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我也曾一度对京风痴迷,嫌武家绘风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说起来要多亏早兰丹青妙手,诞下融野后如得天启,绘风深得我意,优雅却不似京风矫揉造作,武士的质朴刚健她拿捏得恰到好处。自那时起我便瞧不上京派绘师了。”
    倚身于胁息,将军低首盘玩掌中核桃,“不过既是我那女儿召你来的,想你也有你的本事,是叫……吉保她是叫什么来着?”
    落座于臣席最左的吉保应道:“回将军,这位是‘京松雪’的分家家主,松雪法桥永仙大人。”
    “哦对,是叫这个,永仙。”抬眼端详融野身畔的女子有顷,纲吉笑得突兀:“你那两道眉引得不错,甚美,京中还盛行着?”
    “是。”永仙伏首说道,“公卿仍引眉、敷白粉、浆黑齿。”
    “那你来往公卿门庭,如何不敷了白粉浆了齿来江户,单单除眉又引?”
    “回将军,京中公卿拮据度日仍不忘古仪旧态,臣却以为华美过度反不美,若有闲情每日敷粉浆齿,臣情愿与丹青为乐。”
    “情愿与丹青为乐。”重复永仙这句,将军又笑:“那你如何不守着‘京松雪’而来江户呢。”
    “五柳先生可不为五斗米折腰,臣松雪永仙却是俗人。”
    “哦,既情愿与丹青为乐,又要为五斗米折腰,你是够忙的。”
    将军有意难为人,融野也听得出臣下没想让步。将军爱听奉承话,最不喜臣下表一家傲骨气节,侍君之道得慢慢摸索,君永远是君,其道却因身居君位者的喜恶而异。
    “是我老眼昏花还是美人多少美在一处啊,若非她引眉,融野,我恍惚把你二人看作一人。”
    接过两枚核桃轻置绘于着德川氏葵叶家纹的盘中,吉保移膝纲吉背后为其捏肩,“那自是您老眼昏花,隔着君席臣席还瞧得见那位法桥大人是个美人儿。”
    “嗯……?你这话我听着怪怪的,不像在损我又全是在损我。”
    不俟美浓守出声辩白,融野率先笑了出来。
    “融野失态,将军恕罪。”
    “你且失着态,我疼你不急呢,融野。”侧身觑了吉保,纲吉铁下君容吓唬人:“你是仗着我宠爱你越来越放肆了,吉保。”
    “这个么……”
    美浓守听了就当没听见,眨了眨眼,倒生出叁分无惧无怕的委屈来。
    美浓守柳泽吉保,将军为馆林藩主时即侍奉主君左右,元禄元年升任一万石大名,元禄叁年为两万石,元禄五年至叁万,元禄七年已增至七万石,后得将军赐“吉”字偏讳,官至美浓守,于幕阁中位居首席。
    而就在宝永元年这年年末,随着甲府藩藩主德川丰子成为将军世子,无主的十五万石甲府藩叫将军随手一指又赏与美浓守柳泽吉保。
    此般宠爱信任,古今罕见,若说美浓守御前放肆无状,融野却觉那是将军巴不得的,个中浓情厚意打小看过来,刻下终有了零星领悟。
    “如何,融野?想必你们私下已打过照面。”
    “是,数年前融野得母亲之命前往京都二条城,那时便见过了。”
    “听说是我那女婿引荐的,此事你可知?”
    “您是说熙殿吗?”
    “不错,就是他,前关白近卫基熙公之长子,我的,好女婿。”
    武家贵人有从京中公卿迎娶正室夫君的惯习,而公卿最上等的近卫、鹰司、一条、二条、九条这五家被称作“五摄家”,可任京都朝中最高职“关白”。
    将军正室娶自鹰司家,甲府丰子之正室便是近卫家家主近卫基熙之长子。
    甲府公已作为将军世子入住江户城西之丸,听将军这么说,融野方知“京松雪”受召来江户不仅是甲府公其个人京风趣味,中间还牵连着近卫家,牵连着京都朝廷。
    “‘京松雪’在京中无官无位却与公卿们有频繁往来,基熙公便是她们最大的靠山。”吉保说道。
    融野问:“可无官无位之人,将军何必见永仙大人?”
    问在点子上了,将军动眉:“这江山迟早是她的,她要给一绘师官位,不应倒显得我小气。”
    既然这般不情愿,将军世子又何必要甲府公来。两人作为小姨母和亲外甥女不对付二叁十年,就是当了养母养女还得别别扭扭,融野不大懂。
    “可是融野啊……”
    “是。”
    “你要长命百岁,也要快快长成有担当足气量的一族之长、一家之主,我死后,你可不许输给她。英雄枯冢,美人迟暮,江山终易主,唯有你的画方能不朽于世。”
    将军肺腑纶言,融野闻之心胸有无量感慨。
    “吉保,拿出来给她瞧瞧。”
    起身,两眼蒙雾,融野只看得清美浓守自手边锦盒中取出一卷轴。
    “此为将军亲手所书。”
    “是。”
    移膝上前双手拜领将军墨宝,其上以正楷御题叁字——「思无邪」
    “好也罢歹也罢,我德川纲吉纵于私有愧,于政从来问心无愧。功过臧否尽由后人评说,你今日元服,送你了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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