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悠慢条斯理地把围巾迭好,这已经是她手头上最后一点东西了,她再没有钥匙、手套可供摆挪、也没有衣服帽子可供迭挂。这场玄关和门厅中狭小空间里的无声较量在时间上已然走向尽头,她没等到知远的行动,却也不打算拨弄卡口的齿轮,让搅合纠缠的心思一起再扭曲滚动。
    她说不好是失望还是释然,只垂着眼睑,想要早早离开这个只有两人存在的客厅——明明她已经学会和他共处了的,虽然肯定回不到一切发生之前的关系,但至少她不是摆脱了那种患得患失、黯然神伤的状态了吗。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余光里的人影如此刺痛,要在她舌面上刚刚温涤非探过的地方扎进千根针,溢得满口咽不下吐不出的痛麻。
    就因为他偷窥了自己和男朋友接吻吗。
    她不是会为自己的情欲羞耻的人,除了在那段虬杂迷乱的关系中的回避,她不认为仅仅因为被发现接吻就如此惶惶。而且她不是正应该以此回应知远的拒绝吗,你不要我,有大把的人渴求我珍惜我,看看你放弃了什么。可她为什么一丝一毫的舒爽都没有。
    她心乱如麻,那些因为刻意疏远拉开的心思马上就要再填满头脑,但她不要再痛苦了,是跑是逃,她不在乎的。
    可她没料到知远真的会行动——虽然他还是够自我压抑,仅仅是站起来挡住她的路。
    她想来是等不到他的动作,于是低着头等着他的言语,看看他是要说做好安全措施还是不要玩太晚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反正无论如何都不会与她的情感相关的。他绝不可能插足她的恋爱,她知道的。
    她低头盯着知远衣袖下若隐若现的手腕,那里还戴着那块信物一样的表吗——她自己的早就摘下了,在知远离开那天就该一脚踩碎丢进垃圾桶的,却最终被收进了手包,像是一条无形锁链般箍着她的腕,时不时地灼痛一回,让那里再戴不上镯子或是手环。
    时间在思绪中变得漫长,却还是让她觉察到了不对劲,他怎么酝酿了这么久,他到底要说什么。
    方知悠抬头看弟弟的表情,想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却发觉身前的人同自己方才一样默立着垂眸,不知不觉中,他们又有过一瞬间的共度,甚至像是对拜的夫妻。
    可她很快发觉了他视线的落点,他竟然又在盯着她的腿。这相似的情景让她哑然失笑,“怎么,又看见我穿新的丝袜了?今天还是要强吻我吗?”
    她话说得讥讽,语气却悲戚,无名火从腹腔撩起来,烧得碎掉的心脏余烬里泛出一点火星,要引爆她积攒的怨念的。
    方知远回过神来,感到自己脸上迅速染上红晕,姐姐又在提醒着他他的失控——他那些为数不多的情感爆发都献给了她,却只在她这里落得了懦弱的丑态。
    他看向姐姐,那张清丽的脸因为成长变得更加灵动,逐渐有了那些特立独行的美人才具有的娇俏,微微昂起的脸颊还带着微红,却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冬夜的冷风所致。
    他张张嘴,却根本发不出声音。他从在阳台上等待那一刻就失语了,他搞不懂自己在做什么,他的神智早已随声带哑在了皮囊和血管之下。
    方知悠看着不说话的弟弟,那些本就易随感情波动而减少的耐心顷刻间消耗殆尽,这次比上次还糟糕,连动作都没了——不过估计也是母亲还在家的缘故吧——她疑心下次是什么,知远会不会因为这样的关注也生出和温涤非一样的怪癖。
    她打算径直推开他,手甫一抬起,却在他身旁感受到彻骨的凉意,比她这个刚从外面回来的人温度还要低,她只好抓住他的臂,稍稍稳住。
    好凉,搞什么,在外边都冻透了,他是想感冒吗,连件衣服都不加,装可怜还是博同情,有必要吗,他到底想干什么。
    方知远感受到姐姐的体温在身上传出热意来,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一样了,这是他着力找到的和姐姐的共通点。
    “姐…”他嗫嚅着开口,却还是想不出该说什么,拖长的尾音像是他纠杂思绪的末尾,慢慢隐入了无声无息。
    方知悠听不到他后面的话,失望中倒有一丝讥讽,她原来怎么不知道他这么扭扭捏捏,说不出口的话就不要从胃里揪出一根丝,卡在喉咙里,是要噎死人的。
    她甚至觉得不出所料,悻悻地丢开他的胳膊,准备绕开他。但出乎意料的是,知远竟然又拉住了她。
    她觉得他今天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索性也没有甩开,侧着一个身位等着他的话。
    方知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明明冬夜是最清明的时刻,他却脑子热成一团粘液,到底是那个情意绵绵的吻的刺激还是那白色丝袜的扎眼,他说不清,但他或许真的不愿意姐姐谈恋爱,或许他真的爱她。
    方知悠久等不来回应,反复被吊起的心被高差晃的失重,温情和关切被抖出去,只留下一堆堆失望和恼愤。
    她反身去推他,
    “怎么?没亲到,不甘心?”
    方知远为姐姐的绝情而恍惚,她曾经是这样的性子吗?
    “姐——”他抱住她,不想让她再说出什么,他已经快要抓不住她了。
    又来!方知悠真心实意地感受到知远的可笑,死性不改,他就是这样的人,打架也是,反抗母亲也是,前后都要一样的,变都不带变。
    但她不给他这个机会,她把知远的怀抱用胳膊撑开,不耐烦地盯着他,决心再拱一点火。
    “怎么,你要在这里干我吗?你不怕妈发现,或者你敢不戴套?”
    她感受到一种羞辱式的轻蔑,面对知远,也面对自己。她几乎都要为自己的话而大笑了,嘴角咧了一咧,却还是没能破开这个笑容。
    她看见知远眼里的光晕涣散又重聚,最终暗了下来,终于轻松地笑了。
    她的弟弟,没有那种违背女孩子意愿的本事。
    他要真的肯压着自己做一回,也不会缺少把话说出口的本事。
    她一向了解他,瞻前顾后,考虑这考虑那,这样的他是没办法接受她的。
    她甚至觉得脚步轻快,抽身就要走。
    方知远听着姐姐那算不得污言秽语的粗俗,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受到她抽身要走。姐姐的性格几乎在这里得到了尽然的展现,不管不顾的激情和冷淡至极的绝情,怎么就能矛盾地在她身上存在呢。
    曾经的她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她毫无顾虑地把他拖进那样的关系中,说要向前走时竟当真不回头。
    他当然希望她好,可她把一切都毁了。
    姐弟的亲情,他对女孩子的向往,和他对亲密关系的想象。那种伤害别人的、脖颈掐红的、脸颊肿胀的性爱,他在任何一段关系中都拿不出的,却被她身体力行地铭刻在他心里,在他每个夜晚里成为梦魇吞噬灵魂,在他每个盼念里扭曲残忍地撕毁幻影。
    可她就这么毫无负担。
    曾经她不肯放过他。
    那他也可以不放过她吗。
    他转身去抓她的手。
    指尖还差一个指节的距离,母亲的房门开了。
    “你们俩怎么还不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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