴邪。刚好张起灵去了外地收盐,一时半会地也回不来,吴邪也乐得有个消遣。
    只是今日来的地方吴邪站在门口仰头看了看,那一年他被同窗诓来这里,还好半路杀出个张起灵,才得以脱身。那时的他年纪小,又紧张,最后竟忘了问张起灵一声,为什么他也会来这种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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