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依米雅的金发女孩小心翼翼地端了一壶草药,走向在床上痛苦呻吟的男人。
    依米雅点了烛灯看清男人的时候,再度露出了不忍的表情。床上的男子半裸着,身上充斥着人为制造的细小伤口,伤口虽小,但密密麻麻,每一处伤口都冒着黑色的蒸汽。
    男子胸口有一个咒印,黑色的枝桠由此弥漫,好像要长满他的全身。
    依米雅轻车熟路地替他上药,这草药并不是用来治愈他的,仅有的功效是减轻痛苦。
    女巫嘱咐她:“不要在他成功转化前让他疼死了。”
    依米雅还能说什么?她只能照做。
    “坚持一下……只要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她喃喃自语,不知昏迷的男人能不能听进去一个字。
    她耐心地给这人上药,皮肉的触感让她回忆起故乡的大地。
    “只要成功变成黑骑士,你就再也不会痛苦了。”依米雅喃喃说,“肉身的磨难会离你远去。”
    依米雅上完药后,握住男人的一只手,低声祈祷着:“自此以后,你只要相信着,相信神明会垂怜我们,终有一日会拯救我们。”
    金发少女在深渊念诵悼词,她的悼词并不完整,东拼西凑,还有一些自己添加的话语……但她是那样的虔诚和真挚,仿佛所处的不是地下城中的某个房间,而是神殿的教堂。
    “诸神已死。”依米雅身后幽幽传来一声女巫的轻笑,依米雅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间,她不知道女巫在那里站了多久。
    但是莫瑞根根本没有和依米雅计较的意思,她走过来,走到床前。她拿了一柄梳子,像往常一样开始给依米雅梳头:“你的头发,如同金子和阳光一样耀眼,尤其在灯光下。”女巫赞美道。
    依米雅低头不语。
    “你看,他也有一头金色的头发。”莫瑞根指着床上的男人开口,“可没有你看起来高贵。”
    依米雅说:“他是神的使者,不该被这样对待。”
    “你还是相信着你的神……你觉得神会拯救你,拯救他吗?”莫瑞根嘲笑她,然后轻轻低头,在她耳边用低哑的耳语说,“神放弃了你们,神放弃的东西比你想象得还要多。”
    “而且他本来不会这样痛苦,他本来只有两条路。”莫瑞根说,“在极乐中成为我永远的仆从,或者没有通过我为他设置的考验,直接死去。但有一个人坏了我的事。”莫瑞根说到这儿的时候,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可有意思的是,虽然被截胡了,但因为种种原因,我还是可以把他转化成我的黑骑士。”
    依米雅:“……愿神宽恕你的灵魂。”
    “你再提一次神我就翻脸了。”莫瑞根说。
    “……地下城会通往何方?”依米雅一点与莫瑞根争辩的意思都没有,她倦怠地移开了话题。
    “大地。”莫瑞根也没有一点隐瞒的意思,“你高兴吗?终于可以回家了。”
    “家?据你所说的。”依米雅苦笑了一声,“我的母亲和弟弟……恐怕都已经死了吧。我已经没有家了。”
    “唉,可怜的姑娘。”莫瑞根叹息了一声,“现在我才是你的母亲,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你的生母就用你和一个女巫换了一种廉价的爱情魔药。那是个愚蠢的女巫,想要养别人的孩子,居然会接受赊账。”然后她愉悦地补充了一句,“不过那女巫很健忘,她可能自己都忘了这事。”
    依米雅闻言啜泣了起来。现在她只是啜泣,不会再像第一次听这事时一样问出愚蠢的问题:“可后来的那些年,她一直很不安,努力的藏起我。我离开后她一定在苦苦找我?”
    “她确实在苦苦找你。”莫瑞根没有否认,“也确实把你藏了起来。”
    女巫的心情似乎很好,和依米雅再一次聊起了她的身世:“但你以为这是出于爱吗?不,不不,你母亲尝到了和女巫做交易的甜头,第二次她找上了我。”莫瑞根呵呵一笑,“那时我在大地上已经只剩下微弱的投影了,她希望能够容颜不老,还希望爱人死而复活。”
    “我告诉她,我虽然无法让人类青春永驻,让死人重新开口。但我可以让她和她的丈夫占用自己孩子的身躯,灵魂再见。只要她听我的,生下一个替恶魔之子抵挡伤害的活偶——他出生时我就帮他换了血。”莫瑞根的声音残酷中还有一丝愉悦,“她信了,我觉得她蠢得有点可爱,她后来还想要刺杀王妃呢,我送了她一件斗篷脱险。不过那斗篷是从我不喜欢的女巫那里赢来的,那女巫恰好还是和你母亲做交易的上一个女巫,是不是很巧?”
    依米雅其实已经听莫瑞根说过许多遍了,说过许多次她残忍的母亲和薄情的父亲。但每一次,依米雅都还是会露出痛苦的表情,这无疑取悦了莫瑞根。
    “在你离开前,她爱惜你的容貌和身体,就像爱惜她自己一样。我帮她把你藏匿到十七岁,看着她因为你的美丽健康而雀跃。”莫瑞根笑着说,“在你离开后,她一直找你,一直一直的找你。可她根本不可能找到你,她的愿望也不可能达成。因为你就在我身边,她不能白拿我的斗篷。”
    “我占卜过,上一个想要你的女巫,她的养女会是我想找的人。我调查了好久,才调查到你身上。”莫瑞根有些遗憾,“但你其实不是那个人。”
    “如果我不是你想要的人,你何必要把我留在这儿呢?”依米雅叹息,“为何不放我回去呢?”
    “傻姑娘。”莫瑞根怜悯地说,“你回不去了,你已经算不上人类了。”她牵起依米雅的手,那双手上有一些螺旋状的细纹,好像某种木头的雕刻品,“你生母求而不得的青春永驻,我用另一种方式帮你实现了。在这儿陪着我说说话不好吗?”
    ……
    莫瑞根走了,烛火被她衣角带起的风吹灭了。
    在那片幽深的黑暗里,依米雅静静坐着。其实莫瑞根没有对她不好,她甚至比自己的生母对自己还好。依米雅不是察觉不到自己的妈妈真正想做什么,母亲软禁自己,限制交友学习娱乐。仿佛她只是一个娃娃,她……恨过她。
    依米雅曾经怨恨到在日记本上写满诅咒,但是……但是岁月会把痛苦的记忆不断美化,美化到只剩下那些稀稀拉拉的温情。
    她的母亲也早已在漫长的折磨中变得有些疯疯癫癫,很多记忆都混乱不堪。
    莫瑞根有时会告诉依米雅,等她们回到大地,绝不会再限制她的自由。
    女巫有时会带她飞到深渊的高处,坐在地上突出的尖塔上远眺,那时候深渊的一切丑恶都因为看得不太清楚而模糊起来,那一片猩红甚至有种异样的美感。莫瑞根偶尔偶尔会说说自己的事,比如莫瑞根也有一个残忍的母亲,把她当作工具培养。
    依米雅有时候会为莫瑞根找借口。也许她太孤独了,孤独到人如其名,只有复仇与恐惧敦促着她往前。
    *
    黑色堡垒的核心照亮了最深处的三层。越来越多的魔物被裹挟到此处,用命做能源填补地下城的核心。
    乌斯曼自那以后就没再主动理会过阿斯塔,他沉迷于研究这地下城的每个角落。
    地下城居然真的在他的一番操作下运行了起来,开始缓慢的移动。
    阿斯塔注意到黑女巫大部分时间都在一间专门为她腾出的房间里待着,而那个金发女孩自上次之后再没见过。
    但阿斯塔对外界的观察很快被迫暂停了,某一日开始他就无法休息了。每次一闭眼小憩,就会梦到自己在堡垒中不断坠落,一个巨大的黑影凝视着他,呼唤着他。
    即使是恶魔的身躯,也难以承受不眠不休的压力。
    这种痛苦折磨着他,但令人惊讶的是,他变得更强了……虽然更强的代价是对这异样的声音感知更敏锐了。
    阿斯塔受不了了,阿斯塔给自己下了个强效催眠咒。在深渊陷入沉眠无疑非常危险,但是阿斯塔觉得再不休息会更危险。
    所以他上一秒的记忆是催眠了自己,眼睛一闭。
    下一秒的记忆是,眼睛一睁,就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周遭一片漆黑,他发出的每一个动静都有巨大的回响,此地仿佛一个巨大的牢笼。他算了算距离,大概上下各有十米左右。
    他对怎么来到这里的完全没有印象!
    阿斯塔转身,他的尾巴撞到了墙壁,发出沉闷地一声。
    “该死。”阿斯塔说。
    “该死——该死——该死——”回音四处弥漫。
    他开始向前移动,然而就在他的位置偏移两三米的时候。他的灵感突然抽搐了一下,危机感,又是危机感。
    他终于意识到,不,奇怪的是他之前怎么没有意识到,这片空间内有东西。
    那东西就在正中间,在这片空间的正中间。
    那东西散发着异样的魔力,强大的魔力。阿斯塔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强大的魔力,那自称莫瑞根的女巫在这东西面前都仿佛蚍蜉与大树。
    那是什么鬼东西?这是什么鬼地方?阿斯塔的冷汗流了下来。活的?死的?
    很快,他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那东西似乎被他惊醒了,阿斯塔看不清,但他感知得到。一个眼神锁定了他,而仅仅只是一个眼神,阿斯塔就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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