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坚淡淡扫他一眼,转头看郭长贵:“郭矿长,你刚才介绍了一大堆成绩,现在说说你们这个矿的困难,安全措施,发生过的事故,处理情况。”
    邓三元当面这么逼宫,他肯定要下井看看,也让别人看看他这个县委书记,他又不是那些没有吃过苦的空降干部,下个井不算什么,但是,他得先打压一下,要下井,那是他自己愿意,主动。
    郭长贵苦起了脸,早知道躲不过,苦笑着说:“这个开矿,事故肯定是躲不过的,我们这边哪家矿都有,大家每次都认赔认罚……”
    欧阳坚打断他:“这是什么想法!安全第一,尤其是你们这样的特种行业。开矿就必出事故?你这种思想,就没有从根本上认识到错误。”
    转头看一直担任录像的叶三省,点点头。
    郭长贵也不害怕,只是叫苦:“书记,我真不是这样想的。你是说董松林的事吧?他这个事都过去大半年了,还一直扭到闹,这算什么?敲诈!犯法!他那个小舅子自己不遵守规章制度,喝了酒下井,又正好遇上了,矿上钱也赔了,还要怎样?书记你得给我们做主啊。我们可是纳税大户啊。”
    欧阳坚冷笑:“我先听听你的一面之辞吧。董松林为什么要闹?”
    郭长贵双手一摊:“还不是为了钱吧。现在行情不好,大家都难受,他就想从我这里起坎。”
    跟着说了整个事情的由来。
    郭长贵的矿原来叫董家湾矿,简称董家矿,以前属于县煤炭工业管理局,后来改革开放,煤炭局撤销,绝大部分岳兴的煤矿都承包给私人,董家湾煤矿前几年才转到郭长贵手中,他把名字改为小金矿,一则听着舒服,二则就是为了割断跟董家湾的关系。
    当然,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小金矿在董家湾,矿工一半都是董家湾的村民,四分之一都姓董,董松林是董家湾董氏中的族长,小舅子游手好闲,姐夫当仁不让,要管,索性让他去矿上锻炼,下井工资还高,却不知小舅子仗着姐夫是地头蛇,在矿上耍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下井才下井,想休息就休息,郭长贵也睁只眼闲只眼,结果出事那天,小舅子喝了酒,从六点喝到十点过,非要上夜班,倔不过他,领班的只能让他下井,小舅子带了瓶酒,准备找人继续喝,矿工们哪敢接招,有两位平时被他欺负过的矿工,其中一位还是领班,跟郭长贵还有点转折亲,就骗他,把小舅子骗到一个矿洞里揍了一顿,丢在那里不管,小舅子醒后,自己摸到罐笼那里想上井,黑暗中失足摔了下来,等到白班的工人下来接*班,才看见小舅子,尸体还有温度。
    当然就是赔钱了。
    郭长贵平时跟董松林关系不错,互相勾结,一个是地头蛇,一个是过江猛龙,出了这事,郭长贵自认倒霉,咬着牙赔了170万才算搁平,总算没有影响两人“交情”。
    当时还有一个附加条件,解决四名董家湾的村民到矿上,郭长贵觉得是小事,反正矿上两三百工人,不多这几人,谁想到下半年煤炭市场风云突变,价格下滑得厉害,郭长贵只得压缩生产,一大半工人都放假回家休息,这四名村民也在其中,自然不会愿意,觉得他们是“顶替”,应该有优先工作权,自然要找董松林说事,——当时董松林可是收了他们每人一笔钱的,族长的忙也不是白帮的。董松林自然也要找郭长贵交涉,郭长贵自己生意一紧缩,合作伙伴跟着紧张,一起卡他,他也是四处起火,不耐烦过问这事,一来二去交涉下来,董松林意外得知小舅子摔死那晚,竟然先被领班揍了一顿,这下矛盾升级,——其实是“索赔”升级,直接升级十倍。
    郭长贵自然不认账,事情过了这么久了,水过三秋,当时他已经觉得很吃亏了,现在再翻出来,那就是欺负人了,再次交涉,一言不合直接动手,董家湾去了七八个年轻人,郭长贵一招手就是几十名矿工,董松林吃了亏,幸好矿工中也有很多董家湾的人,才让他们能够站着离开小金矿,然后董松林召集董家湾所有的男人上阵,郭长贵托请了大麻雀,从县里来了几卡车手臂扎着白布的混混,幸好公安反应迅速,高孟翔亲自带队,武警又来支援,才阻止了这一场大***,抓了好几人,又严令两人不许再闹,把事情压了下去。
    郭长贵自然接受,董松林哪里甘心,高孟翔不让闹事,基本上就是冲着他来的,不许他乱动,他也不敢违背一位公安局常务副局长的命令,只得另辟蹊径,武的不成来文的,就是到处告状,县里四大班子,相关部门都接到过他的血书,正想进一步去市里,欧阳坚就来了。
    然后就有这次拦路告状。
    叶三省一旁静听,审视郭长贵,觉得事情基本轮廓不差,郭长贵可能隐瞒一些细节,比如他跟高孟翔的勾结,但说出来的话,不敢欺骗新来的县委书记,即使如此,这事也很麻烦。
    要说小舅子摔死的责任跟被揍有关,也说得上,再加上黑恶势力,地方宗族势力,基层组织,各方利益,绕成一团乱麻,很难厘清,让各方满意,再加上高孟翔已经处理过了,就更不好置喙。
    欧阳坚静静地听郭长贵说完,叫苦,扫视众人,说:“这个案子很典型,具有特别的意义,它牵涉的方面不少,又正好是我帮扶的镇,所以必须认真处理,严肃处理,公平公正客观地处理。叶主任,这事就交给你具体负责,接下来你召集各方面更加具体和深入地了解一下情况,需要的时候,请公安和纪委方面配合一下,彻底把这个案子处理妥当。”
    叶三省一怔,没想到这个烫手的山芋突然抛到自己手上,转念一想,欧阳坚此时要立威,事后要立信,只有自己来做这事,沉声说:“好的。书记放心,我一定给各方面一个圆满的回答。”
    郭长贵脸色一下白了。
    县委书记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就成了案子了?公安也要配合?纪委介入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说还想从这里挖出几个腐*败分子不成?
    欧阳坚不再理他,得意地说:“郭矿长,这事叶主任已经接下来,你不不用再费心思去想了,多把心思用在经营上,把矿做好,就是对岳兴人民的最大贡献。现在,我们下矿吧。”
    欧阳坚做戏做足,换了衣服,戴了安全帽和头灯,一应全副武装,向前叶三省邓三元众人也只能跟从,坐罐笼下井。邓三元心里不爽,在升降机中笑道:“大家小心哟,这可是摔死过人的。”
    没有人接他这话,这话也一点不好笑。
    到了矿底,又步行了很久,才到作业面,郭长贵招呼正在作业的矿工休息,说县委书记看望大家来了。
    矿工们围过来席地而坐,欧阳坚讲话,感谢矿工同志们对岳兴的建设发展做出的极大贡献,请他们注意安全,再创佳绩。
    然后是聊天,欧阳坚一一询问情况,从家庭到工作,到矿山的工资到安全,然后又检查了小金矿的安全设施和管理,一个小时后才从矿底出来。
    也不洗澡,就简单打扫一下洗个脸,一行人放弃继续到新桥镇的行程,打道回府。
    车一开动,康洪涛就感叹说,刚才从井里出来,重见天日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活过来似的。
    大家都没有接话,灰头土脸。
    面包车驶离罗山镇时,叶三省看着窗外那些零落分布在山坳路边的房屋,大部分都很破败,忍不住问:“小高你熟悉一些,这些屋里还住着人吗?”
    小高也眺望一下,说:“罗山镇除了矿,除了山上的石头,还真找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们岳兴人多,分到每个人头上的土地少,所以这些村有点什么办法的人家,都搬到镇上县里,树挪死,人挪活,穷则思变,能够坚持扎根在村里的,大多是……老弱病残吧。”
    叶三省一怔,倒不是受了小高情绪影响,而是又有什么东西触动着他,他努力凝思,想去抓住它,可是今天经历的人事太多了,他无法梳理无法捕捉,只得沮丧地放弃,一会,就把思维集中到董松林和郭长贵两人的案子上,这可是欧阳坚当众布置给他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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