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惜宁应了一声,他大大方方坐在了椅子上。姬松紧随其后,操控着轮椅坐在了颜惜宁身边。
    平远帝乐呵地看向姬松:容川今日怎如此沉默?
    被皇帝点名,姬松身体一震背心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想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心跳却一声快似一声。糟糕了,之前在脑海中想象的那些对话,一句都没派得上用场。
    姬松脑海一片空白,他张张口嘴唇翕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眼看姬松就要失态,关键时刻,颜惜宁握住了姬松的手,给了他一个温和又坚定的眼神。
    姬松终于冷静下来了,他眼眶微红声音低沉悲伤:父皇数次给儿臣传折子,只说自己身体无恙。若不是儿臣亲眼所见,父皇准备瞒儿臣到何时?
    好!颜惜宁真想给白陶狠狠鼓掌,短短两句话,就将自己的失态掩饰了过去,还没伤姬松和平远帝的关系。
    自从姬松知道梅贵妃和定国公的事情之后,他只要想起平远帝,心情就无比复杂。若是现在在场的是姬松,说不定他方才比白陶还要沉默。
    平远帝闻言笑了,他的笑容中带着惆怅:父皇已到花甲之年,你皇爷爷知天命之年就已经去了,比起他,父皇还多活了十年。就是父皇心中有遗憾啊,现在还不能闭眼。
    白陶父母在他还是孩童时就去世了,他最听不得年老的人说生死之事。听平远帝说了这话后,白陶眼眶微微泛红,他认真道:父皇莫要说丧气话,楚辽名医多,一定能治好父皇。
    平远帝眼神中闪过细小的光亮,他笑容更深:有容川这句话,父皇死而无憾。对了容川,你前来都城,可曾安顿好炽翎军将士?
    姬松颔首认真道:回禀父皇,安顿好了。
    平远帝笑道:如何安顿?
    颜惜宁头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这个问题太敏感了。尤其是局势这么复杂的情况下,平远帝这话颇有深意。
    姬松一本正经道:自然是让将士们留在驻地。
    平远帝哈哈哈笑出了声:哎,好,好,还是容川至纯至孝。来,好孩子,你到我面前来,让我看看你。
    颜惜宁面色的血色微微褪去,他的指尖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看着平远帝灿烂的笑容,他有一种诡异的感觉,他觉得平远帝一定识破了姬松的身份。这个感觉来得突然,却让他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姬松却没有颜惜宁这样的敏感,他操控轮椅挤到了平远帝身边。平远帝伸出枯瘦的手握住了姬松的手,他眼神中有怅然有欣慰:好孩子,细细想来,自从你去了军营之后,我们父子连坐下来好好聊天的时间都少了。如今父皇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告诉你,你认真听好。
    说这话时,平远帝看着的却是颜惜宁:身为帝王会有很多无奈,需要权衡利弊,有时候会做出身不由己的选择。朕这辈子做了很多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如今想来虽有憾却不悔。朕希望你将来无论做何事,都能无愧于心。
    颜惜宁觉得平远帝正透过他对着真正的姬松说话。
    平远帝微笑道:你虽在军营中长大,但是在朕看来,有时候太过仁义,这并不可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做则已,既然做了,就坚持到底,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颜惜宁全身的汗毛全部炸开,平远帝语速不快,声音也不高昂,可是他说出的话却让他遍体生寒。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和姬松的部署已经被他看穿了。
    这怎么可能呢?姬松他们行动很隐蔽,除了亲近之人,不会有人知晓他们的计划。
    平远帝的话还没说完,但是已经体力不支了。他喘了几口气之后眼神复杂:人老了不中用了,说了几句就不行了。说起来,我还有一个心愿。
    颜惜宁喉头滚动了两下,他干涩地问道:什么心愿?
    平远帝一字一顿道:我儿容川若是能站起来,必然能全了我的心愿。我希望我儿能站起来。
    颜惜宁脑海中有一道电光划过,是了,平远帝能当帝王,和他的策算有关。若他只是个阴险小人,也不能安稳做这么多年的皇帝。
    姬松他们的爷爷是个酒色之徒,他昏庸无度。平远帝接手楚辽的时候,楚辽千疮百孔。若不是平远帝这么多年修修补补,楚辽早就被周围国家瓜分了。
    摸着良心,颜惜宁必须得说一句,平远帝不是个好父亲,但是他算得上是个好皇帝。他深知他几个孩子的秉性,想要将江山交到最合适的人手中。
    颜惜宁心头一阵酸涩,平远帝哪里是在闲聊,他分明是在说遗言。他的双手确实沾了很多血腥,可是这些年,他对姬松的好也是真真切切的。
    平远帝说完这话后身体微微倾斜,他面向姬松躺着,枯瘦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姬松的手背:容王,你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可不能轻易红了眼眶。
    姬松抿了抿唇,他连连点头:父皇,我知道了。
    平远帝伸出手想要触摸姬松的脸颊,可是手快要触碰到姬松时,他却缩回了。这次他的声音更加温柔:这几天宫里热闹,要是有不长眼的诸侯惹了你的清净,你不用顾忌他们的面子,只管抽他们就是。
    姬松再一次点头应了一声。
    平远帝想了想后说道:如果有人打听炽翎军的动向,你得告诉他们:探听军情是死罪,可不能傻乎乎说炽翎军还在驻地。懂吗?
    到了此刻若是姬松还没明白他露馅了,他就真是傻子了。只是他有些转不过弯来,圣上这是在提点他吗?
    看到姬松瞠目结舌的样子,平远帝忍不住眯起眼睛欣赏了起来:我从没在我儿容川脸上见到过这种表情,真好。
    颜惜宁眼神复杂地看着龙床上年迈的老人,平远帝哪里是默许他们的谋划,他分明是在鼓励姬松啊。不愧是能做皇帝的人,躺在病床上还能将整个局势看得清清楚楚。
    正当颜惜宁胡思乱想时,他听到平远帝唤他的声音:惜宁啊。
    颜惜宁猛然回神:父皇,儿臣在。
    平远帝眼神期待地看着颜惜宁:那一日在闻樟苑,你唤我的那声爹,还能再唤我一次吗?
    颜惜宁心中酸涩,他张开口认真唤了一声:爹。
    平远帝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闭上眼睛仿佛听到了世上最美妙的声音:真好。
    随即他翻了个身挥挥手:朕乏啦,得休息了,你们先下去吧。
    推着轮椅离开的时候,颜惜宁听到平远帝含糊的声音:容川啊,向前走,别迟疑也别回头。
    第一百二十一章
    逼宫(上)
    出了太和殿的大门,颜惜宁心绪难平,他抬头看向雾蒙蒙的天空,眼中出现了一丝阴霾。帝王心不可揣度,他不知道平远帝此刻是无力阻止他的儿子们,还是刻意在纵容他们?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心惊胆战。
    明明是大冬天,颜惜宁却觉得自己的内衫湿了一层。姬松也是同样的感受,他扯了扯衣襟压低声音道:我们回去吧。皇宫果然是杀人不见血的地方,先前他还羡慕宫墙中的繁华,如今他只想回到他和少爷的小院子。
    颜惜宁应了一声:好,回去吧。
    然而没走几步,颜惜宁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响起了嬷嬷的声音:殿下,您慢点跑!
    颜惜宁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觉自己的腰身被紧紧的抱住了。他扭头看去,就看见了姬檀的头顶。姬檀抽噎着:三哥,三嫂,你们可算回来了
    颜惜宁伸手摸了摸姬檀的脑袋:怎么了小七?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哭鼻子了?
    手落到姬檀脑袋上的那一刻,姬檀身体猛地一震,随后他放声大哭起来:三哥三嫂,我能去你家吗?
    照顾姬檀的嬷嬷们快步上前,她们急匆匆行了个礼:奴婢拜见容王、容王妃。
    姬檀的手紧紧抓着颜惜宁,他挂着泪眼巴巴看着颜惜宁:小七很乖的,绝不会给三哥三嫂添麻烦。求你们,让我跟你们去容王府吧。小七好想你们
    话虽如此,颜惜宁却在姬檀眼中看到了惊惶和无助。看着姬檀的双眼,他想起了一句话:当灾难来临的时候,动物和孩童总是能敏锐的感觉到。也许是宫墙中的气氛太可怕,姬檀感觉到了不安。
    按道理说他不该带姬檀回王府,万一他识破了姬松的身份,会给他们添麻烦。然而感受到姬檀的颤抖,颜惜宁还是心软了。他温声道:去三嫂府上没什么问题,但是得到父皇的允许。
    此时杨顺发弓着身子从殿中走了出来,他缓声道:传圣上口谕,七皇子可去三皇子府玩耍,然而要带好课本完成太傅交代的课业,不可贪玩。
    姬檀的泪在眼眶中打转转,他死死的抿着嘴盯着颜惜宁。颜惜宁掏出帕子给他擦擦泪:别哭了,去拿课本,再和你母妃打个招呼。我同你三哥在御花园等你,你速去速回。
    姬檀这才露出了一丝笑:谢谢三哥,谢谢三嫂。小七去去就回,很快就好!
    看着姬檀快速跑开的背影,杨顺发压低声音对颜惜宁道:王妃,圣上还有一句话让奴才传给您:小七贪玩,惜宁记得监督他。一日完不成课业,一日不让他回宫。
    颜惜宁心沉沉往下落去,他抬头看了看太和殿的方向随后行礼:儿臣明白。
    即便在冬日,御花园中依然繁花似锦。若是往常,后宫的妃嫔们总会聚集在此赏花闲聊,然而此时御花园中空无一人,只有满园的梅香入鼻。
    如今不止前朝震荡,就连后宫都笼罩了一层阴霾。从半年前开始,太后身体抱恙。她头疼欲裂却查不出原因,太医院的太医们为此没少受责骂。这也就算了,从去年腊月开始,平远帝的身体也开始垮了。
    除了太后和皇帝身体不适之外,后宫中还有几位妃嫔病恹恹的。如今都城中有人传言,说此时正值龙气交替之时,只要真龙继位,种种异象都会消失。至于谁是这条真龙,就看皇子们的本事了。
    颜惜宁对于神棍的说辞向来不信,他推着姬松坐在御花园中晒太阳,静静等着姬檀。
    正月的阳光落在身上暖暖的,晒得人昏昏欲睡。突然之间颜惜宁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转头一看,只见太子妃正带着数十人走来。除了太子妃的婢女外,那些人大半都是道士打扮,他们穿着黄色或者紫色的道袍,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些颜惜宁叫不出名字来的法器。
    太子妃是个明艳动人的大美人,往日里她会打扮得花枝招展。然而最近太后和皇帝身体不适,她一改性子穿戴得格外素净。看到颜惜宁,她笑容灿烂:呀,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容王和容王妃。
    颜惜宁看到太子妃就头大,太子妃大概有社交牛逼症,她见到谁都能聊几句。关键她不知不觉就能将自己想要的信息套出来,颜惜宁觉得凭自己的智商根本绕不过太子妃。
    好在太子妃这次带了城外道观的道人入宫做法,她得赶紧带人去皇后宫中没空和颜惜宁多掰扯。就在大家快要分开的时候,宫中响起了丧钟:宁嫔去了
    听到钟声,太子妃的眉头不自觉的皱起,她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怎会如此?眼看平远帝的生辰就在几日之后,她却死在了这个节骨眼上,这不是给人添堵吗?
    颜惜宁心中一紧,宁嫔是姬榆的母亲,平日里他最听母亲的话。如今宁嫔没了,姬榆不得疯了?如果他是姬榆,现在已经希望世界毁灭了。
    宁嫔的死没有激起一丝浪花,当颜惜宁他们带着姬檀出宫时,宫中连白幡都没挂。宁嫔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活着的时候安安静静,死了也默默无闻。
    马车缓缓启动,姬檀扒在车窗上看向高高的城门。颜惜宁笑着揉揉姬檀的脑袋:小七别看了,吹了风要头疼。
    姬檀转过头来时眼眶中噙满了泪水,颜惜宁惊了:怎么了小七?怎么委屈成这样了?他打趣道:是不是太傅给的课业太多了?不怕,回去之后三哥三嫂帮你看看。
    姬檀抬手擦了一脸的泪伤心道:不是课业的事。
    颜惜宁刚想细问就见姬檀磨磨蹭蹭往他怀里蹭过来:三嫂,我好怕
    颜惜宁叹了一口气,他拥住了姬檀:不怕。
    不知姬檀在宫中受到了什么惊吓,来到闻樟苑之后,他魂不守舍地坐在廊檐下的小凳子上,就连小松都没能让他开心起来。
    颜惜宁本不想多事,可看到失魂落魄的姬檀,他还是没忍住:小七,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同三嫂说说,看看三嫂能不能帮帮你。
    姬檀抿了抿唇,他挣扎了片刻后压低声音问道:三嫂,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回宫了?
    颜惜宁乐了:胡说什么呢?你不回宫准备去哪里?
    姬檀难受道:父皇前几日召我去了太和殿,他屏退众人对我说,让我以后跟着三哥三嫂。你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听到这话颜惜宁沉默了,先前平远帝让杨顺发给他传口谕,说让他监督姬檀,课业完不成不能回宫。他当时就想到了这点。现在通过姬檀得知,他的想法没有错。平远帝将心爱的小儿子交给了他们,他希望他们能护他周全,让他在接下来的宫斗中活下来。
    姬檀挂着泪:父皇觉得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可是我能看出来,宫里一定会发生可怕的事,父皇保护不了我,只能把我交给三哥三嫂。
    说着姬檀又哭起来了:我好怕啊三嫂,我母妃还在宫里。我怕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我也怕以后再也见不到父皇了。三嫂,我知道我不该任性,我应该听父皇的,听您和三哥的,但是我还是忍不住。
    姬檀缩成了一团,小小的身体不停的颤抖着,他呜咽着:我想母妃了
    颜惜宁叹了一口气,他将姬檀抱在了怀中温声抚慰:不怕。
    姬檀像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变得格外粘人,他一刻都不想离开颜惜宁。不得已之下,颜惜宁只能带着他入眠。看着缩在怀里小小的姬檀,颜惜宁拉起被子给他盖好。
    灯熄灭后,屋中一片黑暗。向来睡眠很好的颜惜宁却失眠了。白天发生的事纷纷涌入脑海,让他无法入眠。刚到都城第一天,他就经历了这么多事,说不担忧是假的。此时的他多希望姬松就在身边,这样他也能有个人商量。
    听着风吹过窗棂的声响,颜惜宁叹了一口气,同容川分别这么久,也不知道他好不好。
    清冷的月光洒向大地,月光下的世界被简单粗暴的分成了黑白二色。长着植被的山川是黑色的,而山川中间的道路则是白色的。
    月至中天,此时除了夜行的小动物们,人们早已进入了睡梦中。白色的山道上却涌来一阵黑色的流水,细细看去,那并不是流水,而是一支正在夜行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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