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

    无论是侵略者或是被侵略者,帝国的雄心或是活下去的卑微愿望,恐惧或是不甘,此刻都灰飞烟灭,归于尘土……

    玉褔芳躺在一辆车上,勉力半支起身体,望向越来越远的土堆,心头百味陈杂。

    有庆幸,豁出去赌这么一把,算是赌对了!有愧疚,尤其是对花丫……这份愧疚也许今生今世也难以消弭!还有担忧,未来将会如何?他对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生逢乱世,干的又是唱戏这行下九流的营生,却偏生有着几分不合时宜的清高。没有特别出众的姿色,又拉不下身段来四处交际逢迎,便是有十二分的功底与努力,没有人捧,也不过是一个半红不紫的角儿。

    自从认定了袁言便是谢远,他便下了决心要攀上这棵大树。风流倜傥的谢司令,传奇的抗日领袖……既是真心仰慕,也是自己将来出人头地的靠山。

    他知道自己是靠着要挟挤掉了花丫,刻意的卖好示恩,便是希望谢司令能将自己当做恩人。背上中的那一枪,无形中成全了他,成了他最好的证据。自从被救过来之后,见到的人对他都是客客气气,十分恭敬。其中有一名穿着便装的中年男子,看样子是个管事的,指挥着众人将他抬上这辆车,又让军医替他检查包扎。这男子自称姓刘,矮胖个子,笑起来是十二万分的和蔼客气,“别担心,您的伤不碍事。医生说了,没伤到要害。先做一些治疗,等到了前面仓平县城,便可以动手术将子弹取出来。”

    玉褔芳咬了咬嘴唇,“司令呢?……”

    刘秘书脸上的表情丝毫不变,是坦坦荡荡的和蔼亲切,“司令在另一辆车上歇着。他的腿受了伤,人还没有清醒,暂时不能见您......您先宽下心来,好好躺着,预备进了城的手术。我这里给您留个勤务兵,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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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摇来晃去的车厢内,谢远僵直的支着那条伤腿,躺在李虎怀里。

    他仰着头,眼朝向窗外,半响,突然问了一句,“你眼睛怎么样了?不是说另一只也出了问题?”

    李虎刚才被谢远那几滴眼泪闹得心烦意乱,听到这话,猛的一惊。不是谢远问起,他早把这茬忘得干干净净。此刻便急忙举手捂住右眼,“他奶奶的,总疼!一阵阵的看不清楚东西……怕是要瞎了!……”

    他一边嚷嚷着,眼珠子在手掌下滴溜溜直转,“为了救你,老子这次可是亏大发了!老子是偷溜出来的,没得到党组织同意!奶奶的,等回去之后,不知道怎么被修理呢!……”

    见到李虎的卖力表演,谢远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他那条伤腿原本已经麻木,被这货一气,竟又一抽一抽的疼痛起来。

    就着躺在李虎怀里的姿势,侧过头来,靠在李虎胸前,伸出手按住他的脑袋,让他低下头来……

    两人的嘴唇都不复柔软,覆盖着一层干燥的坚硬外壳,龟裂开来,唾液里带着血腥味道!

    就是这个味道!他这辈子,尝过的香唇无数,但偏偏着了魔的,却是这股刺痛苦涩的血腥味道!!

    ……

    末了,谢远低低的在李虎耳边说了句,“回不去就别回。你便是又老又瞎,三爷也不嫌弃!”

    李虎犹自紧紧的搂着他。听到这话,耳朵不自觉的动了动,嘴上却即刻还击道,“喂,谁不嫌弃谁呢?!你现在才是又老又残!你虎爷不嫌弃你,是你天大的福气!”

    27

    第二日,这支救人的队伍进入了仓平县城,这里有中央军第二十五军驻守,至此,终于可以停下来稍事休整一下。

    谢远这一路上忙个不停,先是和李虎商量如何应对共党那边,接着又唤来刘秘书,详细的询问出事之后武汉、广州等各方的反应。得知自己失踪之后,大本营方面已经秘密委任了赵传栋为第四战区代理司令长官。

    第四战区下辖两广,大本营设在广州。他自上任以来,表面上一直待在广州城里养尊处优,但暗地里却将手中所有实力都投入到了广西,秘密派出心腹笼络当地的武装势力、组织民团,苦心经营之下,已经颇有一番成就。此番事故,最担心中央政府趁火打劫,于是顾不得伤病,支着条残腿就开始询问情况、商讨公事。车一路颠簸,谢远一路皱着眉头苦苦思忖,半夜里,方才靠在李虎身上打了一个盹。

    李虎是一早就已张着嘴巴沉沉睡去,中途偶然醒来,正赶上有旁边的车灯照进窗内,映在谢远脸上,只见到他皱着眉头,面青唇白、脸无人色。

    李虎不由得心头一紧,竟然就再也睡不着了。

    黎明时分,谢远那条伤腿开始剧烈的疼痛,直疼到黄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脖子往下滚。打过吗啡之后,他便像条死鱼似的瘫在李虎怀里直喘气。

    李虎几个日夜没有梳洗,身上臭烘烘的,一股子汗水与血腥味道,耳朵背上夹了一只烟卷,敞开军装前襟,手里拿着个军用水壶,拧开了塞子往谢远嘴里灌水,“命保住了,兵才有用!地盘没了可以再挣,命没了可是全完了……”

    谢远睁开的双目里满是血丝,躺在李虎腿上,斜斜的瞥了他一眼,嘴角扯动,泛起一丝苦笑,“今时不同往日……你以为我还是原来的谢三爷?你以为这块地儿还是原来的中国?……”

    “滚犊子的,原来的谢三爷也没威风到哪儿去!”

    接完这话,李虎顿了顿,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喂,问你个事儿……上回察哈尔那事儿,你恨不恨老子?”

    谢远不答,只是反问道,“那你呢,过去的事,你还恨不恨我?”

    说到这里,二人三目相对,半响都没有出声。末了,李虎在心里恨恨的想到,‘狗日的,这辈子算是栽这禽兽手里了!’谢远的想法比他简洁文雅一点,只得两个字,‘孽缘!’

    虽无言语,却是心意相通,片刻之后,狼狈成奸的二人紧紧的搂在了一处!

    谢远现在是越发的消瘦,简直称得上瘦骨嶙峋,搂在一起的时候都觉得骨头硌手。没来由的,李虎觉得心头一阵难过,但随即,他便将这种情绪抛在脑后,心猿意马的盘算起来,‘禽兽现在不能动弹,是老子下手的好时候了!……’

    李虎怀春似的揣着这个趁火打劫的念头,与谢远一起进了仓平城。

    二十五军军长亲自前来迎接,十万火急的将谢司令送进了医院。

    仓平城虽小,但却有一家美国传教士开的教会医院,里面有一位加拿大大夫,据说医术十分的高超,而且心地极好,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想帮助炮火中苦难的中国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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