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迷你小木屋, 位于两颗三四十米高、脱得只剩下光树杈的大树之间, 长宽高各约三米,里面一张滚木小床,垫了厚厚的软软草,还有家里送来的熊皮褥子。
    床内侧,她的武器库,被阿姆原封不动送来, 憨憨爸还特地加固了一番,就怕夜里落下来砸到崽。
    过了三个月的“戒断期”, 独居的少年们通过了成长的第一波考验, 家长们也开始踏足营地, 陆续送来过冬物资, 也就是崽子们曾经用过的皮毛,也有新添置的,独立贺礼。
    这个支援, 是很有必要的,也非常及时。
    因为少年们的力量和狩猎技能还是稚嫩了点, 对付食草和部分杂食兽类还行, 对付能提供上好皮毛的掠食兽类,就太勉强了, 后者几乎都能够上猛兽级别。
    至于食物支援,那是没有的。原始人家长在这方面特别吝啬, 态度特别坚决, 家长们不啃小, 崽子们也别想啃老。
    虞羡的同年们偶尔犯馋,回去也能蹭上两顿好吃好喝,然而,一旦连续超出三顿,就会被嫌弃得不要不要,大棒赶出来,真真的。
    一众少年里,唯有虞羡,才是被翘首期待的那个,甚至会发生争抢,她大姨和憨憨爸抢她抢得还挺凶,差点没打起来。
    左右都有得吃的飒飒妈,是袖手看戏的一方,阿弟机灵的选择跟着阿姆混吃混喝。总是众叛亲离的憨憨爸,感觉还没开抢就输了。
    虞羡,面对四双‘崽崽饿饿饭饭’眼睛的虞羡,苦不堪扰的虞羡,选择回家吃自己,更香。
    她的小木屋,屋顶和墙上都吊满风干肉。半米多宽的床头,边上三层木架,堆满瓶瓶罐罐,全是吃的。床底下也堆满陶罐,是她忙碌一个秋天的劳动成果。
    与床相对,隔着铺着木头的狭窄过道,是一个延伸到屋外的小壁炉,她的小小厨房区。
    当初花了虞羡三天时间,用泥巴糊了个两米来高的t形烟囱,导烟换气防雨,效果挺不错。
    她如今的小家里,要什么有什么,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干什么想不开送上门当大厨呢。
    给大姨卤煮了一头野驴,焖烧了七八只大塘鹅,给憨憨爸烤了两只全羊,炖了两头傻狍子,虞羡甩手不干,干脆躲着两人走。
    虞羍和虞羡的小木屋构造差不多,但要更袖珍一点,搭建在山坡下,傍着颗老树根,做成了一个半洞穴式掩体。
    屋顶盖了毛毡树皮,上面又撒了土,撒了苔藓和落叶,屋前移栽了草丛灌木,不仔细看,都不知道里面藏了个木屋,还藏了个人。
    他的小木屋建造起来,要比虞羡的省事多了,然后就成了同年们争相模仿的样本,而且一个比一个隐蔽,一个比一个会来活儿。
    然而,火堆一升起,炊烟一冒出,再好的伪装都得显出原型。虞羡实在难以理解部落崽对祖传穴居的热爱,她更爱她的小木屋。
    汛期彻底过去,丰美的泽国很快变回干涸的荒原,水枯鸟散,迁徙结束,吃够自助餐的鳄甲兽缩回老家冬眠,虞羡期待已久的冬天,来了。
    啊,咸鱼养老的生活,终于被她等到。接下来三个月,谁也别想拦着她猫冬!她要把她的小木门锁死!
    然而,她在草洞子里养了一只小白白,她的木柴还堆在外面的柴棚里,日常用水也是问题,不出门是不可能的。
    冬天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虞羡去草洞子探望小白白,意外发现了个新访客,爆米花,缩在她遗弃的小床上,身上盖着干草,那是小白白的粮草,蜷着大尾巴,睡得超香。
    小白白缩在草洞子的一角,离尖牙利齿的貄兽远远的,敢怒不敢言,看到虞羡,就睁着水润润的双眼,委屈得直咩咩。
    虞羡忍俊不禁,喂了一把干草,薅了一把暖烘烘的羊毛,安慰被抢了地盘和食粮的小可怜,别怕别怕,新室友要吃早开吃了。
    顺带一提,小白白本是被族群遗弃的小可怜,跳羚只有腹部是白色,其他部位都是草黄色,它因为长相与众不同,被赶出了族群,被憨憨爸顺手牵走。
    抱着一堆干燥的木头回到小木屋,虞羡习惯性抬头,发现小溪对岸,过了午时,依然不见炊烟升起。
    这可是第三天了,虞羍那家伙搞什么鬼?不会生病了吧?她心里嘀嘀咕咕,将木头放在壁炉边,想了想,又出了门。
    天气依然阴沉沉的,不见阳光,天空又飘起了细碎的雪粒子,虞羡蹬着鹿皮木底靴子,咔擦咔擦,走过结了冰渍的溪岸,拨开枯萎的灌丛,敲响低矮的小木门。
    半天没动静,她心里一急,砰砰拍门,叫道,“羍子,是我,你再不应答,我就进门了。”
    然后,虞羡就听到了少年嘶哑着嗓子,瓮声瓮气的回答,“我没事......你推门进来。”
    虞羡一进门,就觉得冷飕飕的,她的小伙伴坐在小床上,笼着张黑色的熊皮子,鼻子眼睛红通通的,幽蓝的蓝星花感觉能滴出水。
    她直冲壁炉,掏出火镰火石火油子,速度生了个火,等屋子里有了光,才把小木门阖紧,掉头又摸上虞羍的额头,果然烫得吓人。
    虞羍下意识低头,蹭小伙伴温凉的掌心,感受到那来自勤学苦练的粗粝触感,忽然回过神,脸上一僵,扭头往床里侧缩了缩,嘟囔道:“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这点高热,虞羡倒不怎么担心,原始人身体素质相当强悍,自愈力超强,还真没人死在单纯的感冒发烧上。
    但人病了,会难受是真的,她看了眼神情恹恹的别扭少年,拎起冷冰冰、空荡荡的汤罐,先烧开水。
    虞羍忽然开口,带着浓浓的鼻音,声音弱弱的,“羡子,我去找过大巫。”
    虞羡正在挑屋顶吊着的肉干,打算割一块能量充足的猛兽肉,炖干菌子汤,给生病的小伙伴好好补补,闻言随口道:“你找大巫做什么?拿草药?香料?”
    说完,忽然想起对方说过的话,心中顿时一紧,“你不会去找大巫,说要留在部落,当大巫吧?他没答应你吧?”
    虞羍将自己闷在厚厚的熊皮里,闷声回道:“大巫端给我一杯茶,说喝了就不能生崽,我喝了。”
    虞羡吓了一跳,旋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你被骗了,大巫才不会做这种事。”
    部落也不会允许,这点,她深信不疑。
    虞羍默了一瞬,“我知道,我喝出来了,只是润喉药。”他当时是真的信了,对上大巫质疑的眼神,憋着心头一口气,喝干了。
    现在想想,他觉得自己真的好傻,可那时,他的绝望也是真的。同族不能生崽,这是铁律,这是血泪教训下的铁律,触之即死。
    两个人在一起,不生崽的话,为什么要在一起?不生崽的话,就没有理由在一起。部落人在一起,就是为了生崽。
    即便是虞郖的阿姆阿爸,要不是已经有了崽,天生相性不和的两人,也不会一直在一起。
    把事情想得明明白白的虞羍,注视着为自己忙里忙外的少女,心里不由感到更加绝望。
    汤罐的水咕嘟咕嘟作响,水开了,虞羡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将食火兽肉切成小块,扔进去炖煮。
    她边在地上的罐子里找姜块野葱,边劝说偏要钻牛角尖的少年,“外面的部落没那么可怕,你可以跟着子雅姐妹去姬城,那里比我们部落繁盛,你发挥才能的余地.....”
    话未说完,唠唠叨叨的少女忽然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粗密的熊毛划过她的脸庞,痒痒的。
    不等虞羡反应过来,披着熊皮的虞羍,已经受惊般回神,从澎湃的情潮中迅速清醒,飞快跳回自己的小床,蜷缩着想要爆炸的下半身,羞愧地面壁思过。
    纯情少年躲在黑暗闷热的熊皮里,脑海中突然浮现七岁时,和小伙伴手牵手,飞驰在疾风中,然后双双跳入水潭,躲在澄澈的水面下,咀嚼着甜津津的彤草管,躲避凶猛的蜂群。
    他潮红的脸不由浮现追忆的笑,脑海中的画面却忽然一变,变成春日的林中污水塘,堆满聒噪的蛙类,被繁殖的欲望所支配,昏了头的塘蛙,跳到根本不同类的树蛙身上,黏黏糊糊,胡搅蛮缠,纠缠不清。
    啊,和他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正满腔真诚的关心他,为生病的他忙活不停,他却对她起了那种禽兽之念。
    这一刻,虞羍好希望自己是大巫洞穴石壁上的海鱼化石,永远凝固在栩栩如生的昨天。
    他想永远活在和小伙伴手牵手、无忧无虑一起欢笑的日子。
    羞耻感满满又绝望满满的少年,懊悔地想,他应该把洞穴挖得深点再深点,把禽兽的自己藏得深点再深点。
    大巫说得很对,他都没法和她生下健康强壮的后代,他根本没资格靠近她,更别说成为她的伴伴。
    他和她,注定是不可能的。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部落少年的日常,奔向未来
    趁着大雪未至, 虞羡去了趟大巫家,补充些应急草药,还有香辛料, 以备不时之需。
    虽然部落人不怕感冒发烧, 但这病嘛,能不得还是不得的好,她决定整理些驱寒姜草茶包,给营地住友们都发放上几份。
    大巫那的存货挺充足,虞羡就跟个破门的强盗似的,提着个兽皮袋子, 在干燥温暖的地炕屋,一阵狂撸。
    大巫坐在门口, 穿着蓝灰色的短尾鼠猫子皮拼接的长款外套, 头上戴了一顶浓密纤长、光泽漂亮的鼠猫子皮帽, 怀里还揣了一只脑袋像兔子、尾巴像松鼠、皮光水滑的鼠猫子, 笑眯眯瞅着抢劫现行犯。
    虞羡看得好无语,瞅着他额头隐约冒出来的汗珠子,发问:“大巫, 您不觉得您太欺负鼠猫子了吗?”
    大巫伸出干枯的老手,挠着鼠猫子绒呼呼的小下巴, 神色狡黠, “抱着很暖和,穿着也很暖和, 还好养活,只吃树皮、干草和种子。”
    “嗯, 跟我们部落人一样, 爱干净, 不爱生病。”他笑得一脸得意,末了,话音一转,“我们老人家冬天再也不怕挨冻啦。”
    虞羡知道,部落人一直在试图发展跨物种友谊,哦,也就是研究驯养兽禽。她的忘年交,爱好观察生物的虞烜,这三年,除了养身体养蚜子,就专注此道。
    没想到啊,这么快就被她驯养成功了。
    这一斤多重、兔子大小、性情温顺的小可爱,要凑够一个成年人穿的皮毛,没有足够强大的繁殖力可不行。
    而鼠猫子之所以带上猫子二字,就是因为它跟跳猫子一样,特别能生,量产不足的顾虑,完全不存在。
    虞羡高兴之余,对上大巫怀里那双眼神明亮的小兽眼睛,登时想起被忽悠瘸了的小伙伴,“大巫,您没事吓唬羍子做什么?他那么相信您老人家,您说什么他都能当真。”
    这话题跳跃性就太大了,大巫有一瞬间愣住,随即绷着一张老脸,淡定回道,“虞羍认真问我,我认真回答,事实就是这个样子。”
    做大巫,就要有做大巫的觉悟。断绝子嗣,本就是一个违反生灵本能、严苛到冷酷的要求,需要有足够的对抗本能的觉悟。
    大巫没提他看好的少年对同族玩伴的念想,这是少年们的事,他一个老人家不参合,但同族之间的结合,必须考虑到后代问题。
    据他了解的史实,人族部落因近亲繁衍导致族群畸变没落之事,屡见不鲜。在管不住下半身的浪部中,此类案例,多不胜数。
    兽禽都懂得尽量避免近亲繁衍,生为智慧人族,竟然明知故犯,身为男人,大巫对浪部,自此深恶痛绝。
    谁知道他们生下的后代会是什么畸变儿?即便第一代看不出任何问题,谁知道两代、三代、四五六代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若是放任浪部,任由他们不加节制的乱来,谁知道他们造成的后果,最后会不会由整个人族来代为承担?
    只有兽性没有人性的浪部,从来不是能够和平相处的存在。大巫深知这一点,他反对浪部,坚定不移。他支持男崽成年离开部落,从未动摇。
    因为他是男人,也曾经历过躁动不安的成年期。他知道性成熟后的男性,是多么不稳定的存在,再留在族群内部,有多么不合适。
    无论怎样精心养育,怎样细心教化,那仿佛渗透进血液里的野性的本能,总能找到乘隙而入的缺口。所以,浪部从不缺少投奔者。
    人族依托野性的本能,在野性的世界赢得生存的一席之地,然而,在人族的世界生活,某些野性的本能,必须加以约束,加以驱逐。
    大巫想得相当深远,但他看着一无所知的部落女崽,什么也没说。虞羍的问题,是虞羍的问题,不是她的问题。
    虞羡听得一头雾水,“我是说,您怎么不劝着他点?我觉得他有点钻牛角尖,好像为了回避什么走向了极端。”
    大巫闻言,神色变得非常严肃,“虞羡,虞羍在遵循他的本心,寻找自己的未来,我尊重他的本心,你也应该尊重他的本心。”
    作为过来人,他相信他看好的接班人,一定能明白:克制,才是男人成为男人的关键点;克制,才是属于他的人性里闪闪发光的部分。
    在抓住他闪闪发光的那部分后,他的人生,才会真正的得以展开,他不被遮蔽的本心,将会带他走向更加广阔的未来。
    为什么突然就扯到本心上去了?虞羡一脸懵逼,这神神叨叨哦,简直和他姥姥,太巫,一个模子出来的。
    但大巫话音里的提醒,她明白,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其他人无权指手划脚,对虞羍,她或许越界了。
    虞羡带着满脑子的浆糊,扛着一袋轻飘飘的草药,正打算闪人,大巫忽然来了新客,还是她新任师长,她忘年交的女儿。
    虞飚是来取火化油的,她的阿姆,虞烜,一个坚韧豁达、温柔强大的部落女战士,在初雪照亮的夜晚,悄然回归造物主的怀抱了。
    这天,虞羡参加了一场葬礼,她人生第一场部落人葬礼,火葬礼。
    很多时候,部落上了年纪的族老,照顾过她的族老,与她相熟的族老,就是突然不见了。
    等到她发现问起,大家脸上就会浮现出追忆的微笑,语气带着欣羡和赞叹,回答,啊,她啊,她回到造物主的怀抱去了。
    事实上,由母系主导的基因筛选,一代代强化下来,部落罹患疾病的人很少,女战士若不是受伤战损,普遍都是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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