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继娴孕期叁个月,查出来胎盘前置,能提前到咸城入院,可到正月初十还没宫缩见红,大夫说准备打催产针。
    胡远十号中午赶回来,问谭山雨去不去她舅舅家住,出院了好一起回,她回绝说十七号开学,班里还有任务,于是收拾好行李,跟卫继娴说了会儿话,到客运站坐车走了。
    谭山雨自己还是个小人儿,就开始抱孩子了,印象中第一个实打实抱的娃,是大伯家的谭步瑶,那时候她九岁,两手夹在胖乎乎的小妞胳膊窝,人面团似的,在前面咿咿呀呀乱扭,她弯腰在后面紧跟着,才学走路的孩子脚底虚,并不能牢牢踏在地上。
    不过那时谭山雨年龄小,应芝帆勤快能干,她并没有带多少,姑姑谭芸平嫁的远,过年回娘家,管孩子有一套,大人吃饭,她的孩子没教哥哥姐姐多操心。
    谭山雨初二放暑假,胡萌轩满八个月,卫继娴带着回甘宝莹家避暑,喊谭山雨来玩,她高高兴兴去了。
    胡萌轩喜欢在沙发上爬,谭山雨就当围栏在旁小心跌小孩下来,那沙发破了洞,得时刻注意别叫揪棉花往嘴里喂。睡午觉不能沾床,得一直抱着,谭山雨就坐床边抱着,孩子一哭,卫继娴在旁睡的正熟,她就慢慢站起来,走到外面摇摇拍拍,胳膊端的酸硬也不见得睡。ℜǒùsнùwù.ⅽlùЪ(roushuwu.club)
    谭山雨玩了五六天,跟甘宝莹卫继娴说要回家了,卫继娴说:“那我到时候回去,你再跟我到县城耍耍嘛。”
    谭山雨不知道怎么拒绝,“……好。”
    到湎水县城,晚上她倒头就睡着,早上六点醒。
    自醒了,眼睛就是孩子的了,孩子的哭,笑是她的。平时不全用纸尿裤,中午用尿布,换下来要即刻洗,冲奶粉也需全神贯注,兑水时手背贴着试温。到下午,能出去逛,不过孩子不能在婴儿车久躺,会起痱子,过会儿谭山雨就抱起来走一阵。
    谭山雨回家前一个晚上,卫继娴苦口婆心跟她说:“小雨,你以后做啥事麻利点,年纪这么小诶,该说手脚灵便嘛,回去了放勤快些,莫啥事让你爸妈催。”
    ……
    读高中在外地,寒暑假回家也免不了看孩子,谭山雨就不常去甘宝莹家玩了,除非喊的急,一般以作业为由推掉。
    “拿到这来也能写嘛。”
    “……我在家写专心些,写完了再去耍。”
    从舅的事儿上,谭山雨对亲戚的好感不像以往那般十全十美,不过揣着明白看是一回事,落在自己头上又是更直观的感受——一些亲戚,喜欢拿长辈的身份来说教,安排,并认为小辈给自己帮忙是应该的,甚至是可以挑刺的。
    那里边,有两个人从不这样,一个是她舅卫泠,一个是她姑姑谭芸平。
    中考结束之后,大城里的高中给排名靠前的,山区的学生家长打电话,问要不要来某城某某高中读书,打给湎水县低级中学的太少了,即便有,家长嫌远,听说不免学费,也不让孩子去,在本县城读。
    谭枋平接过电话后,明显愣了愣,他本是个沉默的人,可眉毛上挑,即使一句话不说,也看得出极其高兴。
    卫继祯知道后,巴不得所有亲戚都知道这事,还给卫泠打了电话,那正是他调来咸城分行不久。
    问卫泠的意思,他说大城市学习资源好,能给外甥女将来考学提供更有效的助力,不过她成绩拔尖,在县城上高中保持住,也能考个顶顶不错的大学,让问问小雨自己的意愿。
    卫继祯巴不得让其他人知道自己那个宋井镇第一个大学生,如今在银行上班的弟弟,对自家大女子的评价。
    谭山雨听她妈夸张地表达完她舅舅的意思,断断续续用她妈手机上网查了两天,又独自想了几天,完了说去咸城上,卫继祯这才开始考虑学费等等。
    这边,卫泠和阮梁珂聊咸城高中的升学率,学校课程作息等等,阮梁珂笑笑,说:“没想到你们那还有小姑娘能考咸石。”
    阮梁珂是南方姑娘,说话温声细语,这些年工作屡屡碰壁,倒磨出了棱角,说出口的话,像匠人敲链子,该重的地方拿不轻。
    她想想又说:“小地方的教育资源不敢想象……考名校,那得吃很多苦吧?卫泠,你那时候是不是比她还用功?”
    “我呀?”卫泠端着水,慢悠悠地,从客厅沙发晃到阳台来,阮梁珂正收完衣服,从身旁经过,打趣地瞅他一眼,两人相视笑笑,做起各自的事。
    卫泠到南阳台坐着,抿口白水,缓缓倒下。躺椅是妻子挑的,并排搁着两个抱枕,偶尔母女俩躺躺,卫泠多在书房,很少来这。
    慢慢伸展开,小腿肚压到尾部的编织横木,双脚露在外轻轻摇晃。他闻到头顶上散出阵阵的清香,那是几朵开放的白色荷花和叁两个莲蓬,下午从花市带回来,留着水珠,插在一个粉青胆瓶里。
    北面阳台种花,南面晾衣放杂物,一花一草都阮梁珂的安排,窗前种了喜好攀爬的骨架植物,耐阴的蓝雪花在内,外面是俏丽的黄月季,才半年,已经茵茵遮了半面窗。
    外头住户的灯从花草间隙星星点点透进来,卫泠偏过头,闭上眼睛,忆起幼时的一池芋头叶子。
    那是黎明之前,天色乌蓝发黑。男孩原本叫卫继泠,上前天,他爹带到镇上派出所给改了名字。
    他蜷在被子里,模模糊糊听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说话声。
    “等会你把饭煮着,给泠娃儿再烧个蛋汤,他吃了好去上学”,卫复生说,“头两天……你送哈他。”
    “……嗯。”
    卫复生从院角石板坡往路上走,解放鞋厚实的底子和石头摩擦,沉重的音变成回声,被拉的极旷,传到屋里,撕开卫泠酸涩的眼皮。
    屋里很黑,窗前的屉柜上掉着灯,安静地悬着,动也不动。
    吃了早饭,卫泠又回到屋,拉完灯眼睛刺地疼,缓了片刻。屉柜比他的腰还高,右上角垒着一迭黄皮子的新课本,那本属于卫小相,可现在却是他的,门后挂的崭新的军绿包也是。
    卫泠把写着大字的课本塞进包,又装了一只新铅笔,旧的,涂画过的本子都在卫小相入棺的时候放进去了。
    他挎着和腰粗的书包,走到门楣底下站着,焦月琴看了一眼,别过头去,半晌不说话,天隐隐放白了,群山仍有些蓝。
    “……娘,我上学去啊。”
    虽然人都跟这孩子说,从今以后你要把她叫妈了,可是卫小相才把她叫妈,而且卫泠有自己的妈。
    不过他仍要唤一声娘,河坝场的张泉不就叫屋里爸爸妈妈,爹和娘么。
    卫泠说这近不让娘送,焦月琴就没送。
    上了路,两边虽长着青色的茅草,不时也刮人裤脚,风虽吹着,也掀起细小的浪,可颜色并不暗,它们后边,没有一片竹林沙沙的响啊。
    卫泠又要哭了,可他眼睛酸,抽一抽的,泪珠没滚出来。
    他又想到,自己睡的那屋曾是卫小相的屋,虽然玩的时候,小孩们都说他不知羞,缠妈妈,这么大了还在爸爸妈妈房里睡,可如果他再大几岁,就会自己睡。那间屋本该一直是他的。
    屋里那个屉柜也是卫小相看书写字的地方,他比自己大,长的比自己高,坐那个山羊凳,趴在桌上写字正合适。
    可是卫小相死了,被他给害了。
    卫泠想着,眼泪哗啦呼啦往脸上滚,一边举起袖子擦不停,也不知道是要挡脸,还是挡自己的哭声。
    走完下坡,再过一截田坎就是河了,他止了哭,抽抽搭搭地咽了好会儿,又弓着背咳嗽。
    咳的好些了,直起腰,卫泠看到下来的路外边长着一田大叶子。
    深青色的,垂着脑袋似的。
    卫泠以为这是荷花,他从没见过荷花,只在以前家里的大日历上看过。日历是村上到镇上领的,又发给村民,一册十二张,每张不同样,有野生动物,有亭台花草,甘宝莹撕下来,用浆糊贴在墙上,防止床里边的黄土落在被子上,卫泠每天翻身面对墙的时候,对着他的就是一页荷花田。
    卫泠又往回走了一段,书包磕在腰腿上毕搭毕搭响。
    叶子不是圆的,从根上长出来合成一个尖尖,他上手摸了摸,很光滑,露水结成一个圆圆的球,像在叶上裹了一层细毛毛。
    他玩了一会儿,把小露珠聚成叶心的一个大水滴,叶片因此弹动,水珠就掉进土里了。
    还没开花,卫泠想看看它开花,是不是和日历上一样,是个花瓣很多,很大的,复杂的花。
    吸吸鼻子,脚上布鞋全被露水打湿了,他没在意,向河边跑去。有学生过了河,拿着树杈和同伴打架。
    他叁两步踩着石头跳过河,学校被几棵大柿子树遮映着,露出黄色的土墙和青黑的屋瓦。
    *
    阳台的灯忽然亮开,花草一下给上了颜色。
    “你还要在这躺多久?”阮梁珂笑吟吟问他。
    “起了,起了。”
    卫泠端起水杯走到门口,壁灯旁吊兰的叶子让阳台半阴半明,大大小小的光晕,在夏天的晚上给人凉意,他回头看,那几朵荷花恬静地耷着脑袋。
    其实,后来知道那是一田芋头,他也没有多难过,似乎早该知道没有什么是能合自己心愿,后来才会拼了命的考学。
    卫泠想,对小雨来说,她是为了什么拼了命的考学?
    满室鲜花静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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