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少年永远忘不了,眼前天花板塌下来的景象。
    再睁开眼的瞬间,全身已经动不了了,手和脚麻木的感觉、时间一长好像也快丧失了知觉了。
    无法睁开另一隻眼睛,感觉到不断有滚热的液体在脸上流动,是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爸爸妈妈呢?全身都感觉好痛,少年的头似乎没有被压到,稍微地、还能扭转脖子观察四周。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父亲粗糙的手,他循着方向寻找,然而本该是父亲头部、连接身体的地方,只有一群大石块及从石块旁建出的血跡。少年感觉到声音在发抖、无法发出明确的语句,只有惊吓后暗哑的语助词,随着全身的麻痺感更加强烈,而后袭来的是一股寒意。
    「爸爸!爸爸你还好吗!」竭尽全力挤出的语句,空荡的空间内毫无回应,好似少年追寻的是一具空壳的回应。「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听的到阿!」持续地、拼命地喊着,每一次吶喊内心更是沉重一次,他在等一个回復、任何一点声音都好,没有任何回应。
    突然,身后传来柔弱女性的声音「小凡...你还好吗...」。
    「妈妈!我没事,你再撑一下、马上就会有人来了。」女性将手覆上少年的手,体温正在慢慢流失。
    「别怕,妈妈在这...别怕。」女性温柔的嗓音不断哄着少年,然不过多久声音逐渐减弱。
    「妈妈你别睡,不可以睡着...有没有人啊!我们在这里,」眼眶湿润,「谁来救救我们啊,快点阿。」身后的声音逐渐消失,少年越发慌乱、无法思考,直到身后仅存的一点声音覆没,少年也停止了吶喊、血液混杂泪水再度模糊了双眼。
    少年精疲力竭,意识也愈发模糊,在失去失线的前一刻,眼角似乎闪过一道光线,听到了远方吵杂的人声。
    「快来,这里有人,有个孩子还活着!」
    道了临界值,少年的眼前像是突然关机一样,啪地一声沉沉睡去。
    /
    几天前,发生了几年难得一遇的大地震,震幅是几年来侦测到最强的,不到一分鐘整座城市都变成了废墟,全国各地接连出现灾情、死伤惨重。即便各大医院出动了医疗团队、警署也加入协助搜救的一环,伤亡仍以赶不上的比率迅速成长。政府只能尽速推动了相关法条,针对灾情期间发布了特殊法律,尽全力补助各地救灾户。
    家庭破碎、许多孩童流离失所,亲人双亡的孤儿们导致各地也紧急设立了救难中心,专门收留区域性的孤儿,等待家庭中的其他亲人来接送。然依照政府规定,若半年后未有亲人来接养的孩童,则会送到育幼院统一照护。
    也幸亏人性温暖,灾害不大严重的地区,便成立基金会募款,收受关于衣物、生活用品捐赠,纵使在恶劣的环境中,终能让人看见生命力的坚强与茁壮。
    少年很幸运地被获救出来,父亲是当场死亡,母亲在救出时虽存有一口气,但送至医院后抢后仍不治,少年在醒来后依照医护人员的配送车,来到编号第51区的救难中心。
    「新到的小朋友请跟着那位大姊姊的指示走喔,要先去做健康检查。」白色的车门关上,救护车又行驶远去,很快地下一批孩童又会到来,这段期间总是如此。
    少年跟着队伍排队,来到医生面前,一旁的护士对着资料。
    「褚凡,9岁,身高150,体重38」护士对照了大头照的样貌,少年的黑发微捲,长到几乎快遮住眼睛,脸本来就小、再加上皮肤白皙,身体瘦小看起来像脆弱的陶瓷。
    「这孩子太轻了」护士望向少年,随后放眼看向后排的孩童,叹气心想,现在哪个孩子是身体健康的呢?在经歷那场浩劫以后。
    「不过身体状况不错,可能只是暂时缺乏营养了。」拿下听诊器,医生摸了少年的头。
    褚凡沉默,随后被另一名志工牵至偏角落的一处坐着休息。
    「这个给你,」护士递了待装的超商麵包及一罐牛奶,「不够的话可以再来前面拿喔。」志工姊姊顺道递了毯子给他,褚凡接过裹在自己身上,盯着手里的麵包,红豆麵包的字样印在乾净的塑胶表面上。
    他环顾四周,也许是接应地忙不过来,不同年龄的孩子四散,整个救护中心设于高中的体育场内,他有印象、这里是家附近的公立高中,上学的路上经常经过。不确定是否惊魂未定,至少整个体育场并没有太多哭闹的声音,年纪较大的、稍微懂事的孩子便主动去关怀看起来不安、年纪很小的孩子。有些人看起来还穿着制服,褚凡想起地震发生的时候,8点02分,小学到校的时间是8点30,但对高中生的大哥哥大姐姐来说,这时候应该在学校自习了吧?
    他觉得一阵胃痛,将披在身上的毛毯又裹紧了一些。远方听的到一些志工正在辅导幼小儿童的声音,毕竟有些孩子一时无法接受死亡的事实。
    「没关係,谢谢姊姊」褚凡记得先前志工询问他要不要聊聊天,但他拒绝了,暂时地、至少现在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他尝试打开牛奶,但力气实在不够大,正想起身寻求帮助时,一隻手伸手接过他的牛奶。
    啪搭一声,那隻手又将牛奶递回,褚凡抬头望向手的方向。茶色的浅发映入眼帘,白衬衫沾染了一些污渍,胸口印着校徽。
    「给你。」浅发少年笑起来有浅浅的卧蚕,眼睛在白天的体育馆内看起来是深褐色。
    「谢谢。」
    少年凑近了褚凡,「我看你一个人自己坐着,你叫什么名字?」褚凡看着认生,抓紧了裹在身上的毛毯。
    「我叫褚凡,褚就是...那个褚」思考着该如何形容褚这个字的组成,但毕竟9岁学过的词汇还是不大多。「没事,我知道是哪个褚。」穆楠的笑声像铃鐺一样,周遭的空气彷彿活络起来。
    沉默了一会,少年将手中的奶油麵包递给褚凡,「你是不是不敢吃红豆?这个给你」
    「不、不用了」褚凡不自然地推回麵包。
    「没事啦,我刚刚已经吃了3个,那个志工姊姊看起来很困扰」他指向右前方刚才给褚凡麵包的志工少女。「3个...也吃太多了」褚凡忍不住吐嘈地笑出声。
    见到褚凡笑出声,少年脸上的表情更加柔和一些,方才他无意间看见少年独自一人坐在角落,也不愿和周遭的孩子聊聊天,本来有些担心来着。
    褚凡拆开包装大快朵颐,咬了几口后缓缓抬头,看向少年乾净的侧脸,从坐下之后一直没有注意到,他的身材算满高大的,看着估计有170几公分,和爸爸差不多。
    爸爸妈妈......
    少年发现褚凡停下了动作,眼神快哭出来的样子,「晚上等大家都睡着后,要不要跟我去个好地方?」他倾身对着褚凡,又是那个笑容。
    「......」露出一脸狐疑,少年看见后忍不住大笑,「我才不是什么变态啦...是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不去就算了。」似乎觉得被误会,少年故意鼓嘴、露出不悦的神情。
    褚凡紧张地解释,「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去!」因为太过紧张,以至于整个脖子和脸都涨红,他把脚旁的牛奶拿起来,一口气就瞬间喝完。
    「咳、咳。」
    「你慢慢喝啦,没有人和你抢的。」
    铃鐺般的声音,褚凡感觉自己暂时没有那么难过了。
    /
    熟睡的鼾声传来,救护人员每晚会有人轮流在体育馆门口看守,毕竟每天送进来的孩童太多,就算纪录名单、也难保每晚一个一个清点,只有尽量请每一小区较年长的孩子点名回报,虽然没有特别区分,但时间一长便自然地產生几个不同的区块。每一区看起来都有至少国中、高中年纪的孩子在帮忙照顾。
    每天晚上的9:00熄灯,在那之前所有孩子都会到体育馆内、学校内的盥洗室梳洗,某些比较特别的社团,像是游泳社因为社团练习在户外,因此也有盥洗室可供使用。大部分孩子洗完澡后通常就开始犯睏了,这时负责照顾大家的孩子就可以发下毯子让大家就寝休息。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会来...」少年轻拍着年纪看似5、6岁的女孩,宛若睡前故事般温柔地说道,「只要小莹乖乖睡觉,爸爸妈妈很快就会来了喔。」女孩随着少年有节奏地安抚,很快就坠入梦乡的怀抱。
    褚凡让自己面向墙壁,晚餐吃的鮪鱼饭糰好像已经消化掉了,他平常下课就和朋友到处玩,运动量算是非常地大,才一个饭糰根本连胃的一半都填不上,但他看着其他瘦小的孩子,觉得自己能做到的就是多把一些食物分给他们。
    肩膀突然被一隻大手抚上,褚凡吓得抖了一下,转头便看到少年将食指放在嘴前,作出「嘘」的动作,他默默点头、同着少年起身,一起走到了体育馆的二楼,二楼因为是观眾席、阶梯不适合睡觉,所以基本上二楼空无一人。
    少年领着他走到接近后门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小窗户透出月光,打开窗户可以看到一个沿着体育馆后方的墙壁连到地面的梯子,梯子的表面有铁锈的痕跡,看起来不常使用。
    「我先下去,你在这等着。」少年轻声说道,便鑽了出去循着梯子往下爬,皮鞋与铁锈摩擦的声音使褚凡感到很紧张,一直回头望向一楼熟睡的人们。
    「褚凡,可以下来了」他转头,发现少年已落脚在地面。
    虽然只是图书馆的二楼,但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没有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爬的经验,顿时觉得肚子有点绞痛。他模仿少年先将右脚往下踩,接触到梯子平面的时候感觉安心许多,然后是左脚、右脚、左脚。
    他想看一下自己走到哪里,于是往后转,发现距离地面还有很高一段距离,一时之间吓得恍神,手不小心没握紧梯子,整个身体逐渐向后倾。
    他想着完了,从这么高掉下去会死吧,紧紧地闭上眼缩紧了身体。
    然而他感受到柔软的手臂将自己抱在怀中,「没事,我接住你了。」少年的嘴角在月光的反射下好像更明亮了,褚凡一时有点出神,少年抱了一会才缓缓将他放下。
    褚凡跟在后头走着,夜晚一片沉寂,只有晚秋入冬的风声伴随校园,还有少年的皮鞋和操场的砂砾摩擦的声音,褚凡低头看着少年的鞋,黑色的制服长裤贴在细长的腿,裤管处沾染上一些泥泞。皮鞋看起来穿了一段时间,上头已经有些皱褶与脱皮,他想着少年的脚看起来比他大了一倍左右。
    少年回头望了褚凡,伸出一隻手向着他,犹豫了一会,褚凡最后牵上少年的手。
    他又笑了,好似银铃一般的笑声。
    他觉得自己挺喜欢少年的笑声。
    一路穿越操场走到看起来像是学校讲台的地方,少年走上阶梯,回头仍牵着褚凡的小手,一面引领着他走上台阶。他们持续往上走,经过一个小房间,「你应该听过早上的升旗广播吧?我之前就是广播社的成员。」褚凡试着回想,上学的路程虽然会经过,但通常已经过了升旗的时间,所以他脑海没有任何一点关于广播的印象,不过他倒是挺好奇少年的声音透过机器播放出来的样子。
    又走过一小段楼梯,来到一个铁门前。少年从口袋中拿出一把小钥匙,「闭上眼睛一下。」褚凡照着他的意思一手遮住了双眼,听到铁门打开的声音,少年牵着他跨过门槛。
    「好了,可以睁开了。」褚凡将手拿开,一整片的星光点点在空中闪耀,远处则是家家户户的灯光,散步在不同地方,程式的惨状被黑夜覆盖,眼前只有一点一点的亮光,像是秋季独有的萤火虫祭。
    整座城市都好像沉入睡眠,只有两人的呼吸在空气中起伏,讲台的屋顶四周没有栅栏防护,只有一片水泥地,两人随意找了一处坐下。
    「好漂亮。」
    「这是大概是整个学校我最喜欢的地方。」少年双手向上身了懒腰,深吸一口气后缓慢地吐出来,打了个哆嗦,屋顶的风又比平地更大一些,吹散了少年衬衫的领口。
    「给你。」褚凡将身上的毯子递出去,「没事啦,你披着就好。」
    「拿去。」少年被童稚坚定的眼神愣住,最后接过毯子,但他将身体挪到褚凡身后,将毯子盖在两人身上,「呃、」,「我也有一个年纪跟你差不多的弟弟。」少年轻声笑着,但褚凡觉得这与往常那种明朗的笑声似乎有些不同。
    瘦小的身体被少年包住,他不敢抬头,只是看着眼前,循着方向、他发现好像可以看到自己的家,只是那里已经没有灯火闪烁。
    「你弟弟呢?在别的救护中心的吗?」
    「他没有活下来。」
    褚凡感觉全身好像僵住了,少年将下巴扣在小小的头上,「没事啦,只是看到你让我想起他。不过,他身体很差呢,只能待在家里。」
    「...你不问我吗?」
    「你不想说也没关係啊,」少年笑着,「你和其他大部分孩子不一样,大家都在哭闹的时候,就你一个人一直安静坐着。」
    「不难过吗?」少年望向一直沉默的褚凡。
    「我爸爸当场就死掉了,妈妈是慢慢才...」眼眶有些发热,但褚凡仍然持续说下去,「我很想他们,但他们很努力才让我活下来,我不能一直哭。」
    换少年陷入了沉默许久,褚凡将头抬起与之对上,少年低着头,垂发遮住了几丝脸庞
    有那么一瞬间褚凡觉得他看起来很想哭,兴许是想起自己的弟弟。
    「我妈妈说,身体不好的小孩,很容易在小时候被送回天上,」童稚的口语认真地说着,「你弟弟只是回天上了,等他健康一点就会再下来的。」
    「谢谢你。」少年又恢復往常的笑容,感觉心里某一块空处被暖暖的东西填满。
    「你没有哥哥吗?或其他兄弟姊妹?」这次换少年低头看下他,恰巧对上褚凡圆滚滚的眼睛,瞳孔是漂亮的深黑色,褚凡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记得妈妈每次都说他要改掉这个坏习惯,跟人说话时要看对方的眼睛。
    「我没有兄弟姊妹。」
    「那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新哥哥了。」
    「蛤?」褚凡惊讶地抬头,这次没有逃避对方的双眼,如果说他是深黑色的瞳孔,少年的眼睛就像他的发色一样,是漂亮的淡茶色。
    「褚凡,叫声哥哥来听听。」少年故意戏謔的语气,让褚凡的耳根子直接染上红晕,他抬头撞向少年的下巴,后方传来疼痛的声音。
    「才不要。」
    「叫一下嘛。」
    「不、要。」
    银铃与轻风的笑声一同回盪在静謐中,这一晚很温暖,似月光柔和、似星空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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