钤起身披衣的时候,她迷迷糊糊躺在沙发上,险些就要睡着。他将精疲力竭的她抱进浴缸,仔细舀水洗头。流水的声音断续从耳边淌过,没有指甲的手指轻挠头皮,她还似做梦般的恍恍然。
    她们真的做了,这次不再是演习。她却仿佛早预见到这一日的降临,竟没有太多惊讶。只是床上的他,比她曾径自幻想出来的脾性更恶,非要磨尽她最后一丝挣扎的气力,才终于按自己的心意吃干抹净。
    和他做的感觉就像被毒蛇咬破后颈,异己的情愫缓缓注进血液,渐至麻木、癫狂,臣服于他,失去自我。她仰望着氤氲的柔光,恍然想起许多本该遗忘的旧事。
    当年,钟杳的降生不仅令他失去原定的人生,也让他在家族中的声誉与地位一落千丈,一下就被排挤到边缘。所有人都看不起他。杳自然而然也跟着以为,他是个连带着孩子被发妻抛弃的可怜虫。
    因此之故,很久她都对他的风流本性彻底绝缘。天真地以为,就他那阴郁自闭的个性,不会逗乐,不会疼人,哪有人会看得上他?直到某位对命理魔怔的亲戚为家中诸人算命,也算到钤,她才从众人古怪的回应中略知他的真面。
    这位伯伯开门见山就皱起眉道,钤这名字起得太不好。他的命格本就五行水旺,主性情聪慧却急躁反复,注定不断滥桃花。可他的名字里偏带着金,金又生水,更是镇不住。慧极必伤也莫过于这般。
    当时她听这话,不禁在心里暗嗤,他明明连老婆都讨不到,哪来的桃花?别的人却都觉这番话算得准,意味深长地会心一笑,在旁劝说钤,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他更是左耳进右耳出地僵硬陪笑,伯伯还要算钟杳的命,就被他直言回拒,还戏说自己是历史唯物主义者,不信这种鬼神玩意。
    她这才发现他与自己一直以来想象的不一样。其实只要稍微留心,就能发现许多蛛丝马迹。放在收纳格里的避孕套会不知不觉地换新。而他随手丢掉为情人买礼物的收据,或是一同在外出行的票根。他不会主动向她提起那些桃花,却也从未着意藏过。
    更有甚者,她将他凌晨归家抓了现行,就在一年前,某个黏糊糊的夏日。
    那夜,他一回家就开始洗澡,花洒淋水的声响吵得她彻底无法入眠。等终于洗完,客厅的灯又亮了许久,她决定起身骂他。走到沙发边,却见他仰卧着,身上只穿了一条裤衩。手举着高脚杯,缓缓打转,随角度变换,红酒时而被光透映成浅红色。
    此刻的他,散发着全然陌生的气息,像是醉了,也像碎了。深夜的灯影令她想起手术室里重重嵌套的白光,落进没有层次的暗绿。她感到不安,假装和善地试探:“你还不睡啊。”
    “头疼,睡不着。”他的声音很沙哑。显然,今天烟酒的量也已经大超标。才过不久,他因突如其来地咳嗽坐起身,在她说出一些陈词滥调的劝告以前,率先道:“你说,还要多久你能自己长大——”
    “你好烦啊。”
    她还来不及为火上浇油的轻率后悔,后半句话却像晴天霹雳砸中她——
    他说,还要多久她才能自己长大,而他可以去死。
    太过震惊的时候,轻飘飘的语词就失去原本的意义。说什么话都是多余。许久,她才在死一般的沉默里逐渐冷静。最后的半句话重新浮现而出,剥落成鲜血淋漓的红字。
    她不敢相信,原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心底已经厌世到宁可去死的地步。之所以表面看着宁静,正是将彻底的绝望深思熟虑过无数次,不必再有多余的波澜。在此以前,年少的她竟然从未发觉他也是个人,会有自己的七情六欲,会恐惧,会心痛,也会想要关怀,不是一块供人揉捏的黏土,任意使唤的器具。然而,似乎东亚的文化从来不认可一位称职的男人流露自己伤心柔弱的情感,那样不像是“真正的男人”。他也宁可用更男人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他坐起身将杯中酒干尽。唇角溢下的猩红酒液像是他无法流落的眼泪,迤逦着长痕坠在颈边。失焦的双眼移向她,没有高光,没有内容,像是两块半透明的浅棕色石头嵌在那里。洗过的头发还是湿的,水珠自发梢跌落,就在窒息里消失无影。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没有任何人能为他被毁的人生负责。她当然清楚自己更该被打包放进置物箱,等他不再挂念,才能默默取出。应该咬着止痛的白布跪在他身下,任由生命随战栗的冷汗流走,变成一具干尸,没有主意的玩偶。或者作为另一颗种子的土盆,由他在她的体内吸血生长,再从窍穴的孔洞里窜出,把她挖空成躯壳然后连躯壳也打破。
    ——反正总不该是像现在这样,明知他已万念俱灰,她还只能在他面前大声嚷嚷,只会哭。
    枯等大半夜的怨恨也在同一时刻彻底决堤。她却被他直盯得噤住眼泪,不知所措地呆望他的双眼。
    犹是如此,他依旧没有转变心意,对她道:“钟杳,过来。”
    明知逃也是无处可逃,她还是下意识后退,“我不要,你这样让我好害怕。”
    “过来。”他又轻飘飘地唤了一声。
    她犹犹豫豫地走近,他当即握起她的手腕一抓,令她跌在他怀里。另一手轻轻梳顺她前半的头发,将她的手抬至脸边,唇吻过手腕里侧,边问:“为什么怕我呢?”
    明知故问。她抽手将他甩开。而他再次抬起头时,狐狸般的眼睛里忽地有了神采,荡着层潋滟的水光,仿佛在问,你想被我吃掉吗?可她早看穿他故意勾引,只觉艳丽的伪装虚妄无比。
    “我不明白。”他环过她的后颈,再次凑近,说道。她躲开扑在颊边的呼吸,将头埋在他的颈窝。仍旧是无比诡异的情形。他没穿衣服,好像怎么做都反而像她在非礼他,她只能强迫自己不看不想。
    没过多久,却是他说着痒,将她推开。
    她终于松一口气,“你好过分。”
    “那要我继续抱着你吗?嗯?”这次他揽上她的腰,又在侧边的软肉轻掐。凑在她耳边说话时,她已分不清擦过耳边的是湿热的气息,还是柔软的嘴唇。
    “走开。”她起身,倒了半杯凉水,泼在他脸上,“醒醒。”
    他理开浸湿贴在额上的头发,反是笑。起初只正常的微笑,渐而发出笑声,后至于狂笑不止。
    她连忙回自己房间,他终于稍能平复,又在背后唤她名字,“钟杳”,却再无下文。
    往后,谁也没有再度提及此夜,不约而同地用沉默来彻底遗忘。
    口中的害怕并不是假的。她清楚当时他想诱奸她,也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做到此事。展露自己的脆弱吸引她靠近,用放浪的荤话灌输给她关于情爱的知识,让她在招架不及间半推半就地接受,好奇又困惑,没法明白这将意味着什么。
    ——若真如此,他未免将她想得太天真。她都明白,当时就明白。正因如此,她才共情到那种彻骨的痛,知道会为此彻底碎掉的人不会是她,而是他自己。
    只是不知,经过怎样的天人交战,他终于一念之差地没那么做。
    或许事到如今,才终于可以搁下芥蒂问出口。
    “绍钤,我想起以前的事。某夜你很晚回来,伤心得像条没人要的狗。你想睡我。”她转过身望他,趴在浸没半身的水里,仍由长发飘散于水面。泡沫似浮花浪蕊,轻缓缓被摇曳的心情打散。
    他淡然道:“我记得。”
    “现在你能告诉我,当时在想什么吗?”她思索再三,终于没问他那天发生过什么,竟令他如此难过。
    “想把你操哭。想象你骑在我身上,为我高潮。”他面不改色地空口写黄文。
    她板起脸,“我是认真地问你。为什么到最后就要得手,你反而不想毁掉自己了?”
    “反正也……”他忽如轻云蔽月般地黯下神色,“反正也是殊途同归。”
    原来他还是从心底里觉得这么做是错了。激情退却,冷静回笼,一边无法对她的感情无动于衷,一边却没法原谅给出回应的自己。果然是好别扭的个性。
    她将他勾低轻吻,缓缓闭上眼,幻想圣光会落在两人相抵的额间,“不一样。你想要睡我随时都可以。但我或许也想要爱你。回想那天的事,我好后悔那天丢下你。你总是拒绝任何人靠近,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或许也只剩下男女情爱,尚能为久成僵局的关系撕开裂口。
    他依然笑她是自以为是的小孩子,在迟疑间不断将吻加深,似初吻时不知所措地诱她深入。一得逞却反客为主。他挑起她的下巴不由避退,肆意蚕食鲸吞,似只是这般,又能将她操一遍。但一到她娇喘微微的时候,他却不好意思地停下来,“对不起,我不该在这里发情。水有点冷了,你快点洗,别到时候冻着。”
    但她从浴缸里站起来,一路将他逼退至墙边,扯去他身上的浴袍。手探至跨间被拦下,她就改用自己的身体蹭他。
    “爸爸,你又对着我硬了。每次接吻就能硬,看起来就像是纯情处男。”她笑道。看他想要教训却不能的模样,反而更有欺负他的兴致。
    她又要蹲下去为他口,他却按住她的头制止道:“把自己擦干净,出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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