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净的居家服整齐地躺在椅子上,衣料的摩娑声像半夜偶尔出现的小虫爬满房间,随后戛然而止。修停下解开工作服钮扣的手,拿起笔刷和调色盘,往未完成的画再加几笔强调光影。
    挑眉端详一阵,人物健康的明亮肤色逐渐暗沉,修惊觉室内的光线越发黯淡,忍下继续创作的想法,他赶紧继续换掉满是顏料的衣服,避免待在楼上卧房里歇息的人儿饿过头,自己的肚子同一时间也发出飢饿的吶喊。
    再怎么说,艺术不会有永远完美的一天,只会有暂时满意的片刻。所以,绝不能耽误吃饭、作息的时间,这是修坚持的原则,也是让自己看起来不会过于痴迷在艺术世界的平衡点。
    画架旁摆的半身镜子本意是辅助作画的道具,现在正好用来整理仪容。白衫黑裤,擦掉瀏海上沾染的色彩,一双猫儿般剔透的琥珀眼眸,使简单俐落的打扮略带不俗之感。
    推开噪音比小时候印象更大声的老旧木门,修望向窗外烧得火红的天,拐进位在走廊最底端、大门可以说是黑得发亮的神祕房间。不一会儿,他拿着一件纯白天鹅绒毛、镶着一颗深蓝宝石的披肩出来,脸上掛着满意的笑容。
    童年两人第一次见面,是他先受了露娜照顾,后来露娜也是第一位在展场内找到了那幅仿作──《乘风破浪》,老水手征服凶险海洋的英姿。
    那天,修遇见一位身兼数种意义,能带给自己贵族生活体验以外的挚友、一同沉浸在艺术领域的心灵知音,与渴望一辈子守护的爱慕对象。
    轻轻敲响房门,修心想大概是薰衣草有安神的作用,奎达尔才会选为浮雕的样式刻在卧房门板。敲击音落下良久,里面的少女未有回应,修略加大力道再次敲门。
    里头依然无声。
    「露娜、露娜……」修猜测可能是路程疲惫而睡过去。轻唤女孩之名,他担心吓醒对方而躡手躡脚地开门,尽量减少突发的大声响。
    馀暉自十字格木窗洒入,把室内晕染成萧瑟的橙。露娜手持翻开的书本端坐在床边,披散至腰际的金发泛着薄光,湖水蓝的眼睛直盯墙上的画,小巧精緻的面庞读不出她此刻的情绪,似在沉思,又似在放空。
    少年倚靠在门框见此美景,了然莞尔。
    摊开手中的披肩,修上前绕到露娜身后,单膝跪在柔软的床铺,悉心将衣物披在她单薄的身上,「在想什么呢?」
    「谢谢。」突如其来绒毛温暖的接触使露娜收回思绪,随少年的大掌动作,一起扣上披肩的钮扣,「修,永恆的意义是什么?」
    儘管已经习惯突如其来令人没头绪的问题,修不免还是困惑地下意识咦了声。
    见问题没得到答案,露娜抬起原先抚在书上的手,指着面前的《永恆》追问:「倘若所爱的事物都消失了,独自一人的永远不就代表着没有尽头的孤独吗?」
    没有尽头的……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修不敢往下想这样子的「永远」,无法估计的时间长度里悲伤,是多么虚无飘渺且残忍。切格凡家族过去在皇宫的职责,是保留住美好的瞬间,死者画像可以跟活着的人对话,短短的剎那是生者梦寐以求的永恆。
    画中女人鸽血宝石般的双眼,闪动的是比星辰大海来的灵动热切,彷彿下一秒就会滴出血泪来。
    能够如此正对着床放于奎达尔生前的卧室里,可见其地位不一般,修也大约知道她是谁。
    「我没推测错的话,那个女人是奎达尔年轻时的恋人。」
    摇摇头,修叹了口气接着答道:「但我还真的不太明白,这幅画作隐含的意义为何,可能要借助当年奎达尔创作的笔记相关资料了。」
    视线收回,顺势落在露娜手里的书本,修有些好奇:「你在看什么呢?」
    顿了下,露娜闔起日记本,「没什么。」
    起身绕过修,她把书放回原位,摆正上头栩栩如生的精巧傀儡们并转头正色道:「露娜,好了。」
    「那走吧,可别饿坏了。」修绅士地伸出手臂让露娜挽住,离去前他不经意望了一眼那对看似情侣的傀儡娃娃。
    他们闭紧双目,倒像只是单纯睡着的小人偶,梦得正酣。
    奎达尔.切格凡,以绘画为长,雕刻、製偶、裁缝等等手作的实力也不容小覷,据说天赋强大到能够直接建构出虚拟的世界,帮血气方刚的青年国王模拟战争的残酷,进而阻止无休止的征战。且不凡的外貌与温和谦恭的个性赢得世人注目,在家人安排下娶家世显赫的贵族女孩为妻。
    婚姻圆满、名利双收,天才画师的成功伴随那些已公开的作品流传于今。
    唯有族内的人心知肚明,那些华丽的表面不过是回应与报答,长辈给的期望和资源罢了。
    乡野间亦留有不少风声:年幼的他因病被女僕带走四处漂泊,是过了十三岁家中父母相继死亡,才被身为族长的伯父寻回族中;还曾与一位住贫民窟、罹怪病的女孩交往,遭全家族长辈强烈反对,因而作罢结婚的念头。当奎达尔步入中年后,在切格凡庄园后方的山丘上建造一栋三层宅邸当工作室,交代完重要事项即拋下家庭,独自一人搬进去生活,只需僕人定时送三餐或食材,偶尔小儿子过去探望,至死前不再主动和家人朋友互动。
    收藏在这栋房里的作品,如本人真实性格一样怪诞,甚至送饭的僕人描述奎达尔晚年行径怪异,常对着作品对话,夜晚的工作室也宛如闹鬼般,物品会擅自移位。
    待他死后,终是不争气的两个儿子一次在工作室内的家產争吵,哥哥一怒之下烧毁唯一一幅奎达尔的自画像,宣告兄弟正式闹翻。
    至此,外头开始有了奎达尔的天赋对家族是种诅咒的一说。
    一百多年前阶级意识森严,究竟带走奎达尔的女僕是谁?他又是如何跟贫民窟的孩子扯上关係?为何现今再也看不到奎达尔的相关外貌纪录?这一切一切的谜团,就连身上留有奎达尔血脉的修也是雾里看花,摸不着头绪。
    「爷爷他也请过别的宫廷画师来修补波鲁克斯犯下的错,然而,首先是成品的神韵不及原本的,再来据说自那次焚画之后,世上就无法找到任何有奎达尔清晰身影的画,仅剩家中几张模糊不清的图纸。如果爷爷过世前没重现出来,那『奎达尔』就只会成为名字留传,无人知晓真实面目。所以我是真的很想试试看,把《奎达尔》再现于所有人面前。」
    喀的一声,修放下茶杯的力道略大了些,瓷器敲击出清脆的声响。
    「上一次见到,已经快动不了了。」
    露娜偏着头回想修十八岁生日宴那天,满头白发的高龄老人斜靠在僕人为其准备的的软垫上,了无生气,沉重迟缓的呼吸方式令人担忧随时会陷入中止。
    而当眾人唤他见见穿着贵族礼服的修,他用尽力气瞪大双眼说出:「爷、爷爷……对不……起。」
    他正是卡斯托的孩子,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想要挽救父辈们造成的错误,保住切格凡家族的顏面。
    「嗯,家里的长辈们都说他时日无多了。爷爷过去最疼的就是我,我希望能在他生命的最后做些什么。」修捏着杯子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琥珀色的眼眸盈满徬徨和不甘。
    露娜见状下意识连结到在楼梯转角处金丝笼里的金丝雀,鸟喙中叼的纸条上所写的「谁来放我出去」,兴许是奎达尔对整个切格凡家族提出的悬问,华美的贵族头衔关着的是忘了自己与生俱来选择的权利。
    啜饮最后一口茶,少女优雅地方下杯子淡然道:「露娜觉得,你们都作茧自缚了。」
    「嗯?怎么说?」讶异于露娜的回应,修不解地看向她。
    「贵族,只是称谓;天赋,只是礼物,这些都不影响,露娜认识的你们。」微微一笑,神秘的两汪湖水泛起阵阵涟漪,露娜接着说:「生活,还是要过。这是修跟乔治先生,教会露娜的,所以,修不要想太多了。」
    即便忘了自己是谁,也是他们义无反顾地陪伴,才有了现在的她。
    露娜张开纤白细嫩的右手,掌心有着一道贯穿掌面、浅浅的淡咖啡色疤痕,可想而知岁月淡化了多少最初受伤的触目惊心。
    五年前,修十三岁、露娜十二岁,两人相识后最常做的事是一同来工作室探险,时而捉迷藏,时而涂鸦,时而照顾花园里依然盛开的白玫瑰。明明看起来是有人打理这间工作室,却从未碰上过除了他们的人影。
    不料,某日到了夜晚外头下起狂风暴雨,两位年幼的孩子迟迟未回家。
    两家人赶紧派人上山查看,他们被发现双双倒卧在宅邸大厅,男孩的头部因强烈撞击鲜血直流,身上布满不少瘀伤,天赋从此消失;女孩手掌被刀刃割伤,撞向地面的头部伤势不比男孩严重,可醒来后性情大变,眼神变得异常空洞,整个人空灵地犹如被掏空的陶瓷娃娃。
    直至现在,无论是找到孩子的目击者,或是当事人,都无人能对那天的状况说出所以然,且被家人们严格下令不准再踏入这片领域。于是在修此番修復画作前,两人便都未再拜访过此处。
    「谢谢你,露娜。」伸出手轻柔地以回握表示理解她的话语,修随即道出回来画室的另一个目的,「再次进来这里,我还希望能够找到当年意外的蛛丝马跡,或许能解开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怪异之事。明天要跟我一起找吗?」
    「好。」露娜收起微笑,郑重其事地点头答应,不过内心实则怀揣不安,总感觉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时候不早,两人起身分工收拾厨房的杯盘,无声的默契儼然像一对小夫妻。修把擦拭乾净的餐具放回橱柜,露娜则是提着灯火巡视,经过角落两尊各雕满紫苑花与水仙花的美丽少女雕像,驻足欣赏了一会儿。
    「《贵族少女的下午茶》,饼乾、红茶与谎言交织的甜美时刻。」
    位在作品底座的介绍卡如是写着。她们姿态优美地端着茶杯,眼神满是欢愉地望着对方,嘴巴刻得僵硬合不拢,或许是奎达尔故意营造少女间的虚与委蛇。在紫苑花少女的裙襬口袋,露出疑似是镜子的一角,露娜不禁佩服奎达尔不愧是细腻的艺术家,连这样子的小细节都不放过,完美体现出女孩子的爱美之心。
    真难以想像,沾了蜜的话语里暗藏何等深沉的心机与谋划。
    扫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露娜微微向雕像行礼后,转身走回收拾到尾声的修身旁帮忙。
    于星光的注视下,缺乏光亮的洋房内部渐变得诡譎,两道并肩走的影子倒映在墙面的画上,仅有微微温暖的火光照亮他们周身,指引前进的路。走进大厅之时,露娜再次察觉到一股违和感。
    更准确地说由于入夜,此刻加深了她傍晚进门时注意到的不对劲。
    「修,以前,是掛这幅画吗?」
    在大厅墙面正中央掛着的上弦血月巨画前停下脚步,露娜皱起柳眉困惑问道。
    闻言修走到作品名牌前思量,「《腥月》?」喃喃唸出名字,他的面色愈发沉重,习惯性地摩娑下巴。不仅的确对这幅诡异画作没有印象,且自己都待了七天竟没注意到画作被更换的异样。
    总觉得,应该是另一幅没这么鲜红色调的?
    画隐隐泛出杀戮血光,夜空魅惑的暗红勾引着因久盯而失神的露娜伸手触碰,画面中不易察觉地涟漪波动,在指头触上的瞬间迸发无数荆棘,毫不留情地捲起少女细白的四肢。
    一瞬间传来的刺痛感,疼得一向冷静的露娜失去以往的沉着,「呀啊──!」强大的拉力不断地将她往画里拖入,千钧一发之际,修从背后环抱住她的腰,试图夺回露娜。
    「撑、撑住……」
    咬着牙挤出二字,说给露娜听的同时也是为自己加油。然而,一拉一拖随着时间的消逝,两者的交手修最终是敌不过的一方,耗尽力气一起被带入画中世界。
    白光疼得令人睁不开眼,修感觉脑袋一阵昏沉袭来,微不可察的女声随之悠悠响起:「你们,终于来了……」
    来?他们去了哪里?
    捕捉到声音尾巴的修原地转了一圈,雪白的四周看不见其他事物,明明手中残留方才搏斗紧抓少女的馀温感,现下却连个影子也没有,唯有一扇被铁鍊锁住的黑色大门耸立在前。直觉告诉他必须打开门,但双脚正要行动之时,铁鍊突然变成张牙舞爪的巨大黑猫,彷彿在警告修一旦碰触到门,就会成为牠的腹中物。
    吞了吞口水,想到消失的少女,修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前往下个地方。可想而知的是,他左躲右闪仍是比不过猫儿的敏捷,身形高过修的黑猫一把捉住他的身躯,另一掌则亮出爪子高举,未见牠犹豫便直劈而来。
    没有实质的痛感。修睁开双眼驀地坐起,原来,只是短暂做了个梦。
    「做恶梦?」紧挨在旁的露娜整理自己被少年躺皱的裙襬,随后掀开修的斜瀏海,将手覆在额头上安抚,传入掌心的触感又湿又冷。
    「是啊,不过不用太担心。」修为了让她安心,露出坚定的笑容。
    拿下露娜的手,他起身观察周围环境,整体格局与画室三楼的卧房一模一样,然而不少装饰的样貌大不相同,最明显的是墙面上的《永恆》里的白发女子消失了,空荡荡的玫瑰花堆更加孤寂。
    外头的天空不再是深夜的黑,而是妖异的艳红,血月的红光自十字窗格流泻进室内,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啪。
    角落书柜传来书本掉落的声音,床边的两人不约而同转身看去,只见一绑着马尾的金发小男孩正弯腰拾起未拿稳的书。
    似乎是察觉两道惊讶的视线投射,小男孩抬起头直面他们,可那模样不禁令露娜不自觉紧抓修的衣角,而修也倒退几步。
    不见五官,脸部是能够任人随意发挥的留白。
    小男孩维持面朝两人的奇异姿势弯身捡起书,接着迈开步伐跌跌撞撞地朝他们的方向移动。「快、快、快,快走!」惊惧且无法知晓男孩目的的修赶紧拉着露娜的手协助她站起,下一秒不等她稳住便直接带人往门口奔去。
    然而推开门逃出生天的同一时间,身后一股猝不及防的蛮横拉力让二人向后倒去。
    一手扯住露娜衣领的狂怒金发女人低吼:「是不是你们欺负我的孩子!」
    她的眼眸爆血管似的通红,眼底盈满怒意和杀气,尤其在看清跌倒的修样貌后,更是怒不可遏。疯狂挥舞手中的扁梳,其尾端尖细,若是女人的力气稍大些,是很可能使梳子作为兇器使用。
    甩开快要窒息的露娜,她快步逼近尚未缓过神的修,口中碎念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抢走我的孩子?切格凡家的人没一个好货,不准欺负他啊!」
    最后几个字是忽然声嘶力竭的尖叫,高亢的女声混杂狂野沙哑的粗音,梳子尖端朝修的心口攻去。
    说时迟、那时快,小男孩即时抱住了女人止住她的动作。
    因为没有嘴巴,他说不出任何话语,不过藉由小手紧紧攀住女人围裙的举止判断,男孩不只是希望女人恢復理智,还想安抚她狂躁的情绪。
    他的头轻轻蹭在女人的怀里,像一隻讨奖励的乖巧小狗,女子凶狠的眼睛也在男孩的撒娇中一点一滴恢復成跟修相似的琥珀色眼瞳,高举武器的手总算是放了下来,浑身散发出的气息转为温柔慈爱。
    她轻柔地揉了揉男孩的脑袋瓜,并一脸歉意地扶起跌坐在地板上的两人。
    「不好意思啊,一时没控制好情绪,多亏这孩子的努力让我没做出违背本意的事。」声音恢復成正常且绵软的女音,她用梳子嫻熟地替露娜梳整齐刚才混乱导致的头发乱翘。
    「你是谁?」
    看着冷静下来判若二人的女子,修反倒放不下警戒,上前把露娜往身后挪带,挡在两人之间质问道。
    女人未被这多少算失了礼数的举动激怒,她和蔼一笑,牵起小男孩的手往梳妆台走去,梳妆镜旁掛着一幅名为《温柔的阿兰娜》的小画作。
    柔和的嗓音回绕于诡秘之夜中:「我是阿兰娜.莫斯,奎达尔的亲生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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