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妃本是嵬地一名亚卿之女,从小便生的天香国色,早早订了亲事,与意中人情投意合。这本是美事,奈何她却因绝世美貌为夏王所垂涎,再三施压下,其父只好将她送入宫中为妃。

    一入侯门深似海,兰妃哭着别了父母,别了情郎,踏上前往藤岭的华丽马车。

    进到后宫,很长一段时间兰妃的确受到夏王的独宠,引来一众嫉妒艳羡。可后来她生产伤了身子,再不能侍寝,生下的皇子又是孱弱不堪,夏王对她瞬间便冷淡下来。一年后,更是将她抛在了脑后。

    兰妃终日郁郁寡欢,对自己儿子也不如何上心,似乎不愿见到这个流有夏王血脉的孩子。

    龙生龙,凤生凤,无情人生的,也是无情种。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在六皇子五岁时,终是香消玉殒。

    段涅对他母妃唯一的印象,便是在她死前最后一刻,她用她那枯瘦的手掌握住他的手,用力地都不像一个将死之人。

    她让他附耳过去,用着细若蚊蝇的声音道:“如果以后,有个姓梁的男人,来找你……你要替我……好好待他……是我对不起他……”

    段涅那时候不懂她这话什么意思,后来懂了,也没了听话的兴趣。

    他从小缠绵病榻,不得夏王宠爱,兰妃死后,他便迁到了位于皇宫西北偏远角落的一处皇子居住的宫殿——凤梧宫。

    这偌大皇宫中,有两处给皇子居住的宫殿群,一处在西北,又偏又远,被称为皇子的冷宫,还有处在东南,与冷宫成犄角之势,无论地理位置还是环境都天差地别。

    段棋比段涅大四岁,一早迁到了东南处的宫殿居住,他母亲是尚国公宋甫的女儿,很得夏王宠爱,因为怕段涅把病气过给自家儿子,这才吹枕边风把段涅吹到了偏僻的角落自生自灭。

    段涅没了母亲,又身体病弱,的确是过了两年要死不活的日子。

    然而到了他九岁那年,转机来了。“冷宫”里住进了新客,一个长相粉雕玉琢的孩子,目光有神,满身贵气,是燕地的世子,叫齐方朔。

    齐方朔可谓天之骄子,为北方霸强燕地唯一的继承人,与段涅有着天壤之别,本该安安份份在燕地长大,可夏王多疑,觉得燕地太过强大,有了反心,燕侯无奈,只得将幼子送入宫中为质。

    这一待,就是七年。

    齐方朔只比段涅小一岁,两人在宫中相依为命,倒也生出了堪比血缘兄弟的深厚感情。

    段涅心思细腻,总是能率先发现危机,齐方朔有武艺傍身,也能护两人周全。

    两个不过八九岁的孩子,踏着无数日夜的泪水与伤痛,终是在这吃人的皇宫中存活了下来。

    到段涅十六岁时,旬誉人突然进犯大夏边境,直指王都藤岭,夏王命燕侯勤王,燕侯二话不说率领二十万雄师血战数月,最终马革裹尸,战死沙场。

    燕侯战死的消息传到宫中,齐方朔根本不相信,疯了般吵着要回燕地,段涅拖着他不让他走,他就对段涅又打又骂。

    “你回去有用吗?你这会儿回去只会添麻烦而已!”段涅被他锤的胸口发闷,简直要吐出血来。

    “那我也要回去!燕地还有我娘和我妹妹等着我!”

    “总要父王同意你才能走吧!”

    齐方朔双目血红,怒吼着:“都是他这昏君,要不是他……”

    段涅瞪着眼一把捂住他的嘴:“别乱说话!”

    宫里耳目众多,万一这话被夏王听去,齐方朔就一辈子别想回燕地了。

    齐方朔被他捂着嘴发不出声音,心中又恨又痛,竟一口咬在了段涅手上。

    段涅吃痛一声,但看齐方朔满脸是泪,心里也很不好受,就算被对方咬出了血,也始终咬牙忍耐。

    燕侯是位有本事的诸侯,燕地全靠他的带领才有了如今的富强,现在他死了,燕地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最重要的是,齐方朔能不能回去继承爵位,夏王会不会放了他。

    “小朔,如今你第一要务便是想办法回燕地,你要继承你父亲的爵位,成为燕地新的诸侯,你明白吗?”段涅用另一只手紧紧捏住齐方朔的肩头,淡色的眼眸中满是无可动摇的决绝与掩藏在灵魂深处的漆黑怒焰。

    齐方朔双目大睁着盯住他,眼里汩汩流着泪,连绵不绝地从面颊滑下,再落到段涅的手背上。

    段涅感到那紧咬着他的齿关终于松动,连忙收回了血肉模糊的手。

    “你冷静些,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他轻声哄着齐方朔,就怕再刺激到他。

    “好。”齐方朔缓缓点头,眼里闪着寒芒,宛如一枚豁然破土而出的冰棱,虽稚嫩,但已锋锐刺骨。

    可段涅万万没想到,他以为这已经是极致,却原来只是个开始。

    夏王在燕侯死后,一改之前的主战态度,瞬间与旬誉人化干戈为玉帛,竟议起和来。

    齐家千辛万苦为大夏抵挡外族侵犯,勤王纳贡,从未有不臣之心,夏王却转眼就把他们卖了。

    与此同时,燕地再次传来消息,侯爷夫人在得知夫君身死的消息后,悲痛欲绝,当晚便追随而去。

    她本就是江湖女子,最是烈性,做出这等生死相随的事来,虽叫唏嘘,但也让人生出果然如此的钦佩之心来。

    只是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对十五岁的齐方朔来说,却无异于晴天霹雳。短短时日便失去两位至亲,一连几日,他每每从噩梦中醒来,都是汗湿重衫。

    有一晚他又梦到父母惨死的景象,在梦中哭喊不止,像被拖入了深深的泥沼,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被浓黑的绝望吞噬,怎么也无法醒来。

    “小朔!小朔!!”段涅睡得浅,听到齐方朔叫喊想也不想赤着脚便冲到了他的房内。

    他担忧地注视着齐方朔,却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对方。他没有什么失去了就会痛彻心扉的人,自然无法感同身受。

    “……阿涅?”齐方朔好不容易挣脱粘稠的梦境,睁开沉重的双眸,发现自己浑身是汗,脸上也湿漉漉的,竟像是在梦中大哭了一场。

    他恍惚地从床上坐起,见段涅只是穿着单薄的内衫,双唇泛紫,脸已冻得惨白,赶紧让他钻进自己的被窝。

    段涅爬到床上,发着抖,紧紧将被子裹在自己身上。

    他颤声道:“小朔,你要好好的,燕地需要你,你的妹妹需要你,你不能垮!”

    他不能垮,如今局势也不允许他垮。

    “我好恨啊。”齐方朔从齿间挤出声音,“我真的好恨!”

    他不说恨谁,但段涅又怎么会猜不到。

    他恨夏王,恨旬誉,恨不得将他们拆骨啖肉,要他们不得好死。

    “总有一天,他们会加倍还来……”

    两个少年躺在一张床上,成了这寒冷冬夜中彼此唯一的依靠。

    这偌大宫闱,不过是一座巨大的囚笼,囚禁着少年们翱翔九天的梦想,束缚着他们追寻自由的双翼。

    远远似乎还能听到某处宫殿传来的舞乐之声,不过是两个无关紧要的人死去,对夏王来说实在无足轻重,丝毫不影响他的享乐。

    齐方朔突然出声:“我回燕地,你怎么办?”

    段涅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成年,自然是过一天算一天,但这话却不能对齐方朔说。

    “不用担心我。”为了齐方朔可以放心回家,段涅故作轻松道,“你强大起来,以后才可帮到我。”

    齐方朔沉默良久,最终在昏暗的帐中,响起他不容动摇的沉缓声线。

    “我会的。总有一天,你会登上东宫御座,我会让旬誉血债血偿,我发誓!”

    段涅的眼瞳盯着帐顶,有些失神,但唇边仍是勾起抹浅淡的笑。

    “好!”

    半个月后,以嵬地、湘地诸侯为首,群侯上书,恳请夏王让齐方朔回燕地继承爵位,以安抚民心。

    夏王虽昏聩多疑,但还是知道见好就收的,并不想惹怒各路诸侯,最终还是同意放回世子。

    齐方朔离开藤岭那日,风雪交加,段涅去送他,两人一路无话,皆是心情复杂。

    “殿下,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你便写信告诉我,在宫中……你自己多加小心。”

    齐方朔没有兄弟,在这七年的相依为命中,早已把段涅当成了自己的兄长。

    段涅身子从小就差,他担心他这一走,宫中太寂寞,对他的病更不好。

    “我会的。”段涅病气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

    齐方朔走了,离开了生活了七年的皇宫,告别了段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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