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强撑着发软的腿才走入营地的。道路两旁热闹非凡,众人都在为今晚的庆功宴而兴奋。
    庆功宴?
    沉季扶着腰,冲着迎面而来的下士露出微笑。白鹭不是第一次打胜仗,挑这个时候举行庆功宴,大概是为了祝贺他第一次独自领兵获胜。
    阿姐…
    他叁步并作两步跑到营地深处,朱垣青瓦的庭院里,充斥着喧嚷。
    不称职的金丝雀会错了意,沉吝可不是特地为了他才办了这场宴饮。原本后勤处早就提过此事,一则沉吝不常出现在军中,许多将领只闻其名不识其人,二则大战在即,可借宴饮的机会鼓舞人心。只因沉吝个性不喜闹这些场面上的虚文,才拖到了今日。
    东南角的古树枝桠低垂,萌芽随风轻摇,一滴新绿掉进沉吝黑金丝绒的裙褶间。她换了雍容华贵的正装,佻达懒散,歪着头逗弄沉佑怀里的婴孩,魅惑的桃花眼缓缓斜飞,清秀的轮廓褪去凌厉,勾出令人神往的艳。
    不少人在推杯换盏间假装不经意地瞄她。沉季心神摇晃,想起春雨般洗刷过整座综合军校的传言:沉氏二小姐俊美如神,轻佻随性,荤素不忌,AO通吃。
    天色将晚,空气里有清淡的草木潮意,沉吝坐在那张精巧的紫檀木圆桌边,对几米开外将士们不断投来或好奇或惊艳的目光视若无睹,只把注意力放在身侧。沉佑在她左手边,清癯的身姿因怀中珠圆玉润到婴儿而添上一抹温馨慈爱。
    “主人,叁少爷到了。”流景站在沉吝与楚鸢后方,躬身提醒。
    沉吝端着酒杯,闻言视线平平地移了过去,似乎听见了却又不在意,侧脸地对楚鸢打趣了句什么,逗得那谪仙般的男子掩唇。
    沉季捏紧了拳头,平日里桀骜的头颅半垂,似乎有一堵看不见的墙阻碍了他的脚步。
    “沉季,你怎么站在这儿?兄弟们等你都等急了。”薛晓虎从大长桌那边蹿过来,嘴里喷着热腾腾的荤腥酒气,大大咧咧拽住沉季的手臂,把他往年轻将士们的人群里摁。
    一群粗犷的Alpha仗着天生的高大体格,瞬间把沉季包围,挡住了他身后若有似无的打量。
    沉季克制着没有回头。
    “怎么打了胜仗,气氛反而不对?”饶是楚鸢与他无甚交际,也能从少年微红的后颈看出别样的情绪。
    “有什么不对的。”沉吝不咸不淡地啜了口冷酒,又捡了一筷腌菜,细嚼慢咽地吞下,“少年意气,不拘小节,何况刚才同生共死过,一起庆祝胜利罢了。”
    他明明说得不是这个气氛。楚鸢摇着折扇,似笑非笑地斜她一眼。
    男人洞察一切的悠闲模样落在沉吝眼里有些刺眼,她冷笑一声,搁下筷子去拽他肩头垂落的青丝。
    “诶…”
    楚鸢吃痛地囔了声,头颅不自觉地向她身前倾斜。
    “少看戏。”沉吝贴在他耳畔,“小心晚上有你好果子吃。”
    楚鸢长眉微蹙,黑瞳娇嗔,不具威胁性地瞪了过去。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染了两分小性儿,这反差感让沉吝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呵。
    沉佑执着于将目光集中在玄乙胖嘟嘟的小脸,心里冷嘲:
    狐媚。
    他自从见到这个“温润如玉”的七皇子就对他没有好感。沉佑皱眉,内心深处试问自己的潜意识。这种敌意绝不会因为吃醋这种幼稚的情绪,却仿佛是来自天然的直觉、本能的警惕。
    “玄乙饿了,我先抱他下去。你少喝些。”月光如白练,沉佑的声音像是在冷酒里浸过,滚着渗入肺腑的疏离。
    小圆桌上寂静,沉吝收回埋在人群里的眼神,垂眸看向双眸紧闭的儿子。
    明明正睡着呢,哥哥怎么能看出是饿了?
    未及她开口,沉佑便起身了,只留给她飘逸的背影。
    沉佑天生就孤僻,生产后脾气更加古怪了。沉吝无奈。
    待她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去,沉季已淹没在人群中,将士们穿着统一,若不是沉吝对他极为熟悉,只怕是会轻易忽略那抹俏皮灵动的身影。
    沉季稚嫩,落入那些泥水里摸爬惯了的军营糙人眼里,比自家面黄肌瘦的弟弟妹妹们漂亮个一万倍,更何况人家刚才领兵打了胜仗,叫人又钦慕又敬佩。几个粗犷的汉子双手捧着满溢的酒杯不肯走,硬是要劝沉季再喝一盅,后面围观的人哪里肯在原地等着,借着叁分醉意,众人闹哄哄推搡起来,把沉季淹没在人潮的漩涡之中。
    “谁他娘的再放屁说Omega不配沙场征伐?叁少爷今日真真的骁勇无匹,我等此后唯叁少爷命是从!”风里只听得杯盏交错,乱糟糟的,年轻而莽撞的狂话。
    “听听…”楚鸳红唇勾起,藏在折扇后沉鱼落雁的面容染上揶揄。
    一帮愣头青,当着主帅的面口无遮拦,说出这种话也不怕惹忌讳。
    沉吝喝空了酒杯,叼了根烟,低头就火,猩红光电明灭,夜幕下分明。
    “薛晓虎!”
    粗犷的暴喝划破嘈杂,众人喧嚣如同熊熊烈火被零下几百度的冰雪吞噬。
    沉吝放下因后仰翘起的两条椅子腿,原本吊儿郎当耷拉着数星星的眼角也掀了起来。
    潇洒利落、从不与人多言的颜副将正提着薛晓虎的耳朵将人从长桌上拎出来。修长的手臂肌肉线条绷紧了,黑暗笼罩着他燃烧的气场,只有一截手掌宽的护腕粼粼泛光。
    “不知轻重的家伙!滚回军营看看,多少事情等着做。哼,酗酒躲懒也罢,在主帅跟前,竟敢口无遮拦?我看你喝得不像酒,是泼猴的尿啊。”
    颜副将身姿颀长,面容冷淡,薄薄的嘴唇冷笑着,眼底结了霜,索性要把对方整个人提起来,就近挂到庭中古木上吊死。
    “啊啊!疼…舅…不,副将大人!我错了!疼——嘶——您高抬贵手,啊!副将大人…”薛晓虎猝然大祸临头。他哪敢挣扎,弱鸡似得被拖出人群,求饶无果,弓背回身拉救兵,“叁少爷,救命啊!唔,沉…救…”
    喊声将远,交织背影越缩越小。
    残风穿过,卷起墙根下堆积的雪,如柳絮扬起,燎上锋利,打在少年木讷的脸庞。
    沉季眨巴眨巴眼,撒欢般的酒意被惊散几分。他背上的寒毛微立,感受到如有实质的目光滑过自己僵冷的脊梁。
    他抖了抖,缓缓扭头。
    枯枝荡漾,树下已空,月光印在紫檀桌上,反光堪比利剑出鞘,几乎要刺伤杏目。
    被热酒煽动的心渐渐拧紧了,一种不好的感觉袭上心头。
    朦胧中,沉季不知自己如何起身,又如何踉跄着走在薄冰覆盖的官道上。
    直到听见——
    “沉季,站住。”沉佑倚门正立,声线淡而有穿透力,“你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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