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锦最近几日总是睡不好,眼底是压不住的困意,但一沾玉枕,眼就阖不上了。沉容便经常在御药房煮好安神的药每日送过去,早起就要喝一大碗。
    这日正赶在上朝前给任锦送去,便远远的还有叁十几步就见了江俞,他一身玄服站在殿口,接过托盘还有一海碗沉甸甸的浓黑药汁。
    天光半亮,沉容望了一眼殿上紧闭的大门,窗棂内透出的光影灰蒙蒙的,偌大一座寝殿像是只有一盏火烛照亮,活似阴森的囚牢。
    他叫住刚要进去的江俞,压低声音说道:“江俞,陛下近些日子不舒坦,日日都睡得不好,百病有因,皆是不离心内郁结。”
    江俞一手托着药盘,另一只手从怀里抽出卷竹简,扔给沉容,“这是我在西北找到的药经绘本抄录篇,你拿去好好研习,解解陛下心内郁结。”
    沉容正想展开竹简,却被江俞推了回去,他立刻心领神会,转身道了声告退。
    身为臣子,能在宫门还没开钥时就能随意进入寝殿,鲜少有人可以做到。但江俞的身份是独特的,他迈进高台,穿过外室,撩开重重纱笼。
    另一面独特的帝王,更不喜欢身边有小黄门伺候,他本就睡得不好,更烦有人扰他,这几日下令打断了身边伺候的奴才好多条命。
    江俞的脚步极轻,但任锦倚在床后,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纱笼声,捡起玉枕就往外面扔去,“蠢货!都给寡人滚!”
    玉枕迎着面门来,江俞单手就轻轻接过,他撩开最后一重纱影,将玉枕叮当一声扔在地上,低低笑道:“陛下要是想杀死臣,叫侍卫把臣拖下去就可以了,哪能劳烦陛下呢。”
    任锦披散着头发,面色惨白地抬头,无神得望着他。
    他满脸的失魂样儿,说道:“阿俞,你好些日子不来伺候寡人了,是该吃些苦头了。”
    君臣之道无非是个礼,可任锦自小便和他人隔着座高台,不曾亲近谁,信任谁。将自己摆的高高的,他要龙椅之下的臣子都要仰视他。
    可江俞是个例外,他独独是最接近君主的,此刻端着药碗俯视着虚弱的帝王。
    江俞扶起帝王,任他瘦弱单薄的身躯倚在精壮的臂膀上,任锦将海碗的药一饮而尽,江俞握着见底的碗,明知故问,道:“陛下不觉得苦么?”
    这话是故意的找不痛快,任锦这几日身子都不爽利,可今日喝完药却是说不出来的舒坦,回道:“喝惯了,就什么都是药味,也就不觉得苦了。”
    “臣倒知道西北有个药引子,入了药就不觉得苦了。”
    “何药?阿俞说来听听。”
    江俞故作为难的样子,转念又摇摇头,“臣不敢说,此药要冒群臣反对才能得,怕后世史书都要给臣添上一笔奸人的烂账。不过此药真乃天上有,实在难得。可惜了,唉。”
    任锦被勾起笑意,握着拳头砸了他一下,“神叨叨的,寡人要你说就说,怕什么?寡人坐拥天下还护不住一个你么?”
    江俞将帝王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伸手给他捻着太阳穴,才不急不缓得道:“大魏西北的鹤岗有群白鹤,传说是仙人的坐骑,故而取名为仙鹤。”
    “臣这几日刚取得一卷药经绘本的残卷,上面就记载,若是取得仙鹤头顶的红冠精炼入药,可治百病,强身健体,陛下以为如何?”
    任锦一挑眉,道:“这有何难?那便派人去鹤岗取来入药,你说得神乎其神,寡人还以为,阿俞是要为什么东西登天了。”
    看他如此,江俞接着道:“鹤岗叁年前就开始大旱,仙鹤也消失的无影无踪,臣以为的确是堪比登天。”
    他们相熟七载,任锦听出来他话里有话,可他又不想细细思索,马上坐起身,接过这话回道:“那阿俞就为了寡人去登天吧,你能耐大,就把一切都交给你,寡人放心。”
    江俞站起来,挺着腰身,屈膝跪下,开口道:“回陛下,臣不敢,此事首先要从南燕开渠引水修复西北的大旱,耗费人力物力巨大,此时正值外患,臣提出这件事,怕是各位大人都不会同意。”
    他刚说完,任锦就摆摆手,“既然这样,那便用南燕这几年的贡钱抵了吧,南燕多上的贡不少,这都是你的功劳,就划去给你用。”
    江俞连忙谢恩,“谢陛下,臣必当不辱使命。”
    朝上时,群臣听闻这段,不由得汗颜,可为了天子龙体却不能多说些什么。他们当然知道这背后悄声谈好的,修渠引水的大案肯定是江俞使了计策。
    户部第一个不服,这几年的贡钱都自有自的去处,南燕虽是进贡最多,年年剩余,可此刻要从别的地方抽缺补回来,多少都是动了国库,也动了昧下这碗肥水的百官。
    让他们现在吐出来,哪那么容易的。
    “臣认为,如今蛮夷战事不明朗,此时大动干戈为陛下寻鹤实在是不妥,这钱财......”
    顺着他的话,江俞扫了一眼说话的文官,果然是户部的人。
    江俞开口道:“臣却不那么认为,陛下龙体才是最要紧的,陛下一日不舒服,臣就为陛下忧心一日,恨不能为陛下担得病症。可臣能力不足,只能为陛下分忧了。”
    这是十分的情真意切,又冠冕堂皇的,可要是把这份真心切切,只能有一小片。
    “陛下,臣认为此事不妥,该细细调查,不可听信江大人一家之言。”
    龙椅上的小皇帝斜斜靠在椅背儿上,他没有多言,只是开口扫了一眼他们,“还有谁要说什么?”
    一向缄口不言的丁陵此次却出乎意料的开口回道:“西北大旱也有许久,修渠引水当然是为陛下寻鹤。可另一方面,也是为西北的百姓啊。若是修渠成功,陛下的功绩可是能流传千秋万代的。”
    话落,堂下一片哗然,江俞瞥眼望着丁陵不知在想什么,但丁陵依旧拱手道:“可西北的大旱不是没有想过法子解决,提议都被否决了,此次若是不成,定会有损陛下圣颜。”
    江俞不耐烦的摆摆手,“这话差了,世事都以百姓为先,这钱更是由南燕的百姓出,往百姓的西北去。无论如何,都是陛下为西北忧心,何来损圣颜?”
    丁陵白着脸,回道:“是臣考虑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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