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睫微垂,注意到小孩儿手上细细密密的伤口,被兔子咬出的血,还有被树枝划破的小伤,掌心里破了皮的水泡,还有不知道在哪里沾染的泥土。
    小孩儿身上有桃花和阳光的味道。
    连带着他身上也沾染了不少。
    喻雪渊便阖上眸子,把自己的头埋在对方的脖颈间深吸一口气,唇角不自觉带上了些微的笑容。
    那是冬天融化在了春天的怀里。
    【我于昨晚死去,死时心如止水。】
    【我于今晨重生,生时心怀暖阳。】
    一旁的桃木老人直接看傻了眼,他不可置信地抬手指向床上的少年,声音都干涩了许多:你?
    桃木老人一向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自信,方才他把脉的时候确实没有感受到对方的脉搏的跳动,怎地一个转身的时间,这个少年就活过来了?
    少年微微抬头,脸上还带着没有消散的笑意:桃木先生。
    桃木老人微微回神:啊?
    阳光倾洒在少年精致俊秀的面庞上,他眉眼柔和带笑,仿佛经历了一场重生的暖冬:如果可以,我希望您能帮我好好照顾他。
    桃木老人微微皱眉。
    那是他徒弟,他照顾不是理所当然的嘛,什么叫帮你照顾他?
    少年却不再说话了,他眸光微闪,指尖轻抚小孩儿手上的伤口,神色里尽是未尽之意。
    等他回来,就照顾这个爱哭的小孩儿一辈子。
    清理完身体里剩余的毒素,孤城主就带着喻雪渊离开了。从头到尾顾笑庸都在自己的屋子里昏睡着。
    他烧得厉害,这几天又是落水又是滚下山坡的,身体负担太大,足足烧了半个多月才清醒过来。
    清醒时脑子迷迷糊糊的,记忆跟个浆糊一般又杂又乱,索性他心大,记不起来就懒得去记,反正活得快活又自在,也不觉得哪里缺了点儿什么。
    七蝉曾经说,顾笑庸在找一个人,而且已经找到了,只是顾笑庸自己不知道。
    十五年后,在那个充斥着阳光的金色林子里,少年因为一只蜘蛛吓得从树上跌落下来。
    坐在轮椅上的雪衣青年就这么抬着头,等着阳光扑进他的怀里。
    就像十五年前,那个小孩儿带着满身的桃花扑进他的怀里一样。
    少年声音开朗又活泼,讪笑着道歉赔礼:『我叫顾笑庸。』
    喻雪渊便知道对方已经忘了自己,他笑了笑,想到了某只被少年称作白大哥的兔子,便温和道:『在下白渊。』
    『没伤到,小友不必自责。』
    第九十三章 星空下
    大漠的天空很是干净,到了晚上,满天的星辰就像是散落在人间的微光,神秘又浩远地充斥着整个世界。缓步行走在这片广阔的天空之下,听着远方传来的驼铃声,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就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一般,叫人心里只剩下宁静和祥和。
    从城主的屋子里出来,顾笑庸双手抱着自己的后脑勺,抬头看着星空感慨:我们以前真的认识啊?我还真揪过孤老爷子的胡子??
    喻雪渊温和地笑着:丝毫不差。
    不敢相信,我以前胆子居然这么大。顾笑庸咧了咧嘴,压抑下浮现出来的笑意,害,以后出去有的吹了。
    喻雪渊失笑,摇了摇头没说话。
    不过没想到那个白衣的少年居然是你。顾笑庸又道,我就记得当时玉面狐把我压身下,然后就被人给打晕了,但是那个人的脸却想不起来。
    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盯着身旁的青年:这么说来,你在很早的时候就认出我来了。但是故意不说,还编个假名字骗我??
    轮椅轱辘轱辘的声音停了下来,雪衣公子笑着抬头:不算假名字,我就想听你叫我一声哥哥。
    当初的小屁孩儿赌气,说一辈子都不可能叫他哥哥。宁愿逮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叫大哥,也不肯开口喊他一声。
    喻雪渊看起来是个温和大度的主儿,在很多地方却莫名紧抓着不放,连一只兔子的醋都要吃。非得要顾笑庸叫上他几个月的白大哥,把本儿给补回来不可。
    几个月相处下来,顾笑庸算是一定程度上了解到自家白大哥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纯善温和,虽然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可是他还是有被对方的恶劣心思给惊诧到。
    那我叫你白大哥,你不会觉得别扭吗。顾笑庸点了点自己的下巴,比如,会觉得我在叫一只兔子?
    喻雪渊摇了摇头,笑道:不会,因为我不是兔子。
    他是一只装满了一肚子坏水的狐狸,爱吃肉那种。
    哼?顾笑庸拉长了语调,他眨了眨眼,特意使坏道,那你以后的媳妇儿在洞房的时候也老白老白地叫你,不觉得膈应得慌嘛?
    这感觉就跟隔壁有个老白一样,自己绿自己。
    顾笑庸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觉得自己以后的媳妇儿如果在床上对着他叫另一个名字,自己心里肯定也堵得难受,怎么也觉得哪里不对。
    他等着看喻雪渊笑话,却见对方压根就没怎么在意。反而抬起手勾住了他的手指,温热的指尖相互纠缠触碰,触电的感觉一触即逝,叫顾笑庸忍不住想要缩回自己的手。
    喻雪渊却加大了手上的力道,紧紧拽住了顾笑庸的手,脸上的表情温和又自然:如果我的妻子在洞房的时候这般叫我。
    那我就干得他哭出来,话也说不完整,叫他以后都不敢这么叫我。
    很少听到喻雪渊说出这么粗俗的话,顾笑庸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呢。却又见对方抬头注视着自己,十分虚心地征求意见:笑笑,你觉得呢?
    喻雪渊的眼睛如同一汪深沉的潭水,漆黑又无波。此时的眼睛里却散落了漫天的星辰,微光中还带着些微的笑意。当它认真地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会让人觉得所有的情话都是对着那一个人说的。
    顾笑庸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只觉得耳尖不自觉地发烫,他结结巴巴道:你,你问我干啥要问问你媳妇儿去!
    和好兄弟讨论这么私密的事儿,着实叫人有些挂不住面子。顾笑庸连忙走到喻雪渊身后去推他的轮椅,叫人看不到自己微微发红的脸。
    他打着哈哈转移话题:那按照孤老先生的说法,你在我小时候就救过我两次?
    喻雪渊温和地点了点头,语气里还带着极为明显的笑意:怎地,你想以身相许?
    以什么许什么?顾笑庸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按照套路难道不是下辈子做牛做马,当你的手下然后唯首是瞻嘛??
    我的手下已经够多了。 喻雪渊从善如流,现在就差一位夫人。
    那你也不能找我这么个硬邦邦的男人啊。顾笑庸打了个哈欠,江湖上这么多漂亮的小姐姐小仙子,你搁这儿跟我较什么劲儿啊。
    轮椅上的人却忽地沉默了,定定地看着前面的路,没有说话。
    夜风卷了遥远的歌声缓缓而来,扬起了喻雪渊的发丝和长长的发带。星空在天上,路在脚下,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无声的寂静里缓步行走着。
    顾笑庸觉得有些安静,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害,也亏得你脾气好。见我忘了你都没生气,还乐呵呵地跟我做好兄弟。
    他嘴碎,话匣子一打开就嘚啵嘚啵个没完:要是换了个人,非得扒了我的皮让我赔礼道歉不可。我跟你讲,上次我就遇见一个暴脾气的
    喻雪渊却忽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我的脾气可没笑笑你想象中那么好。
    顾笑庸嘚啵嘚啵的嘴皮子一顿,有些讪讪道:啊?
    某个小朋友以前趴在我身上哭着让我好好活下去。喻雪渊垂下眸子,再一次见面时却连我的名字都没想起来。
    如果不是先生提醒,他肯定一辈子也不会记起来。
    顾笑庸算是听出自家白大哥语气的不对劲儿了,他十分怂地缩了缩脖子,并试图为自己辩解:我那不是烧糊涂了嘛。
    喻雪渊却缓缓勾起了唇角,没听他解释。
    某只脾气不好,还一肚子坏水的白毛狐狸。已经准备好让那个忘记他的小朋友再趴在他身上狠狠地哭个三天三夜了,最好是哭得喘。气儿求饶那种。
    他身后的小朋友忽地觉得背脊一凉,还以为有杀气,立即抬起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却连根毛都没有看到。
    夜色如流水般撩人,一边看着夜色一边往回走,行动速度便慢了许多。从城主的屋子里走出来再到属于他们两的客房,还花了人不少时间。顾笑庸困得都有些睁不开眼睛了,打着哈欠就要进屋睡觉。
    却见一个挺拔的黑影抱着一把刀,直愣愣地站在他们的屋子外面不动弹,跟个凶神恶煞的门神似的。
    乍一看还以为有仇家寻仇来了。
    顾笑庸脑子里的瞌睡虫立马跑了大半,他眯着眼睛看过去,下意识放在腰间的手缓缓放松下来,笑嘻嘻道:咦?这不是老钟嘛?你也来漠北城了??
    老钟,即钟离。一身粗布劲装,头发不修边幅地被一根木枝挽了起来,几缕发丝从额间垂下,下颚也是胡子拉碴的,看起来格外邋遢又随意散漫。他手里抱着一把被粗布裹起来的刀,懒懒地站在那里,周身气度却叫人不敢忽视。
    天青刀客钟离,在江湖上的名号响当当的。少侠江湖排行榜第二名的洛胤川就是他的徒弟,师徒两都是一样的随意散漫,功夫却都不低。
    在医谷的时候顾笑庸有幸见过这个刀客两三次,每次都得到了不少指点和教导。钟离见他资质卓越,想拉他当自己徒弟很久了,可是每次都被桃木老人拿着扫帚十分狼狈地赶了出去。
    顾笑庸还挺喜欢这个不修边幅的大叔的,虽然对他的徒弟不怎么瞧得上眼,却并不妨碍他对钟离的好感:你大半夜来我们门前干啥呢?看星星??
    钟离上下看了他一眼,随即笑道:好小子,功夫又精进了不少啊。
    他是追着凤凰翎的消息过来的,比顾笑庸二人要早上那么几天,很早就听到城主说今日顾笑庸要来,早早地就等在他们门前了。
    顾笑庸一边把人请到屋子里坐下,一边问道:你来找我们,可是有什么事儿?
    钟离却是懒懒散散地看了喻雪渊一眼,不紧不慢道:你们这么晚才回来,莫不是在外面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儿?
    顾笑庸失笑:哪能啊?我做坏事儿还用得着悄悄摸摸大半夜做??
    他一般都是在大白天光明正大地做好吗?
    钟离知道顾笑庸歪解了自己的意思,也没多做强调,反而拉着顾笑庸的手劝道:徒媳啊,你可别在外面沾花惹草的,我家大徒弟知道了那该多难过。
    洛胤川那点心思他一个当师父哪能不知道?抱着不能当我徒弟当我徒弟的媳妇儿也挺好的想法,钟离每次见到顾笑庸都要重复一遍这个话题。
    顾笑庸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连忙打断道:停停停,每次都说这个您累不累啊?
    您那徒弟就是个变态老流氓。顾笑庸懒懒地挠了挠自己的耳朵,跟着他?那我这小身板还有下床的机会嘛?
    他说话素来直来直去,再加上跟钟离和洛胤川两个人都很熟,也没想着避讳什么:您就行行好,让我自个儿浪迹江湖,行嘛?我可不想每天从床上爬起来没几炷香又被压回去。
    洛胤川什么人,他还不了解吗?就是一个用下半身思考的老色批,还没在一起呢毛手毛脚的地方就不少,在一起了那还了得?
    顾笑庸在这边嘚啵嘚地说得痛快,丝毫没注意自己身后的雪衣公子。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啪。
    喻雪渊手里的茶杯安安稳稳地放在了桌子上,声音不大也不小,却有本事叫一个劲儿不停说话的顾笑庸一下子噤了声。
    钟离和顾笑庸同时看过去。
    但见雪衣公子轻笑道:洛胤川?
    第九十四章 晚安呀
    钟离为人仗义,行事豪爽又直白,虽然有的时候显得过于怪诞和不修边幅了些,但是他在江湖上的名声意外地好,而且同许多人都私交甚好。
    孤城主就是他的好友之一,两人在年轻时就经常结伴出行。到了中年时期,一个人收了洛胤川做徒弟,另一个收了喻雪渊做了学生,自然也想着让两个小辈多多接触。
    洛胤川和喻雪渊的心思都算不上单纯,两个人凑在一起还能成为朋友,有老一辈的原因,也有那么一点儿欣赏对方行为处事风格的因素在。
    喻雪渊在很早的时候就听到洛胤川提起过,说他栽在了一个机灵古怪的小霸王手里,那个小霸王如何如何霸到,又如何如何可爱,对方还为此欠下了一大笔债。
    虽然有所耳闻,喻雪渊却只是听过一耳就一笑了之,并没有深究过那个小霸王到底是谁。
    直到方才,听到钟前辈和自家笑笑交谈,他才知道原来洛胤川心心念念的小人儿,正正是他苦苦寻了很久的顾笑庸。
    喻雪渊几乎要气笑了。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里攀爬缠绕,就像是来自深渊的藤蔓,追逐着唯一的那一点光,疯狂地想要将其吞噬殆尽。
    【他的笑笑怎么这么受欢迎。】
    【不想让别人看到。】
    【这么好的桃花,就应该死死地藏在自己为他准备的上好白玉琉璃瓶里,不能叫别人窥探一分。】
    喻雪渊闭了闭眼,想要隐藏自己眼底疯狂涌动的情绪。纤细修长的指尖因为克制不自觉地抓紧了自己的衣服,那雪白的衣裳因为主人的动作多了细小的折痕,就像是被火燎烧过的雪原,多出了许多不和谐的痕迹。
    屋子里静得有些出奇,顾笑庸和钟离都一动不动地看着闭上眼睛的雪衣公子。他的睫毛很长,却并不怎么翘,只是平直地往下垂,垂下的时候会带上些许阴影,看起来温润又谦和。
    只是不知道为何,二人总觉得这看似纯良无害的青年给人一种渗着凉意的感觉。
    出于担心,顾笑庸皱着眉坐到了喻雪渊的身边,又抬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腕,轻声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腿疼?
    自从听到孤城主说喻雪渊曾经救过他两次后,顾笑庸总是会不自觉担心对方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又或者是难受了不愿意跟他讲。
    手腕上传来的温度灼热又温暖,喻雪渊心中翻涌的黑暗刹那间消失殆尽。他再睁开眼时,眼底已经恢复了往常那般温和的平静。
    青年抬起另一只手覆盖上了顾笑庸的手背,轻笑着慢条斯理道:没有,我只是有些困倦了。
    一旁的钟离十分不满:贤侄你这样不行啊,不能因为身子不好就一直病恹恹的,这样以后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你?
    喻雪渊还没来得及说话,顾笑庸就最先表达了他的不满:哎哎哎,怎么说话呢,谁病恹恹的?!
    他像一只护崽的小猫儿一样,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分明是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我们的房间里作怪,咱们抽出时间陪你唠嗑已经仁至义尽了好吗?
    钟离被他噎得够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这么晚不睡觉都是为了谁啊?!臭小子忒不是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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