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过头了,整整一天没有动静。多斯克士兵提刀的手因为长时间保持阵型有点酸了。
    巴特尔可汗整整一天没有下达攻击的命令。多斯克王心中忐忑,他不觉得对方怕了,他觉得对方在密谋某种恶毒的事,巴特尔虽然残暴,但也并不会浪费自己的士兵。
    天色再度渐渐入暗,寂静的浓雾中隐约响起亡魂的暗语。他感到无比兴奋,不眠不休的身体似乎有无穷的力量,他不确定是神经高度紧绷的幻觉,还是女巫的堕落誓约起效了。
    长久的等待让他那视死如归的心逐渐产生了杂念,他开始想自己的妻子,她即将失去自己的丈夫,命运对他们都太过残酷了。还有他在外游历的儿子,多斯克王有点后悔把孩子教养得太过天真正派,他还没来得及学习那些心计手段,他可以带领剩下的族人吗?
    在某个瞬间,多斯克王还产生了悔意,和女巫的交易真的值得吗?他们未必守不住巨石关。他余光瞄到自己的士兵,他们都那么勇猛无畏,战神未必不会对他们产生恻隐之心。
    黑暗彻底笼罩温泉关时,多斯克王充满杂念的思绪被一阵怪异的,带着腥臭的风吹散。
    又一个呼吸间,变故瞬间撕破了故作伪装的浓夜。一道闪光照亮了他们这处,多斯克王感觉出这是魔法,虽然这魔法并不强力,所起的作用只是短暂照亮他们所在的地方而已。
    疑惑没有停留太久,多斯克王就知道了这光亮起到的唯一作用就是照明,指引敌人找到他们。敌人?不是早就知道他们在这儿。
    光亮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绝非人类的吼叫。从黑暗中奔涌而来什么东西,有什么巨物在接近此处,他们脚踏大地,让土地发出阵阵痛苦的鸣响。
    有怪物,三头六臂,奇形怪状的怪物从山口的另一边奔向此处。
    浓雾中隐约浮现的可怖身形让多斯克王的瞳孔瞬间放大,他的疑问得到了解答,那抹亮光是为了给这群怪物指引方向。
    在下一个瞬间,他的身体受到了重创。
    多斯克王感觉自己飞了起来,他被什么东西击飞到了空中,世界天旋地转,接着他的身体砸到了石壁上,鲜血从腹腔深处涌到了喉头,他感觉自己的肋骨似乎断了,更糟糕的是,他感受不到自己手臂的存在了。
    盾牌和大刀飞了出去。
    尸体垒成的防线被怪物们像撕纸一样撕碎。
    神没有怜悯他们,多斯克王想,诸神是如此冷漠。
    和巨大的怪物比起来,他引以为傲的士兵们简直和孩子们一样软弱可欺。
    阵型被轻易突破,盔甲被徒手撕裂,有怪物在撕咬他手足兄弟的身体。多斯克王无助地张了张口,鲜血代替悲鸣从嘴角流淌而出,他的眼泪从脸颊滑落。
    绝不能让这群怪物离开这里,还有士兵试图攻击这群怪物。绝不能让这群东西离开此处,多斯克王心想,这是戴洼的罪孽,是大祸临头的象征。这其实才是巴特尔可汗最大的倚仗之一,他试图凭借怪物践踏大地,简直……就像是恶魔一样。
    我们也会变成这样吗?多斯克王在弥留之际恐惧地想,但下一秒,他接受了,唯有怪物可以杀死怪物,这是戴洼的法则。
    女巫,女巫……他在心里喊女巫的名字,薇拉,是时候了。
    遥远的风中似乎传来一声叹息,远处,薇拉也觉察到了战场的异变。她念诵咒语,誓约的力量开始起效。将死的,半死不死的,已死的士兵,他们的灵魂都摇曳起来,开始发出一阵嘈杂的声音。这声音吵闹不休,让人想起中午的菜市场,但多斯克王离死亡越近,就越能听到一个温和却浑厚的女声用古老的语言念诵诗句。
    这声音似乎来自女巫,又似乎来自一个更遥远伟大的存在。
    多斯克王的瞳孔收缩,他在弥留之际看到了故乡。他的妻子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年幼的儿子在他怀里阖眼休息,远方而来的客人信任这里的主人,新建的城区亮堂整洁,远方搬来的子民脸上洋溢着微笑。
    他听到母亲的摇篮曲。
    为了庇护那样的故乡,哪怕身边已经是血腥的海洋,哪怕失去理智,失去人的外表,都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为了故乡,为了死去的母亲。多斯克王的泪水洪泄般落下,他不知自己这莫大的悲哀因何而来,他的故乡尚未毁灭,但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世界塌陷,女神为他们落泪,但为了那一线的希望,祂只能将祂的孩子转化为怪物。
    多斯克士兵们的身躯逐渐被黑雾笼罩,他们的肉身以惊人的速度重构膨胀起来。断肢重生,鲜血逆流,某种原始的力量在他们体内苏醒。戴洼的罪孽在战场双方的身上同时苏醒,啊……为了力量,放弃为人的尊严和姿态,这一切都值得吗?
    可惜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多斯克的士兵们一个个变成了女巫的狂战士。女巫在战场的远处,但在场的每个士兵都成了她的眼睛。
    新产生的怪物开始对抗入侵的怪物。
    这并不是徒劳无助的挣扎。女巫的狂战士们诞生于阴影,身披如墨般的盔甲,谁也说不清这漆黑的甲胄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离人类的身份越发远了。
    他们介于生与死之间,面孔模糊在黑雾之中。
    进攻。
    女巫的声音在黑甲狂战士的心中响起,这命令变成了原始本能。
    狂战士还是没有怪物巨大,但已经拥有了对抗怪物的力量,过往烟消云散的一瞬间,从前的多斯克王撑起身体,拿回自己的刀,一刀斩向打飞他的怪物。
    这把刀似乎也不再是凡兵,浓浓的不详从中透出,逐渐和自己的主人融为一体。
    多斯克王的面庞已经被浓雾笼罩,他的妻儿在他面前也不会再认出他的模样。
    他已经死了,死于入侵者之手。
    *
    薇拉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每个狂战士和她之间都有某种奇妙的连结。仿佛他们是自己的影子一样。这群狂战士似乎不同于以往的戴洼原产,他们和女巫产生了奇妙的魔法效应,薇拉为了区分,决心将他们称之为黑甲骑士。
    在战场刀刀入肉血肉横飞的境况中,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童年的某一天,在一个雾气蒙蒙的早上,将梦将醒之间,她提前来到了某个女巫的教室之中。那个女巫有着一面魔境,说能照出祖辈的模样。
    有些女巫用来看自己的父亲到底是何人,然后攀比一下母亲们的眼光。
    镜子中没有任何东西,薇拉只看到一团浓黑的雾气。奇异的是,浓黑的雾气开口说话了,他说自己的背有点痒,但他的手动不了,小小的薇拉自告奋勇要帮他挠挠。雾气似乎苦笑了一声,接着就消散了。
    年幼的薇拉摸不着头脑,然后蹦跶蹦跶地跑开了。她要去告诉伙伴她的祖辈是一团黑雾,一定能收获其他小女巫惊叹的声音。和她不睦的小女巫宣称薇拉在撒谎,因为其他人看到的都是具象,从没有人看到不可显现的东西。在她们扭打在一起各自被母亲/养母带走后,薇拉最后的记忆就是哭着在阿若怀中睡着了。
    然后她就忘了这事,再没好奇过自己的父亲是谁。
    这三百个狂战士各自独立,似乎又是一体的分身,任何一个有军事常识的人都会为他们表现出来的惊人协作而恐惧。
    战争的立场在转瞬间翻转又反转。
    二十几个冒进且缺乏智力的龙血怪物无法匹敌团结协作的黑甲骑士,毕竟他们并不是真的龙,而是窃取了龙血的小贼。
    黑甲骑士受到重创后会消散,隐匿进夜色或者黑影当中。薇拉感受到自己的影子更浓郁了一点,接着自身力量仿佛被抽走了一部分,她明白了,被击碎的战士并未死去,真正的死亡残酷地抛弃了他们。假以时日,他们从薇拉的影中汲取力量,将会重新复原,为她而战。
    重生的战士们拿刀持剑,在这个浓夜中把怪物剁成了肉泥。
    然后他们一路杀出了巨石关,以区区几百人的阵型冲击起了巴特尔可汗的营帐。
    傲慢的可汗怎么会预料到此刻的状况,他手足无措惊魂未定,在巨石关浮现人影时他叫人准备好了锁链鞭子,接着准备迎接胜利到来。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来者并非他循着人声归来的龙血怪物,而是另一群……截然不同的怪物!
    他在极度的恐惧中萌生了巨大的智慧,他让侍从在另一处制造声响,试图扰乱敌人的动线。浓雾与黑夜配合着声响,这不失为一招妙计。
    但可汗的打算很快就落空了。
    他听到了远处传来微小但清晰的女声,身边的法师惊异地提醒:“有人在念咒。”
    是的,有人在念咒。这咒语只有几句,很快就念完了,接着浓雾骤然消失,强烈的亮光照在巴特尔头顶的大营之上,似乎将黑夜点成了白昼,久久不散。
    黑甲战士没有丝毫被干扰地向此地冲锋。
    这才是真正的魔法。纵使巴特尔再无知,他也明白这是什么。他圈养的那群法师在这样的魔力面前和变戏法没有两样。原来真有人可以驱散浓雾降下天罚。
    巴特尔可汗抬起头,恐惧地望向远处的山崖。在最高处,那有一个骑着巨鹿的窈窕身影,他看不清她。
    但他幻想出了她的表情,她面无表情地蔑视着自己。
    巴特尔似乎重新变成了那个没人重视的,在牛棚里挨兄长踹的,缺乏见识的小崽子。
    “原谅我,女神,原谅我。”他难以自控地祈祷起来,即使他在今后每每想起这一刻都要耻辱地大发雷霆,他现在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和祷告。
    等他再次反应过来,他的大营已经变得杂乱无章。等不来命令的大部队刚刚苏醒,手足无措的迎敌然后被砍翻。
    “撤退!”巴特尔可汗怒吼起来,“你们这群杀千刀的废物,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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