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在设警戒线。镇暴警察将城际公路的出口封死,驱散了跳霹雳舞的人群,用防爆盾围出天罗地网。
    喇叭架在警车上,循环播放通缉令:“陈留真,男,四十五岁,中等身材,棕红发,有胡须,三日前,与FST盗窃团伙作案……”
    地面的警报传到地下室,分贝减半。
    留真摸着头顶的棕红色发卷,问扬:“可以为我的妻子跳一支舞吗。”
    按照混迹舞厅的老绅士所说,达利亚俱乐部的女王,年仅十九岁的扬,最爱去的地方是一家叫做“朝阳小吃”的料理店。她常常在工作结束后,换下尖头舞鞋,提一提白丝,裹住紧致的腿肉,将粗鞋跟踩得咔哒作响,蝴蝶似地飞入店内,竖起指头,要两份仅放盐巴的煎土豆。
    留真在“朝阳小吃”旁蛰伏,确认了三天才下手。为了防止她哭闹或是反抗,留真准备了纱布和眼罩,一副毛绒绒的情趣手铐,以及一辆贴好了玻璃膜的面包车。
    但,出乎他意料的,扬并没有什么激烈反应,进了车,灵巧地脱离他的臂锢,坐到后座去,甚至解释了不想坐副驾驶的原因:她懒得系安全带。
    形势逆转。留真成了更局促的那一个。
    “陈留真,男,四十五岁,中等身材,棕红发,有胡须,三日前,与FST盗窃团伙作案……”
    喇叭预录的声音里夹杂着换气。每换一次,扬就用鞋跟磕一下地。
    留真仔细地听警笛,猜想警力正在逐步集中。
    他继续解释给扬听:“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我的妻子是好人,优秀公民,她实在太迷恋你了,睡前都在讲你的事。”
    他打住,觉得自己没必要讲这些,转而说:“所以,呃,我只是想请你跳一支舞,上礼拜,你在金色剧院跳的那支恰恰就很好,是和——”
    他努力回想妻子的描述:全梅里瓦最优秀的青年舞者,蒲公英般温柔的美男子,舞池中的牧神,扬的另一半灵魂……遗憾的是,他将名字忘掉了。
    扬又磕了一下鞋跟。
    留真掩饰过去:“对,呃,和他跳的。我希望你能再跳一遍,明晚七点,去老街的科隆酒馆,我的妻子会等在那里。如果可以的话,我来帮你联系舞伴,见到你们两个一起,我妻子可能会更高兴……哦,之后我会付给你们双倍报酬,走我妻子的账户,绝对比你们忙活大半年要划得来。你看呢?”
    扬的沉默让留真心烦意乱。
    他多的是钱,多到足够让所有为金钱着迷的人被魔鬼附身。他更不缺手段,如果情况允许的话,他可以轻易扭断面前这位小女王的手腕和脚腕。
    但世界上就是有软硬不吃的人。
    留真不得不再次催问:“我不会去现场的,将你送到地方,我就会离开梅里瓦,警察也查不到你头上。跳完,拿了钱,大家缄口,各过各的生活。”
    扬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为什么这样大费周章,送妻子一支舞呢?”
    她天生带点睥睨,听完一句话,便转动瞳仁看一眼留真。没怎么出声,却用俊俏的眉骨、标致的坐姿以及绷紧的小腿肌应着“所以呢”,“然后呢”,催得留真产生了一种不可掌握的焦虑,连腹部的旧伤都在隐隐作痛。
    他自我安慰:出入枪林弹雨的恶徒,没必要和十九岁的女孩互通肺腑。
    听见扬开口,留真知道她并不抵触,稍稍放下心:“我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走之前,想满足她的愿望。希望她能明白我的心意,不要忘记我。”
    他看着手上的疤和茧,不知道这样说会不会显得肉麻。
    扬轻轻地“哦”了一声,爽快地应下,顺便问留真,需不需要帮他带一句“我爱你”,让他有些抬不起头。
    “那么,今晚委屈你睡在这里。”
    留真用仿真头皮改换一副打扮,准备出门探查情况。到了门口,他又折回来:“对了,你的舞伴——”
    扬摇头:“他不可以。”
    梅里瓦全城戒严,但并非毫无破绽。
    清晨和黄昏,路上仍然有人锻炼,有卡车拖载防风固沙的刺槐苗出入高速公路。当然,也有留真这样的通缉犯,用仿真头皮和鸭舌帽做伪装,去百货商场买点长途旅行需要的东西。
    他佝偻着背,冷眼旁观:到处都是通缉令,安全出口有轮班执勤的特警,摄像头也变多了。
    挑牙刷的一会儿功夫里,就有三名警察和他搭话。留真不得不加快速度撤出来。
    他将鸭舌帽丢进垃圾分类片区外的垃圾桶,重新换上平顶帽,赶去“朝阳小吃”买两份煎土豆——扬特意嘱咐留真带的,俨然将他看做执事一类的角色。
    “吃完准备一下,我们去科隆酒馆。”确定无人尾随后,他锁好小花园的门,走进地下室。
    扬望着房间顶部裸露的电线,正放空哼歌。腿架在沙发扶手上。白丝袜包不住,一点一点地往下溜。
    她太惬意,不像被绑架,而像是来做客的。
    昨晚,留真多了个心眼,等她睡着后,检查了她的包,并没有发现信号收发器之类的东西,再加上她的手机早被缴走,现在的她,应该已经完全与外界断绝联系了。
    留真不认为她还有什么底气继续从容。
    他在她身后等待,看她小口吹去煎土豆上的油花,吃得很克制,吃完后,又满屋找湿纸巾擦嘴。
    毗邻文化中心的修道院敲响了夜色里的正点钟。留真带着扬钻入面包车,驶离干道,开往老街。
    街的年代与霓虹旋转彩球灯一样闪烁不定。超市前已经设了充电宝租凭机,零售店却仍然藏着用弹珠赌博的“柏青哥”。磁带店的吸睛广告一张盖过一张,这周是city  pop胜利,上周则是高加索的诺盖歌曲畅销。
    这里人挤人。有穿纯色线衫、蹬楔形蒲草鞋的,也有穿三色西装、蹬高仿“贝鲁蒂”的。留青打着方向盘,在人流中逆行。远远地看到科隆酒馆的破烂招牌,遭受过空袭一样。
    他心跳过速,想起自己从干完最后一票到现在,还没能和妻子见上一面,就又要分别。
    他会踏上不归路,而他可怜又可爱的妻子会继续安居在梅里瓦,偶尔来科隆酒馆点一杯精酿白啤酒,回味他留给她最后的礼物:扬的一支舞。这样或许直到阖眼,她都忘不了他——留真面色涨红,胳膊上也生出鸡皮疙瘩。
    他少有悸动的时候,或许打碎银行玻璃时有过。
    “我妻子应该已经在等了,但是抱歉,我不能透露她的名字,她会穿米黄格的长裙,应该很好认。”留真在酒馆大门几米开外踩了刹车,降下安全锁,示意扬可以出去了。
    他的目光从内饰面板上的纱布、眼罩和情趣手铐上掠过。
    扬出奇的冷静贯穿始终,到头来,这些东西他一件都没用。
    留真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和自己过于礼貌的态度有关。他记得三天前同FST的几名盗窃老手持枪闯入银行时,柜台上的实习女员工就是二十岁上下。面对12号口径的枪支,小姑娘没有任何从容的余地,甚至失掉了为人的羞耻心,当众失禁。
    “我走了,别忘了付表演费,”扬主动和他道别,“再会,陈留真。”
    留真很想苦笑。除了妻子和警长,他并不觉得世界上还有人发自内心地想和他说再会……
    他想叫扬别讽刺他,好好跳舞,却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扼住了话头。
    车座的皮革与腿下的皮肤,由大量的汗水黏连在一起,分开时,被各种阻力牵扯,会发出蛇一般绵长的“嘶——”。
    在留真听来,这更像是某物的表面被缓缓揭开,露出内里的一种过程。
    他越过驾驶座,朝后看了一眼——后座上有一大滩水印,浸湿程度堪比暴汗。
    原来扬怕成了这样。
    可是,她已经关好车门,将粗鞋跟踩得咔哒作响,蝴蝶般走远了,背影一如往常的自在从容。
    留真狐疑地看,发现她并没有走进科隆酒馆,而是向前多走两步,靠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极其迅速地枯败,脱力下滑。
    那人立刻扶住她的腰和肩膀,似乎在微笑。
    隔着玻璃膜,留真看不大清楚,思绪纷繁时,却猛然想起妻子的描述:“是的,他是全梅里瓦最优秀的青年舞者,蒲公英般温柔的美男子,舞池中的牧神,也是扬的另一半灵魂,名叫斐。”
    留真很高兴,又在片刻后察觉出不对劲,等他倒车时,却发现退路已经被截断。
    象征着梅里瓦荣誉与使命的警徽塞满了前后视镜。他还没来得及架起火力,就被捕了。
    留真如坠雾中。
    过去,他在梅里瓦下辖的小县城做赌徒,也曾被警察逮到过一次。他那时年纪轻,脸皮薄,连去警署接受教育都嫌丢脸。
    如今,他成为了全城通缉的大人物,被镇暴部队当成定时炸弹警惕,下个车都需要出动三四名武装完备的中年特警。
    心情倒没什么特别。
    他被铐了双手,半梦半醒地走,听到百元店在放胡里奥的《鸽子》,peace  and  love——
    刺耳的警笛让留真陡然清醒,他环顾四周:到处都是人,拿相机和智能机拍个不停;警察尽力维持秩序,用炸药探测仪去贴车后备,并拉起禁行线;穿白丝袜的女舞者情绪趋于稳定,脱离男伴的怀抱,站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磕鞋跟玩。
    “扬!”留真的心开始狂跳。
    警察让他闭嘴。他依旧执着地喊扬。
    扬不回应,倒是身边的斐摇头笑道:“先生,不能恐吓哦。”
    留真从未见过像斐一样修倩高挑的男人。毕竟,穿荡领的黑天鹅遇到留真,活不过两分钟就会被打成筛子。拿滑膛枪崩解美人,也算一种发泄。
    然而,当下留真被捕,狼狈不堪的情况,又几乎可以确定是这位站姿矜贵的荡领黑天鹅一手造成的。他的眼角和嘴角弯弯,和煦温柔,又好像满怀恶意。无法想象,斐用了什么手段,又花费了多少时间,才从偌大的梅里瓦市,找出了消失得无迹可寻的扬。
    不过,留真必须无视斐的提议,因为他的命脉依旧握在扬手中。
    于是他抻着胳膊,与三名中年警察僵持,继续大喊:“扬!”
    不是恐吓,而是恳求,求扬千万不要提妻子的事。
    防爆警也觉得蹊跷了,问扬:“他为什么一直喊你的名字?”
    “想跟我道个别吧。”扬装傻。
    她推开挡路的斐,走到留真身边,将下车时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再会,陈留真。”
    她用手比了一下科隆酒馆。鞋跟踢踢踏踏,和主人的沉着很不协调。
    留真想起车后座上的那滩汗,又看了看她,认命地回答:“再会,扬。”
    科隆酒馆已经被划入城市危楼办的拆迁名单。
    老式的实木建筑,没做过防火防潮处理,承重梁几乎被虫蛀烂。扬走入酒馆时,就看到木梁上的半碗灯——几乎是悬空置放,卡在两槽虫眼里,掉下来就是一场火。
    酒客很杂,大多上了年纪,步入不问世事的老成阶段。他们安静地品尝苹果酒,突然兴起,要追求更刺激的味道,就把鲜虾酱兑进来,喝得连纽扣都软塌塌的。这其中,穿米黄格子裙的罗伊托着腮,坐在冷食扒炉旁的木桌前,忧郁地望向窗外,尤为显眼。
    听到开门声,她无聊地看了一眼新来的客人,一时没反应,过了几秒,才捂住嘴:“天哪,扬!”
    扬在等罗伊的惊呼,等到了,便拍个巴掌,亮出扇一样的后背,让酒馆陷入安静。
    她不在意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就在原本放消毒柜的空地上,重复掌与掌的击打,同时加重脚下的力道,将从昨天被掳到今天说“再会”时,鞋跟磕出的所有节奏串联,踩出急促的响板效果,只向着罗伊起舞。
    罗伊还在发愣,年老的酒客们先看出一些门道,挪开凳子腾地方。店主人饶有兴致地问,需不需要古典吉他,并开玩笑说他会弹Almoraima。
    可扬像是处在愤怒中的人,谁也不睬,径直跳上罗伊面前的桌子,掐住纤细的腰,对她说了声“抱歉”。
    扬的腿上还穿着白丝,不够结实,手腕上还有没清掉的大力水手贴画,不够成熟,但这丝毫不影响她踩踏失控的12拍,在桌子上跳弗拉明戈,夺走全酒馆的注意。
    不太尽兴,扬又邀请罗伊上来。
    罗伊羞红了脸,捂着裙子看了一眼自己的皮靴,鼓起勇气接住扬递来的手。
    下一秒,她被卷入巨大的热浪,慌乱当中,只得驱动笨拙的四肢,追逐决斗般紧张的节奏。汗水自她的额角滑落,从紧抿的嘴唇边擦过。
    “你的丈夫让我为你跳一支舞,”扬的话里有喘息,“他请我跳恰恰,但抱歉,我今天没有跳恰恰的心情。”
    “那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你跳的,”罗伊浮出一汪泪,“我爱他!”
    “他也爱你。”扬将话带到,轻盈地转了个圈,来到桌子边缘,抬起手,变换一种Palmas(击掌)节奏。她的动作放缓了,勾着罗伊过去。
    罗伊明显比之前放得开,主动上前:“他来了吗?在哪里?”
    扬的节奏打得更慢,几乎落到单拍上:“他走了,出一趟远门,有可能很久都不回来。”
    罗伊脸色通红:“那么,我会一直等他……”
    这句话像反复记号,标停了柔缓的节拍。扬停了一秒,抬起眼睛看她。
    罗伊动摇了。
    烈马般的响板与踢踏声撞破了罗伊的心事,重新回到木桌做的舞台上。罗伊被扬的热情吓到,再也抬不动腿,在弗拉明戈炫丽而自由的肢体语言中,呆愣愣地接受嘲弄:专情有罪,守活寡有罪,对爱情的另一半一无所知,更是罪中之罪。
    老成装不下去了。酒客已经放倒了酒馆里的所有凳子,充当卡宏(打击木箱)。
    见罗伊不动弹,他们发出嘘声:“夫人,傻掉了吗?”
    扬一把拉过罗伊,吻住她滚热的嘴唇:“夫人,快说你没有傻掉。”
    醉后的老男人们为接吻而疯狂,大声吹响口哨。
    等在酒馆门口的斐愣了一下,笑着眨眨眼。
    罗伊既幸福又恼怒:“我好着呢!”她想起矜持来,跳下桌子,自我催眠:“我会一直等他……”
    Palmas戛然而止。扬收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整理好白丝,解开勒得有些疼的头发,这才获得掌声与喝彩。
    罗伊掉了很多眼泪,说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直到阖眼。
    扬明白,自己已经夺走了留真最重要的东西,因而连“再会”都没有说,就出门了。
    夜色里,斐如影随形。
    “给妻子跳一支舞……什么时候,会有人用这种理由拐我走呢?”
    扬不说话,用湿巾擦拭颈窝里的汗。
    “看来,在大多数人眼里,我跳得还是不如你好。”
    扬停住了:“我以为你早就不在乎舞的好坏,更愿意用皮鞋给市政厅擦地板呢。”
    “好刻薄啊,扬,”笑声从身后来,“我可是抛下了市政厅的表演,连舞蹈服都没脱,找了你一整天,再说,没有厅长的帮助,怎么可能这么快找到你……”
    扬的步子放慢了一点:“斐。”
    她正色叫他,他也就正色回答:“怎么了?”
    “刚刚那位穿米黄格子裙的,确实是陈留真的妻子,但她完全不了解陈留真,傻女人罢了。你过后犯疯或者歇斯底里都可以,找点什么沙袋打一打,不要向她施虐。”
    斐剥离了黑夜,走到扬的身边,被街灯润色得温和善良。
    他常常这样,微颔下巴,垂着深而美的眸子看人,似乎时刻都在期待能得到对方的怜爱,因此成了许多小小姐们的幻想对象。扬偶尔怀疑,只有自己能看到他眼里沉沉的血丝和碎发后隐隐浮现的青筋。
    “好的。”出人意料的,他没有说什么讨巧的话,老实地答应了,并帮扬撩了一下黏在后颈处的湿发。
    等两人走出老街,汇入梅里瓦的夜班人流中。斐才唉声叹气,埋怨扬将他当成下三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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