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惜宁从车厢中探出半身,他对着张婶的方向用力地挥挥手。等他再坐回车中时,他又感动又唏嘘:张婶对我真好。
    这时老张突然开口对颜惜宁道歉了:王妃,对不起啊,老伴儿方才冒犯了你。
    颜惜宁正在解布包上的结,听到这话他一头雾水:没有啊,哪里冒犯了?
    老张背对着马车,他的背影看起来莫名有些悲伤:我和老伴儿以前住在羌族,后来辽夏骑兵进了村抢走了我们的钱粮,烧了我们的家,杀了我们的族人和朋友。我们全家侥幸逃过一劫,思来想去不能继续留在羌族了,于是我们就来楚辽逃难了。
    逃难的日子不好过,没有钱没有粮,就靠着两条腿我们全家一路乞讨向东走。我和老伴儿有个儿子的,如果他还活着,今年也有四十了。逃难的路上大人能扛,孩子扛不住。我们的孩子就这样活活饿死在路上了,死的时候,他才三岁。
    孩子活着时最喜欢蹲在老伴儿身边,他很乖,不吵不闹。老伴儿做事时给他一块馕饼,他就啃着饼跟着老伴儿,像小狗似的我是个没用的爹,一口饭都没办法给孩子讨来。
    说起了伤心事,老张泪流满面,他肩膀耸动着:我们的孩子叫张唯宁。如果他还活着,一定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
    颜惜宁终于明白张婶看自己的眼神为什么会有惊奇有欣喜也有期盼了,她唤的不止是自己,更是在呼唤自己的孩子。
    他不知道自己无意识的动作引得老张和张婶伤心了,颜惜宁红着眼眶低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老张撩起衣摆擦擦泪:不不,该说抱歉的是我们。冒犯了王妃,请您见谅。
    摸着布包中滚烫的烤栗子,颜惜宁心中悲伤。老张两口子没错,错的是战乱是饥荒。
    难怪张婶拼了命的给大家做吃的,她是怕这群人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忍饥挨饿。当年没能给孩子的好吃的,她想喂给别人的孩子。
    第一百零四章
    推心置腹
    布包中的板栗烤得恰到好处,张婶在板栗的外皮划了十字花刀。经过烘烤,花刀附近的栗子皮向外翻转露出了金灿灿的内里。从花刀位置轻轻一拨,完整的板栗仁带着温度从壳子中滚了出来。
    栗子香味弥漫了整个车厢。看着一粒粒油亮的板栗,颜惜宁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张婶把我们当成她的孩子了。张婶的一颗慈母之心藏在了这一粒粒板栗中,烫得颜惜宁不敢触碰。
    姬松目光盯着山道一侧,老张走了之后他就保持这个姿势了,沉吟很久后他缓声道:阿宁,我有话想对你说。
    颜惜宁愣了一下,随即他坐直了身体:嗯,你说。姬松很少用这种口吻同他说话,凭着直觉,他觉得姬松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
    姬松深吸一口气,眼神痛苦又纠结:在我双腿没断之前,我很想要那个位置。
    颜惜宁了然的点点头:这很正常,身为皇子对皇位肯定有想法。
    何况姬松的几个兄弟都不是好鸟,姬松若是不争,可能连命都没了。再说了夺嫡之路本就艰难,看着温和的平远帝不也用了暗招才上位的?成王败寇自古都是这样。
    姬松慢慢转过头,他认真看向颜惜宁的双眼:说出来可能你不信,其实我入炽翎军之前,从没有过这种想法。我只想挣一分军功,做一个良将,守我楚辽大好河山。
    当年他被人摆了一道,所有人都觉得他喜欢男人。作为一个皇子,他在德行上已经有了瑕疵。平远帝将他塞到了炽翎军中,只是希望他能挣一些军功,将来回到都城的时候能有些傍身的东西。
    然而到了凉州,进了炽翎军后,他看到了太多的悲剧。渐渐的,对权利并没有太多欲望的他对皇位升出了渴望。他想要站在最高处,这样就能为为他的子民做些事实,让百姓们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
    姬松双手从膝盖上拂过,他的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向上的路难走,越向上敌人越多
    他试过了,后果很惨烈。即便如此他也没改变自己的想法,他还是想要站得更高一些,能为百姓多做一些事。
    然而今天在老张家的院子里,他突然就动摇了,他觉得和阿宁在一起过清净日子也不错。并且他还给了阿宁承诺,他说,等事情结束了,他们也能像老张他们那样。
    然而闻着车厢中的栗子香味,他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真的可以不争吗?!他对天发过誓,等他登上那个位置,他要成为一代明君。他要让楚辽的百姓安居乐业,让周边的诸国不敢来犯
    可是争了之后,他许诺给阿宁的未来还能实现吗?
    姬松自认为不是言而无信的人,这一刻他的心像是被放在了火上炙烤一般。这一刻他后悔了,后悔自己放任给了阿宁一个他并不能担保给予的未来,让阿宁升起可能失望的期待。
    看到姬松眼中的痛,颜惜宁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似的。他探出身体靠在姬松肩头:我懂。姬松的这双腿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明不白的坏了的,幸亏事情出现了转机,要不然也不知道他会成什么样。
    感受到手背传来的温度,姬松反手与阿宁十指相握。他眼神痛苦:不,你不懂。
    在此之前他从没和阿宁说过这方面的话,他信誓旦旦想要给阿宁一个未来。可是随着局势越来越乱,未来究竟如何他已经不敢再想了。
    车厢外侍卫们低低的交谈着,隔着车厢听着不是很清楚。两人头靠头依偎着,姬松轻轻把玩着颜惜宁的手指头,他声音有些飘忽:阿宁,先前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真心的。想同你白头偕老是真心的,想和你一起过清净日子也是真心的。只是那个位置,我不争也就罢了,但是只要争了,事情如何发展就由不得我们了。
    没遇到你之前,我想着横竖一条命,大胆去争也就罢了。可是遇到你之后,我变得贪心了。
    姬松低声道:不争一下,我不甘心。争了若是胜利也就罢了,若是失败了,阿宁你该怎么办?我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伪君子。先前对你说了那么多漂亮话,对你用了那么多计谋将你带到了凉州。可是到了现在,我却没办法给你一个确定的未来。
    姬松呼吸声重了几分,眼中湿润了几分:我很后悔,为什么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早知道如此,或许在都城中给你和离书更好,至少你不用同我捆绑在一起。如果我失败了,你还能有一线生机
    听姬松说完这么多话,颜惜宁非但不焦虑,反而乐观的笑了:你在为这种事情苦恼吗?
    姬松缓缓点头,他不敢扭头同阿宁对视,只能沉重的叹了一声:是啊。我变得胆小了。之前的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的目标会因为一个男人而动摇。
    颜惜宁伸出食指轻轻在姬松的掌心中点了点:你要听听我的意见吗?
    姬松微微颔首:嗯。将真心话告诉阿宁之后,他心里无比忐忑。
    颜惜宁侧头在姬松脸颊上亲了一口,姬松双眼渐渐睁大,然而还没等他扭头,阿宁的脑袋又枕在了他的肩膀上。姬松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惊扰了他的王妃。
    颜惜宁轻笑道:在接受你之前,我问过自己一个问题。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后,我便坦然了。
    姬松心头一颤:哪个问题?
    颜惜宁道:如果你当上了皇帝,我该如何自处?我这人有些霸道,不喜欢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爱人,一想到你会有很多妃嫔,我就无法接受。
    姬松心头一软,他坚定道:不会有很多妃嫔,只会有你一个。
    颜惜宁笑道:话不能说得这么满,人心是善变的。或许此时我们的感情很好,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你我两看两相厌。那时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我只是个困在宫中的普通人。到那时我该怎么办?
    姬松手心浸出了汗珠,他眉头微微皱起。果然阿宁对他没有信心,是他没有给他足够的安全感吗?
    颜惜宁捏了捏姬松的手:后来我想明白了,我来到楚辽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做咸鱼。
    姬松一脸懵逼:咸鱼?咸鱼他见过,晒得硬邦邦,闻着咸腥。阿宁和咸鱼是两种完全搭不上关系的物种。阿宁如何做咸鱼?
    颜惜宁解释道:咸鱼是指什么事都不用做,混吃混合躺平的人。像晒咸鱼一样,任凭外面是什么天气,我自岿然不动。
    姬松:
    嗅着姬松身上的熏香味,颜惜宁不缓不急道:如果真的有一天你做了皇帝,而我被你厌弃,至少你会给我一方躺平的天地。就像闻樟苑那样,我可以种种菜养养鸡,那样对于我而言也没有什么损失。
    姬松张张口,他发现阿宁说的情况之前就发生过,阿宁也确实在闻樟苑怡然自得。一时间姬松百口莫辩,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过了片刻,姬松干涩的开口了:你想的这个问题,是我夺嫡成功后的问题。若是我没成功呢?你很有可能会面临杀身之祸。
    颜惜宁笑得更愉快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考虑到的是我们过不下去,而不是杀身之祸这回事吗?
    姬松思考片刻后反问道:你对我有信心?
    颜惜宁道:对你有信心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和你相遇之后我的感受。我妈妈在世的时候经常对我说,物质的东西容易满足,而精神的东西不容易满足。吃饱穿暖是人的最基本需求,在此之上还有被爱,被尊重和实现自我价值。
    上辈子虽然我不缺吃喝,可是也过得不太好。爸妈走了之后,我从没考虑过个人事情,也没想过自己会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直到遇到了你,你给了我能容身之处,更给了我足够的尊重和爱护。和你在一起,我每天都很开心。想到有你在身边,我觉得不管我做了什么事,你都会无条件的包容我。
    正如你成全了我一样,我也想成全你。无论你想做什么,放手去做吧。尽人事听天命,若是你真的夺嫡失败,我和你一起走。
    姬容川,我喜欢你。往后的路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陪你。
    姬松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他脑海中炸出了绚丽的烟花,巨大的狂喜从胸腔流到了身体每一处,他的身体轻飘飘像是飞上了云端。当下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拥抱着他的王妃。
    颜惜宁觉得眼前一花,随即他的身体被按倒在矮塌上。轮椅和矮塌相撞,热乎乎的栗子噼里啪啦滚落到了地上。铺天盖地的吻落到了他的脸上,姬松的气息牢牢地裹住了他。
    姬松呼吸急促,他深深看向身下的阿宁:阿宁,阿宁。你让我怎么办才好?他想他真的爱惨了颜惜宁,有阿宁这句话,即便前方有刀山火海,他也会勇往直前。
    老张他们居住的山坳外就是大片的水田,碧绿的稻田连在一起,放眼一看像是一片绿色的地毯。稻田中时不时传来鸭子的叫声,可是细细看去只见稻叶晃动,不见鸭子的影子。
    严柯停下马车,他扬声道:主子,王妃,我们到了。
    过了一阵,姬松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好。严柯狐疑的挠挠下巴,是他错觉吗?他觉得主子语调上扬,心情不错的样子。
    马车停在了路边,若是平时颜惜宁早就从车上跳下来了,然而这次帘子掀开后他却没有出来。他正缩在矮塌上怀疑人生,他的唇又红又肿,这让他怎么见人?
    偏偏始作俑者还在一边笑得开心,颜惜宁踢脚便踹:你让我怎么见人?
    姬松笑意更深:那就不出去见人,我出去就行了。顿了顿后他在颜惜宁脸颊上亲了一口:我很快回来。
    帘子微动,姬松的身影消失在眼中。车外传来严柯的问话声:王妃呢?
    姬松的声音渐渐远去:王妃瞌睡了,让他睡吧不要吵着他。严柯瞅了瞅扒在车窗上只露出两只眼睛的王妃,又瞅了瞅睁眼说瞎话的主子,他明白了,这两闹小脾气了吧?
    侍卫们快速向着农田深处走去,没一会儿就带回来三个黑瘦的老农。老农头戴宽檐帽,手中握着挂了破布的长竹竿。他们都是朝廷雇佣的赶鸭人,在稻子成长的这几个月中,他们要赶着大群的鸭子循着蝗虫走过的地方走遍凉州的田地。
    当然赶鸭人远不止三人,只是他们正好在山道附近,侍卫们便将他们带来了。赶鸭人看到姬松紧张得说话都磕磕碰碰,不过姬松只是想问他们几个简单的问题罢了。
    正如下面的官员汇报的那样,鸭子灭蝗非常有效果。司州的鸭子入了凉州,所过之处蝗虫尽数被它们吞入腹中。还没能长出翅膀的蝗虫是鸭子天然的食物,鸭子们非常喜欢。因此赶鸭数日,鸭子们非但没有瘦,还胖了一圈。
    除此之外还有意外的惊喜,楚王送来的第一批鸭子是成年鸭,吃了蝗虫之后鸭子们开始下蛋了。数万只鸭子每天能下两三万只蛋,赶鸭人们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蛋了。
    姬松回到马车上时,他的手中多了一个竹篮。竹篮中摆着满满一篮子绿壳蛋,一上车他便将竹篮递给了颜惜宁:阿宁,鸭子下了很多蛋,你看这么多蛋怎么处理比较好?
    颜惜宁惊喜地看向这些鸭蛋,思忖片刻后他说道:鸭蛋很有营养,如果有多的蛋,可以送到炽翎军中犒劳军中将士,还可以奖励给这段时间奔波劳累的楚辽官员。
    姬松微笑着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
    第一百零五章
    松花蛋
    荣昌郡稻田多,往年闹蝗灾时,这里的灾情最严重。
    问过赶鸭人后,姬松特意让严柯他们绕了一圈路。通过车窗,他可以看到路边稻田中的大概情况。前段时间蝗虫多的时候,只要有车马从旁边路过,小蝗虫就会跳上车厢。车厢上密密麻麻一大片,看得人头皮发麻。
    走了一圈后,车厢上只有零星几只蝗虫,这足以证明鸭子灭蝗的效果。相信等小鸭子们到达战场后,剩余的蝗虫也会被捕食干净。
    风吹过稻田,带来了稻花香。鸭子们的身形被稻子遮盖,只能听到它们叫声。姬松满意地放下了帘子,他舒了一口气:希望今年能有丰收。
    凉州的百姓太苦了,战乱、干旱、蝗灾还要被贪官污吏层层盘剥压榨,百姓们往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今年姬松减免了不少赋税还惩治了贪官,如今他希望能有一场大丰收,让百姓们振奋起来。
    颜惜宁安慰道:放心吧,今年一定会丰收。他小时候长在农村,稻子的长势还是能看出好坏的。车厢两边的稻子高大健壮,一串串的稻穗迎风扬花,这要是不丰收简直说不过去。
    姬松唇角上扬:嗯。
    出门一趟,颜惜宁收获满满。此时车厢中放满了各种果子,还有一篮子意料之外的鸭蛋。对着这些收获,他陷入了甜蜜的苦恼:好多东西啊。幸亏王府人多,要是只有他和姬松二人,肯定吃不完。
    尤其是这篮子鸭蛋,得有两三百个。颜惜宁盯着鸭蛋思索了片刻,若是将这些鸭蛋全部腌制成咸蛋,他没有这么大的罐子。可是鸭蛋味道腥,除了咸鸭蛋,还能做成什么呢?
    突然间他脑海中灵光一现:松松,你知道松花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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