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她刚离开沛国, 兜兜转转来到北夷城,选了一清净之地,埋葬了师父的骨灰。北夷早已亡国, 城中已成废墟, 她明知不该逗留在北夷城中,却还是因心中挥之不去的牵挂与眷恋而留了下来。
    她在城中一待就是半年多,日日与沛国驻军周旋,救治挣扎在死亡边缘的北夷流民,可她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小了, 在一次转移流民的过程中,险些被沛兵抓去, 幸得男子搭救, 自此相识, 一路相伴到漠川。
    在此期间,他们不断收留北夷流民,待到达漠川时,队伍已壮大到八九百人。羯族首领拓跋洪生性豁达,不但收留了他们,还帮助他们重建家园,裴玄霜铭感五内,便主动留了下来,为羯族、北夷两族的百姓医治疾病。
    她想,她应该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安稳惬意的地方。
    “胡婵姐,你想家吗?”男子冷不丁问她。
    思绪被人打断,裴玄霜不由得愣了一霎,她对着男子一笑,道:“不想。我没有家,所以不想。倒是很想念师父和朋友,你呢逐风,你想家吗?”
    逐风笑不出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裴玄霜一眼,继而对着高悬于空的圆月道:“我想,我想我爹,我娘,还有我妹妹。”
    裴玄霜闻言一愣:“你还有个亲妹妹?”这事倒是她第一次听说。
    “对,我有个亲妹妹。”提及妹妹,逐风心情好了许多,说出来的话都带着愉悦的调子,“她比我小一岁,长得很漂亮,性子很稳重,不爱哭不爱笑的,跟你一样,喜欢清静。”
    “是吗?”裴玄霜接过话茬,“她现在在哪儿?是否平安?”
    “应该……还算平安。”朔风目光闪烁,似故意躲避着裴玄霜审视的打量,“我与妹妹失散多年,再见面,她未必能认出我。”
    裴玄霜望着一脸遗憾之色的逐风,不由得想起了她的师兄,白十安。
    三年又三年,她已与师兄整整分别了九年了。
    “我和我师兄也好多年没见了。”她叹气,“三年了,师兄仍旧下落不明,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将师父离世的消息告诉他。”
    逐风表情一滞,问:“你会怪你师兄吗?”
    裴玄霜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确实想问问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逐风默了默,沉沉地道:“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裴玄霜轻哂,未置可否。
    远方欢歌笑语声渐歇,她告别逐风,回到了和兰婶一家同住的营帐。
    “小婵,你回来啦!”兰婶拉着裴玄霜在土炕上坐下,“来,刚熬好的盐茶,喝一杯暖暖身子吧。”
    “谢谢兰婶。”
    裴玄霜笑着接过盐茶,挨着滚进被子里睡觉的春儿坐下,春儿见她坐了过来,立刻缠着她道:“小婵姐姐,给我讲故事,给我讲故事。”
    裴玄霜一边喝茶,一边笑眯眯的看着虎头虎脑的春儿,她是在北夷城遇到兰婶一家的,他们同样被逐风所救,跟着他一起来到漠川,追随了漠川王,拓跋洪。
    漠川地处塞外,幅员辽阔,地广人稀,虽不富庶,却很安逸悠闲,每日放放牛羊,烤烤胡饼,喝些盐茶就很快乐。
    “你这小鬼头,困了就去睡觉,跑来闹你小婵姐姐干什么?”兰婶将春儿推到一边,坐在裴玄霜身旁道,“小婵,你刚刚去哪儿了?到处都看不到你。”
    裴玄霜笑了笑:“我哪儿也没去,就自己儿待了会。你们呢?玩的可开心?”
    “开心!开心!”兰婶笑眯眯道,“多年前没过过中秋节了,这羯族的中秋习俗虽与咱们北夷不大一样,可说到底都是快乐幸福的日子,我这心里呀,开心得很。”
    裴玄霜点点头:“开心就好。”
    兰婶握住裴玄霜的手,甚是感慨地说:“还好遇上了你,遇上了逐风公子,遇上了漠川王,否则我们母子俩当真不是该如何活下去。”
    说着双眼一红,垂了头便要落眼泪。
    裴玄霜忙放下盐茶劝她:“兰婶,你别这么说,有道是苦尽甘来,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嗯!”兰婶破涕为笑,从窑坑里扒拉出来两只热气腾腾的烤野兔,“这是我才做的,趁热给逐风公子送过去,你先睡,别等我。”
    “兰婶,我去吧。”裴玄霜起身道,“你留下陪春儿,我赶紧送过去就回来。”
    “也好。”兰婶便将烤兔交给了裴玄霜,“你快些回来,我给你留着火烛。”
    “嗯。”裴玄霜披随便披了件衣裳,小跑着走出营帐。
    夜晚的草原,繁星追月,明亮而又深邃。
    她径直跑到逐风的营帐外,正要叫门,忽听里面的人说道:“一会儿听我号令,三声鞭响,尔等直取拓跋洪的首级!”
    是逐风的声音!
    裴玄霜端着笸箩的手一颤,尚未反应过来屋子里的人谈论的是什么,又听逐风道:“只要杀了拓跋洪,漠川就是咱们北夷人的了!有了漠川,何愁没有复国之日,何愁没有复仇之时!此一战,只许赢不许输!”
    “是!”
    裴玄霜目瞪口呆。
    逐风、逐风居然要杀拓跋洪!他想……夺权!!!
    来不及多想什么,裴玄霜急匆匆奔回营帐,扯着兰婶的胳膊道:“兰婶,带着春儿跟我走!快!”
    时光飞逝,转眼间,九月只剩下个尾巴。
    难得回京城小住的谢家三小姐谢芷滢捧着一沓子画像,一脸严肃地站在谢浔面前,阴阳怪气地道:“来吧,一张一张的选,慢慢的选,什么时候选出来了,姐姐我什么时候走。”
    她一边说,一边将画像一张一张地铺在书桌上,逼着谢浔去看。谢浔歪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颌,双眼低垂:“三姐,祖母和溶弟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怎么就让堂堂的定南王王妃,变成惹人嫌的媒婆了。”
    谢芷滢美眸一扬,在谢浔肩上轻轻拍了一巴掌:“你以为我想管你,还不是你不孝顺,气得祖母要死要活。我丑话跟你说在前头,你若真将祖母气出个三长两短,我会抬着父亲的长刀来削你!”
    谢浔勾唇一笑,阖目不语。
    “快选!”谢芷滢将画像一股脑堆到他眼前,“这么多名门闺秀,我就不信一个都入不了你的眼!”
    谢浔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谢芷滢打量着谢浔的动作,忍不住好奇地问:“听说,你和你前面的那位妾室闹得厉害?怎么?闹过一次,怕了女人了?”
    谢浔揉着太阳穴的手一顿。
    他微微睁开眼,冷笑:“不错,我当真是怕了女人了,还是三姐了解我。”
    谢芷滢眼珠子上下瞟了瞟:“怕了也得选。你选不出来的话,我可给你做主了。我说到做到,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她话音刚落,蓝枫悄然而入,朝谢浔比了个手势。
    谢浔正愁脱不开身,见状立刻站起来道:“三姐愿意管这桩烂事便管吧,只是,你可别后悔。”
    他对着满眼愤怒的谢芷滢一笑:“皇帝宣我入宫,三姐,再会。”
    谢芷滢望着谢浔潇洒离去的背影,气得将画像扔在地上。
    “这事我还就管定了!”她大声喊道,“一正妻,两平妻四偏妾,我全都给你娶回来!你不要也得要!”
    勤政殿内,李沛昭正对着一封八百里密报唉声叹气。
    “谢侯,你看看吧,漠川一夜之间易主,新上任的这位野心极大,厉兵秣马,西下槊渊,直奔野狐岭而去,进犯我沛国之心昭然若揭啊。”
    一壁说,一壁将奏报交给了徐福,由徐福奉于谢浔。
    谢浔接过奏报,细细看着不说话。
    李沛昭端详了端详谢浔的反应,继续忧心忡忡地道:“沛国与漠川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世代交好,也不知这位篡权夺位的新任漠川王是何来路,王位还没坐稳呢,便急着向咱们发难了。谢侯,你说,此事该如何是好?”
    早已将奏报上的内容看了个清清楚楚的谢浔抬起眼来,冷冷望住李沛昭:“皇上的意思是?”
    李沛昭略显尴尬地笑了两声,道:“朕也是没个注意,所以才找谢侯商量。”他顿了顿,煞有介事地提醒了一句,“这……据探子回报,这位新任漠川王,似乎是北夷人……”
    “北夷人?”谢浔瞬间明白了李沛昭的意图,“原来是北夷余孽在作祟,怪不得皇上找上了臣。”
    李沛昭连忙摆手,干笑得解释个不住:“谢侯不必多想,谢侯乃沛国第一武将,出了这样的大事,朕自然想与谢侯商议,只盼谢侯能给朕出个主意。”
    “这是小事,皇上不必挂心。”谢浔将奏报放到一边,似笑非笑地与李沛昭道,“臣会替皇上料理了这帮乌合之众的。”
    兵贵神速,新任漠川王尚未到达野狐岭,镇北军便杀了过去,打得对方溃不成军。
    对于谢浔来说,这场仗根本算不得什么,只当带着镇北军出来历练历练,他更感兴趣的是,那个干掉拓跋洪的北夷人,是谁。
    “那个北夷人的来路查清了吗?”
    主帅营帐内,灯火通明,谢浔负手站在舆图前,甚是漫不经心地问。
    “都已查清了。”蓝枫将一奉奏报交给谢浔,肃道,“主子,据可靠消息,拓跋洪还活着。”
    “哦?”谢浔转过身淡淡一笑,“那就把他找出来,咱们送他份大礼。”
    “是。”蓝枫拱了拱手,“主子,奴才还有一件事要禀告。”
    谢浔踱步来到案前坐下,打开奏报道:“说。”
    蓝枫道:“主动投降的羯族将领说,事发时,一女子提前向拓跋洪报信,拓跋洪得信后及时反击,这才保下一命。那女子还带走了几十名北夷流明,至于逃去了哪里,尚且无人知晓。”
    “怪不得逃过一劫,原来是有人通风报信。”谢浔放下奏报,淡然地道。
    “是。”蓝枫眼神闪了闪,默默压低了声音,“主子,羯族叛将说,那女子名叫胡婵,是个……是个医女。”
    表情淡淡注视着蓝枫的谢浔面色一变,浓黑的眼珠像被冰冻住了似的,牢牢地盯着蓝枫,一动不动。
    “你说什么?”他僵着脸起身,“你说那个女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第060章 面具
    寒风呼啸, 荒草萋萋,秋日的草原,荒凉得令人心生绝望。
    裴玄霜带着兰婶等人在草原上东躲西藏了七八日, 至今都不敢回羯族旧部,朔风忽然发动的战争无疑将羯族人与北夷人放在了对立面,让他们这些好不容易拥有了容身之地的人再一次无家可归。
    “逐风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漠川王对咱们北夷人有恩, 咱们万不该恩将仇报啊!”兰婶浑身哆嗦得搂着小脸通红的春儿, 满是无奈地道。
    跟着裴玄霜一起逃出来的北夷百姓纷纷附和, 大家都不认同逐风恩将仇报的做法,认为他此举太过歹毒。
    裴玄霜也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现在, 她都无法相信, 将她救出北夷城和带领北夷人刺杀拓跋洪的人是一个人, 她更不能接受逐风刺杀漠川王的这个行为。
    “他大概是魔怔了。”百思不得其解的裴玄霜道, “我常常听他说什么复国报仇的事,原本只当他年轻气盛,随便说说而已, 没想到, 他竟真的有这个打算。”
    她苦笑地一摇头:“可是他太着急了,他杀了拓跋洪又怎样?羯族人不会接受他,不会跟随他,便是他强拉起一队人马,也没有实力与国富民强的沛国一较高下, 他此举不过是以卵击石,自取其辱, 所以, 我说他是魔怔了。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魔怔了。”
    “唉,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兰婶道,“小婵,你说,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好不容易有个家,这下又没了,唉……”
    裴玄霜心中跟着叹气。
    “小婵姐姐,我们会死在这里吗?”春儿委屈巴巴,“小婵姐姐,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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