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越走越觉得周围景象逐渐荒凉, 她盯着老伯佝偻的背影,慢声道:“老伯, 你不是说就在这附近吗?怎么还没到?”
    老伯道:“快了快了。”
    说罢,他不由加快了脚步,待穿过前面的峡谷,老伯喜道:“看,就是那儿。”
    不远处的山坳间,坐落着一个小村庄。这个时辰, 家家户户都已经熄了灯,唯有一间茅屋亮着光。篱笆围成的小院中央, 七八个人围着篝火而坐,聊得正欢。而在院外,停了几匹堆满货物的骡车。
    那应该就是老伯口中的商队。
    三人沿着蜿蜒的羊肠小道往村中走, 半路,老伯忽然哎呦一声,神情焦急。
    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楚安一跳,他问:“怎么了?”
    老伯懊悔道:“我把钱袋忘船上了!”
    “我这一天的血汗钱可都在里面,”他急得原地跺脚,“不行啊, 我得回去一趟!”
    老伯躬身致歉:“实在不好意思, 这还剩一段路您两位便自己走吧。”
    他一边说, 一边给两人指路:“看到没,那棵歪脖子树旁边就是我们村长家,你们直接去找他就行了。他要是问起谁带你们来的,你就说是王老头,他肯定会给你们安排住处的!”
    一语未落,王老伯便慌里慌张地往回赶,那盏纸灯笼一摇一晃的,很快消失在夜幕间。
    唯剩下顾九和楚安两人面面相觑。
    楚安忍不住咂舌:“阿九,我怎么突然有一种被骗了的感觉呢?”
    顾九心累。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已经来到这里了,天又黑又冷,总不能再回去吧。
    “兴许也可能是咱们多想了,”顾九抬步往那颗歪脖子树走,叹道,“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两人快步行至村长家,轻轻叩响木门。过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回应。
    顾九加重力道,又敲了两下。
    这时,他们才听见屋内有人颤声问道:“谁啊?”
    顾九道:“村长,我们是来借宿一晚的路人。”
    话落,屋内又恢复一片沉寂。顾九有些无奈,她正要厚着脸皮再敲门时,小屋的木门被人拉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身披棉衣,怀中护了一盏油灯。
    村长颤颤巍巍地举起油灯,浑浊的双目来回打量着两人,片刻,才慢慢开口:“你们怎么知道我是村长的?”
    “是一个自称王老头的老伯告诉我们的,”顾九解释道,“他把我们送到村口后,却发现钱袋子忘在船上了,现在正赶回去取呢。”
    谁知,村长却突然瞪圆了眼睛,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他苍老的声音夹杂着难以遏制的恐惧:“王老头......他......他早两年便溺水死了啊。”
    此话一出,楚安倏地绷紧了背脊,只感到一股阴气从脚底就往上窜,整个人寒毛都立了起来。
    他小心地戳了戳顾九,用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咱们......遇见鬼了?”
    顾九还算镇定,迅速反应过来,平静道:“不好意思啊村长,是我撒谎了。这夜寒风大的,我们兄妹二人实在没招了,所以才来此处寻个落脚地。之所以叫您村长,也是误打误撞,没想到还真让我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老人似乎是信了,长长地呼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头,随手指了指不远处商队停歇的地方,道:“你们就去那歇着吧,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说完,也不等两人有所反应,村长便仓促地关上门,快步回到小屋。
    周围黑灯瞎火的,唯有那处院子亮着光,顾九和楚安只能往那边走去。
    楚安一边环视着四周,一边忍不住道:“咱们肯定是被那个老伯骗了!”
    顾九沉默一霎:“也许吧。”
    可骗人总得有目的吧,那老伯将他们带至此处,是为了什么呢?若是骗钱,好歹把他们的钱拿走再跑。
    说话间,两人进了那院子。有人注意到他们,招呼道:“两位也是来此地借宿的吧?”
    说着,便往旁边挪动,给他们留出一片空地。顾九和楚安也没客气,席地而坐。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上面还架了一口锅,里面汩汩冒泡,白雾缭绕。
    一股浓郁的羊肉香四处弥漫。
    几人很热情,根本无需顾九费心思打听,他们自己便做了介绍。
    这些人中只有三人是商户,其余几个都是各自的随从。一个是做酿酒生意的杨掌柜、一个是做绢布生意的宁掌柜、最后一个是开茶坊的马掌柜。三人是结伴而行,眼见蓬莱书院开学在即,便想来蓬莱做小本生意。
    不过他们并没见过什么船夫老伯,三人来此借宿,纯属是因为今日赶路至登州,结果却发现城门紧闭,所以才来了这里。
    楚安嘟囔一声:“那真是见鬼了。”
    杨掌柜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顾九笑了笑,“不过这村子着实挺偏僻,几位为何来这里留宿呢?”
    “也是有缘吧,”杨掌柜往火堆里添柴,“我早些年来过登州,当时就听说过这个村子。而且,这地儿虽是偏了些,但离城门也算不上远。”
    顾九眉梢微动,却没有接话。
    马掌柜撸起过长的袖子,用木勺晃动着浓汤,顿时香气四溢。他好奇道:“这村子在登州地界还挺有名吗?”
    “算不上是有名,”杨掌柜欲言又止,忽然压低了声音,“其实这个村子以前是个乱葬岗。”
    顾九心想,这要是放到在话本子里,接下来该闹鬼了。
    杨掌柜看了看众人,见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便继续道:“你们应该都听说过,早些年蓬莱岛爆发瘟疫的事情吧?”
    楚安下意识点了点头。
    “那场瘟疫几乎把全岛的人都害死了,”杨掌柜道,“后来朝廷不是要在蓬莱岛上修建书院吗?官府嫌弃那些有幸活着的人晦气,便把他们都打发走了,所以啊,现在蓬莱岛上几乎全是外地人。”
    楚安忍不住道:“那这事和村子有什么关系?”
    “郎君,你想想看呀,”杨掌柜道,“活人都被嫌弃,更何况死人呢?”
    马掌柜惊道:“他们不会都埋在这了吧?”
    “正是,”杨掌柜叹道,“后来这村子便闹起了鬼,当初用来焚烧尸体的洞穴成了吃人的魔窟。村子里的人每年腊月初都要往洞里送好多活祭品,如若不然,当晚便会有村民无故失踪。等其他人去找时,只能在魔窟附近寻到失踪之人的衣物。”
    顾九捻了捻手指上沾的灰尘。
    还真让她猜着了。
    杨掌柜道:“我当年来登州时,这地儿还叫桃花村,后来听说村民们寻了一位得道高僧,来给那些亡灵超度,谁曾想压根没用,所以便改名叫‘屠灵村’。”
    顾九诧异道:“那他们怎么不搬走呢?”
    一直没说话的宁掌柜这时开口道:“那些村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定然感情深厚。况且,即便他们愿意搬走,又能去哪呢?天地虽大,但对于这些没什么钱财的穷苦人家来说,却是寸步难行。”
    顾九颇为认同:“也是。”
    她又看向杨掌柜,笑道:“那你们还来此处,难道不怕吗?”
    顾九顿了顿,提醒道:“我若是没记错的话,明日便恰好到了腊月吧。”
    “害,”杨掌柜道,“我们又不是这村子里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说罢,他视线在顾九和楚安两人之间来回转悠,好奇道:“还没问两位来此是做什么的呢?”
    “他是我阿兄,”顾九道,“我们从汴京来蓬莱岛寻吴真人的。”
    “吴真人?”杨掌柜吃惊,“家中可是有人得了重病?”
    顾九点头,不好意思道:“是我未婚夫。”
    杨掌柜感慨道:“想必娘子和你那未婚夫应是情比金坚,要不然怎么会千里迢迢来此呢?”
    顾九信口胡诌:“主要是他家贼有钱,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众人顿时愣住,一向健谈的杨掌柜此时也哑了声。他尴尬地笑了笑,立马转移话题:“来来来,大家喝羊肉汤吧,暖暖身子,好休息。”
    “有好肉怎能没有好酒呢?”顾九拍了拍楚安,弯起明眸,“相逢既是有缘,阿兄,快把你珍藏的宝贝酒拿出来分享分享。”
    楚安怔了下,随后解下腰间的酒壶交给顾九。
    顾九拔出酒塞,一边给众人倒酒,一边介绍道:“这叫流香酒,乃是宫廷御用酒,杨掌柜做酿酒生意的,肯定听说过吧。”
    杨掌柜连连点头:“那是当然。”
    “今日各位可有福气了,”顾九笑道,“我阿兄这人嗜酒,嘴又叼得很,这流香酒可是他废了老大的力气,才从一个致仕的官员那里花重金买来的。”
    顾九热情招呼:“杨掌柜快品鉴品鉴,这味道如何?我阿兄不会被人坑了吧。”
    杨掌柜咂摸了一口,而后一饮而尽,顿时赞不绝口:“好酒好酒,我从来没喝过这么醇香的酒。”
    这时,马掌柜道:“这么贵重的东西,娘子和郎君也舍得拿出来分给我们?”
    顾九把那半滴不剩的酒壶重新扔给楚安,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没事,反正等我从蓬莱回去,就要和我未婚夫成亲了。到时候,我阿兄想喝多少喝多少。”
    众人又是一阵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待酒足饭饱之后,几人便进屋休息。临睡之前,杨掌柜忽然低声提醒大家:“你们半夜若是听见了什么声响,可千万别出去。虽然咱们不是这村子里的人,但还是要小心些,等天一亮,咱们就走。”
    几人谢过。
    顾九和楚安寻了一处墙角,铺好草垛后,顾九便躺下了。
    今晚他们被还不知人鬼的船夫坑至此处,又听说了屠灵村的怪异之事,楚安哪还敢安心入睡,他倚坐在墙边,将顾九护在里侧,紧紧地抱着弯刀。
    顾九小声道:“闭眼。”
    楚安挠了挠下巴,虽是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听话照做了。
    夜色越来越深,而那堆篝火也逐渐失去了生机,最后只剩下一些明灭可见的火星点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当楚安昏昏欲睡时,一阵又低又沉的念经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他瞬间警醒!
    这古怪的念经声藏在幽咽风声中,断断续续,绵长又哀怨。若是不仔细去听,很难分辨出到底是人声还是风声。
    楚安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犹豫要不要出去看看。这时,原本熟睡的宁掌柜忽然坐了起来,他慢慢起身,然后直愣愣地走向虚掩的房门。
    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楚安一跳!
    楚安压低声音,接连唤了好几声,宁掌柜都毫无反应。房门一开,寒风顿时卷了进来,凭借稀薄的月光,楚安看清了宁掌柜的脸。
    宁掌柜双目呆滞,嘴唇不断蠕动着,念念有词的,活像是中了邪一般!
    眼见这人离开房屋,楚安担心他会出什么意外,打算起身跟过去,然后再把人打晕拖进。楚安刚一起身,胳膊忽然被一只手攥住,他心跳骤然一停。
    楚安小心低下头,正对上顾九那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他咬牙切齿:“你差点吓死我。”
    顾九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道:“你去哪?”
    楚安着急道:“你听见这念经声没?”
    顾九道:“听见了,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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