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提皋屠昂伫立帅帐门口,眼神直勾勾的望着汉军消失方向,脸色阴晴莫测。
    此时已是深夜,在尚未完全扑灭的营地火光映照下,天上的星月亦变得黯然失色,似乎在预示他此战终将失利,而令他在左贤王之位的竞争中再无资格。
    左贤王!这在以前或许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位置,然而自今年其父即位单于以来,父亲的种种行为无不昭示着其有打破祖父定下的“兄终弟及”传位制度,再次恢复成“父死子继”之法。
    他几乎敢肯定就是如此!无需太多推测,只需从父亲以自己取代叔父伊屠智牙师右谷蠡王之位,却将叔父空置一旁并不升任左贤王就可窥见一斑。
    只是,纵然如此,他又能有几分机会?
    上有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乌达鞮侯,下有氏族势力强大的幼弟蒲奴,他呢?
    纵观匈奴上下千年历史,他唯一的倚靠也不过仅仅是草原的“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或许,这也是父亲同意他请战武泉的缘由之一吧?
    在中原眼中,此刻的草原依旧是强大的存在以及威胁,不过身在其中的他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连年的干旱之下,草原亦是不能幸免,各部族为了食物以及更高的权力进行着各种明争暗斗几达内乱的地步,耗损与危机步步紧逼王庭,如果再寻找不到一条出路,整个匈奴将极有可能分崩离析。
    这是每一个栾提氏有志之人都不愿见到的局面,而值此时刻,匈奴需要一位强有力的单于与继承人来力挽狂澜,扭转局面,这无关于名正与否,无关于氏族力量,只关乎文攻武略,睿智卓越!
    而这,也是他唯一,又是他最为强大的依靠!
    我绝不能输!栾提皋屠昂捏下了拳头,满面坚毅:哪怕世人皆认为我眷恋权位,只要我自己明白所追求的究竟是何物,于此足矣!
    再次坚定心志,将目光落在大火中幸免波及的右侧营地,那其中有哈萨珠部族方才扎下不久的数十顶帐篷,此刻人影晃动,看似忙碌不堪。
    恐怕,他正忙着躲在帐内幸灾乐祸吧?皋屠昂眼睑微缩,闪过一丝憎恶之色。
    华丽的毡房内,哈萨珠怒气滔天。
    当他如疯狗般掀翻帐内的所有摆设,扫视一眼摔无可摔,砸无再砸的遍地狼藉,犹自觉得怒气难平的踏步上前,朝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几名俏婢狠狠踹上几脚,伴随着婢女的连连惊恐尖叫,这才稍觉气顺的一屁股瘫坐在矮榻之上,气喘吁吁。
    若是此时让他知道自己在皋屠昂心中是那样一个人,他可能真会干脆在右营燃起另一场滔天火焰,免得平白受人冤枉。
    事实亦是皋屠昂真的将他猜错。
    在大敌当前之情形下,他还是能撇开成见分清孰重孰轻,倘若连这点胸襟都没有,他又如何能有今日之地位?
    然而,却也正是这种拎得清,让他今晚损伤极为惨重。
    就在半个时辰前,当汉军骑兵如入无人之境般的烧杀而入时,他的部族方才扎下营帐不久,许多族人就连衣服都未曾脱下,面对敌袭,他立刻停下饮酒作乐,临时起意传令族人组军拦截,不料就因如此,竟让他得报损伤两百余人。
    两百余人!这足够削弱他在草原的实力!哈萨珠心中又是一阵肉疼,怒不可遏的猛一撇头,睨眼中几近咆哮道:“究竟何人所为?”
    卑躬屈膝的兵卒被他这一吼吓得一呆,头也不敢抬起的怯懦摇了摇脑袋,唯恐首领将怒火转移到自己身上的不由将身子压得更低。
    “唉!”哈萨珠无心与他计较,发泄般的恨恨重叹一声,“啪”的一下拍在案几咬牙切齿道:“亏我刚入营时还以为他行军布阵甚有章法,不料竟是草包一个!好!现在我倒要去看看,他究竟有何说法!”
    言罢腾然站起,过了片刻,怒目犹自在那垂首哆嗦而毫无反应的几名俏婢,火气再旺的同时,暴跳如雷的吼道:“更衣!”
    至此惊吓如小鸟的众婢女才如梦初醒般抬头茫然张望,回神的瞬间一拥而上,拿起油腻不堪的衣裳往他身上七手八脚的套去。
    看着一阵旋风般从远处心急火燎踏步而来的哈萨珠,皋屠昂面无表情的心中冷哼一声,只待对方来到近前甫一立足还未来得及完全开口,率先淡淡道:“哈萨珠终于忆起此乃战时欤?”
    正要兴师问罪的哈萨珠闻言顿时半张着嘴呆愣原地,一时竟是未能反应过来。
    自踏出大帐,他早已不复以往那种软弱而易于相处的猪头形象,龙骧虎步中给人一种英雄气概的即视感,当他在草原上以这个姿态示人,还从未有人敢将他小觑,然而右谷蠡王平淡而蕴含讥诮的话语无疑给了他狠狠一个耳光。
    短暂的错愕过后,心思敏捷的他立即醒悟,有人将他在营中饮酒作乐的行为告知了右王,而对方的这种语气虽让他极为恼怒,却也让他难得的忽然冷静下来,收起惊愕之色,哼然冷道:“相比右谷蠡王严阵以待的诱敌深入,哈萨珠饮酒忘战之余的自作多情派兵拦截而最终损伤数百人,确实自愧弗如。”
    皋屠昂闻言一愣,被他的冷嘲热讽戳得心中一痛之际,心知自己的先入为主让他失去了补救双方关系的大好机会,亦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
    只是这又不能完全怪他,自汉军离去之后,各部皆有来报各自的损伤以及战况,唯独哈萨珠至今才来,虽然之前他亦眼见有兵卒前往内营拦截,却实在没有料到竟是对方所部,正因为此,也就难怪他有此一言。
    至于如今木已成舟再无挽回机会,他倒也算英雄了得,拿得起放得下的面色波澜不惊,心忖无论如何,对方终不会站在自己这边。
    而对方夹枪带棒的于主帅权威的挑战,更是他绝不能容忍之事,当下冷然道:“哈萨珠视天下英雄为无物,我这不堪入目之布置自然难入法眼,而区区千余汉军自然亦不在话下,只是你为何派兵拦截,又真当我不明白你之真正意图?”
    面对他居高临下嘴含一丝讥诮的逼视,哈萨珠心中听得一阵心虚,眼神游离的巡梭四处。
    就如对方所言,若他一心为公,又何必白日里装病拖延?今晚起意拦截,确有几分轻敌以及希望籍此大胜来羞辱对方之意,却不曾想汉军竟然如此强势,让他损兵折将之余不由将满腔愤怒转向主帅。
    怎料怒气勃勃而来,未得半分纾解尚且不说,更遭一番讽刺,顿时恼羞成怒的一梗脖子道:“右谷蠡王亦不必如此揣测哈萨珠,有这闲情逸致,还不如多想想当日在单于帐前恳求时的信誓旦旦,以及如何禀报此刻的汉军如入无人之境!”
    见他以旧事新败相胁,皋屠昂不冷不淡的反唇道:“我的事还不劳哈萨珠费心,有此心思,哈萨珠经此一战后还不如尽早厉兵秣马,早为攻城打算。”
    哈萨珠满含讥讽的回敬一声冷哼,心知地位的差距之下再无兴师问罪与针锋相对的兴趣,只是冷冷的立在下方,却又并不离去。
    盏茶功夫,两人默然无声间奉命前去谷口拦截追击的库雅喇永心返回帐前,翻身下马后羞愧万分的躬身道:“禀右谷蠡王,永心不才,终让汉军得逃而去。”
    “嗯。”皋屠昂仿若早有预料般神色平静的轻嗯一声,不复言语。
    猜不透主帅心意的库雅喇永心微瞥一眼,小心道:“不过队中有边塞部族之人认出,对方领军之人乃是秦慎无疑。”
    “秦慎?”一直冷眼旁观的哈萨珠终忍不住讶然发声,旋即不理两人投来的略带厌恶的目光,自言自语道:“我曾听族中商者言及此人,而论及此人箭技以及神形气度,恐有当年霍卫之才,难怪……”
    说着眼带几分幸灾乐祸的扫着两人道:“难怪汉军竟能于此布局森严固若金汤之营地大杀四方,又扬长而去。”
    “你……”库雅喇永心听着他对右王的讽刺气不打一处来的勃然变色,出言怒喝中尚只吐出一字,便被皋屠昂接下来淡中含冷的话语惊在原地作声不得,后背冷汗涔涔。
    “今日巡骑不是回报尽歼汉军斥候欤?那今晚之事又作何解释?”
    “这……”库雅喇永心两头三绪的微一犹豫,惶恐不安的嗫喏道:“这其中恐怕确有漏网之鱼,亦或巡骑隐瞒事实。”
    “今日十位兵骑长尽皆枭首示众,另严查今日巡骑,若有知情不报部,一律就地处决。”皋屠昂仿若言及一件毫不相干之事般淡淡言罢,转身踏入帐内,在守卫的放下帐帘中消失于众人视线,空留两人呆愣原地心思各异的不知是何滋味。
    浩瀚星空,万物归寂,唯有大战方歇的兵卒盘坐于地,交头接耳难掩兴奋之意。
    秦慎躺身草地仰望夜空,月儿孤悬后方,将深黑的夜色蒙上一层不真实的银白,让他难以分辨此刻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很恍惚,他也很清醒。
    他知道此战确是大胜,而且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大胜,但又是险之又险的大胜。
    这其中只要稍有差池亦或对方训练有素,后果将不堪设想,就算全军覆没亦不无可能,事后经此认真一想,心底不由蓦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心悸。
    听着身后传来的步音,秦慎吁出一口长气,起身活动着酸麻的手臂头也不回的问道:“伤亡如何?”
    “轻伤五十余人,不过……不过有二十余人未能归来。”
    秦慎正在活动的手臂微微一顿,旋又恢复如常转动几圈,幽幽道:“但愿他们都已阵亡。”
    曹进明白他的意思,无言以对间心有戚戚的点了点头。
    就此默然片刻,秦慎叹了口闷气收拾心情令道:“以十人为队散出五队巡骑,两刻钟返回,稍后还有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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